北地戰火洶起,青州城中卻仍是一片繁榮富庶的祥和景象。
倘是不曾親眼目睹來路上的流民,只怕她是絕對想不到寇禍已蔓延到潮安西邊的路界處了。
去嚴府的路上,孟廷輝與沈知書並肩而行,除後面少許隨行親兵們的叱馬聲外,他與她一路上都沒說一個字,夜色濃厚,襯得她身旁的這個男子愈發顯得沉寂,幾乎讓她無法將他與當年那個亮眸含笑的風流之人聯系在一起。
之前潮安轉運司管理運糧食失責,被沈知書不奏而斬一事鬧得舉朝皆聞,他的狠絕之名更是一時間傳遍了整個北三路,不論是軍前將兵亦或是使司文官,都知道這個年紀輕輕便坐上了潮安轉運使一位的皇上親臣,不是個吃素的。
穿行了大半個城,孟廷輝才開了口:「我是自成府路繞道入潮安的,來的路上看見連潮安西面都是流民。
沈知書低應了一聲,「賊寇猖獗,早就出了健康路的地界,眼下潮安自慶州以南,凡山林荒野,皆有寇軍流竄之跡。」
孟廷輝蹙眉,「朝廷不是已自東西諸路調兵來北三路協同剿寇了麼?怎的還會落得如此被動?」
沈知書沉歎一聲:「臨淮那邊如何我不清楚,潮安原本的禁軍重兵皆已調往北面抗敵去了,眼下奏請,永興二路隨從西面增兵來此,卻比不上那些賊寇逆軍對潮安的知情熟解,想要一時半會兒將其剿清,根本就是紙上談兵。」
他催馬快行,又道:「更何況,降地刁民本就難馭,此番一聽前朝中宛皇嗣尚存於世,那寇軍壯大之勢更是飛快不已,自建康路一路襲來,就已番了不知幾倍。」
她眼皮一沉,再沒開口。
大平禁軍何等驍武,北境上的幾場大戰頓時便令北戩大軍止步不進,但對於這些如瘟疫一般肆虐蔓延的寇軍卻是毫無辦法,狄念統軍北上,坐鎮金峽關外,縱有三頭六臂也無法時刻盯管著這些流竄在北三路偏州小縣的賊寇。
二人之間便又靜默下來,又行了一柱香的時間,才到嚴府。
嚴府下人自然沒料到今夜會有這等陣仗,除去轉院使沈知書不說,更有兩列甲胄鮮明的士兵馭馬在後,護著一個年輕女子來找嚴家大小姐,當下不敢耽擱,迎人到前廳,便匆匆向內稟去了。
孟廷輝出京未及十日,朝廷的詔令自然還未出,北三路的百姓們更不會知道要與北戩大軍議和一事。
嚴馥之出來一見來者是孟廷輝,怔立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當下臉色又變,瞥眼道:「聽說逢慶路的糧甲早已送到潮安,沈大人今夜可是給嚴家還糧來的?」
「不急。」沈知書開口慢道,「你我來日方長,欠糧我必不會賴。」
他轉身對向孟庭輝,微一皺眉,「孟大人,今夜來此已是逾矩,我留黃侍衛在嚴府,其余親兵隨我回衙門,皇上的手諭我已看過,明日一早我自使司衙門再抽調五百人,隨城外一千殿前司親兵送大人北上亭州。」
孟廷輝道:「好。」
沈知書斂下目光,「那你二人今夜細聊,我不多打擾了。」說罷,就轉身慢走了出去。
嚴馥之無暇顧他,只是盯著孟廷輝瞧,狐疑道:「你此番來潮安是為了什麼?怎的聽他那話,倒像是極險阻的事情似的。」
孟廷輝隨她往裡面走去,口中平靜道:「去金峽關與北戩商議二軍止戰一事。」
嚴馥之眉頭蹙起,眼神變了下,卻沒說什麼,只帶她回房中去。
後院中花香撲鼻,月色靜落,池旁一排垂柳枝葉柔曳,輕輕在蕩。
她突然覺得極累,不願往屋中去,就順勢坐在這院中的石凳上道:「且坐這兒陪我說說話兒吧。」
嚴馥之轉頭,撩裙坐在她對面,抬手斥退幾個婢女。
孟廷輝突然笑了笑,俯身趴在面前石桌上,小聲道:「還是潮安好啊,這兒的月亮都好像要比京中的亮。」她抬眼瞅嚴馥之,又笑道:「想我們去前在女學的時候,日子多舒坦,什麼煩心事兒都沒有。」
嚴馥之眼底卻冷,伸手將石桌上的一盤葡萄拿過來,拈起一個剝了皮,「朝中沒人了麼?竟派你一個文弱女子去金峽關!」
孟廷輝知道她的性子,只抿唇笑笑,不吭聲。
她將剝好的葡萄放進盛酒的瑪瑙盅裡,又拈起一個來剝,冷笑道:「我知你一向爭強好勝,求功求名那一人,可你也不看看此番這事兒有多凶險,還一味逞強來這裡,金峽關外二軍對峙多日,你去北戩軍前,安知他們居的是什麼心!」
孟廷輝伸指拈她剝好的葡萄,咬在唇間,任那清涼甜香的汁液侵溢舌齒,輕歎道:「潮安的葡萄真好吃。」
嚴馥之撇她一眼,徑自剝葡萄,不再開口。
孟廷輝忽而問她道:「我方才聽你與沈大人說話,竟好似之前那三萬石糧是你借與他的?」
嚴馥之點頭,疑道:「他不是拜表朝中奏稟此事了麼?」
孟廷輝輕輕挑眉,「倒是奏稟了,可奏稟的是你嚴家拿糧犒軍,並未說是嚴家借與潮安漕司的。」
嚴馥之手上的動作一下子停了,不信道:「怎可能?」
「真的。」孟廷輝眼中含笑,「我離京前數日,還聽說中書宰執奏請皇上官秩嚴家,以彰嚴家憂國憂民之舉,也為北三路其他商家大戶們做個榜樣。」
嚴馥之嘴角輕搐,顯見是氣極,「好他個沈知書,竟是拿我好不容易給他湊來的三萬石糧食做這文章去了!」
孟廷輝安撫道:「你氣什麼?他一心為你嚴家立名聲,這豈非好事?再說了,方才他也沒說不還你這糧,你又急什麼?」
嚴馥之低眼半晌,壓了壓氣,才道:「早先為了給他籌糧,我折賣了西面好幾州的鋪子,又派人去與平日較好的商家們一一折購人家的私糧,這才總算湊夠了三萬石,他又何嘗不知道我的難處?」
孟廷輝小驚道:「你把西面州縣的鋪子給賣了?」
她冷哼道:「眼下潮安北面打成了這個樣子,西面又被賊寇所侵,將鋪子早些折賣了,也好過被那些醃儹寇軍們占了搶了!」
孟廷輝輕輕歎氣。
北境這次驟起戰亂,相比像嚴馥之一樣想的重商大賈們不在少數。先前許多商家都是看中兩國緣邊交市的商機,才來北三路邊州開鋪子,誰知好景沒幾年,北面就遇上了這外戰內亂的禍事。
嚴馥之又道:「我平生最恨動輒殺伐之人,此次我大平將士們在境上浴血奮戰,我嚴家只不過出了三萬石糧,這又何足為道?只要能還百姓民生安穩,便是供大軍十萬八萬石糧,我又豈會惜之不捨?」她略有忿然,「但他沈知書不知我的心思,卻拿這去替嚴家邀功,當真可惡!」
孟廷輝輕輕垂睫,細聲道:「你與沈大人怕是互相誤會了對方,人生如白駒過隙,你又何苦非要與自己,與他過不去?」她輕淺一笑,似是自言自語道:「殊不知,能夠傾心去愛,能夠放心被愛,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