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5 章
番外:景宣十年

景宣十年秋九月,國中西面數路州軍大水,皇上詔賜被災家米二石,溺死者官瘞之。

丁亥,天降大雨震電,京中平地水數尺。

庚寅,皇上、皇后避正殿,減常膳,為天下萬民祈福;辛卯,降天下囚罪一等,徒以下釋之;畿內、京東西、河陽、河北、成府三路被水民田蠲其租;凡流徙者,所在撫存之;丁酉,詔減北面諸路歲輸錦綺,易綾紗為絹,以給邊費。

連日大雨過後,天邊濃雲漸薄,太陽終於露了一小臉。

陽光稀貴如金般地灑入宮城,立即便使得這滿朝上下文武百僚們的心情也隨之霽明起來。

時近傍晚,西華宮正殿朱門被人在外輕叩了三聲。

沒過一會兒,就有宮女小步快走入得內殿,對正在寬解朝服的孟廷輝道:「皇后,資善堂直講方大學士親自將皇太女及二位皇子送來了。」

孟廷輝臉色有些乏,對著鏡子拆去高髻上的冠子,口中輕輕道:「請方學士回去歇息罷,叫皇太女與皇子們在外殿候著。」

宮女小聲應了,欲退時神色有些猶豫,可一瞧她鏡中微微不豫的面色,便垂首抱袖退了出去。

自景宣三年正月皇上冊后至今已近八年,皇后所出共一女二子:長女若韜年七歲,出生不及三日便被冊立為儲;長子若韞、次子若韌則分別誕於景宣四年及景宣七年,如今不過是才知事不久的孩童而已。

景宣七年秋,皇上以翰林學士方懷任資善堂直講一職,為皇太女若韜啟蒙授業;八年春,大皇子若韞隨入資善堂習業;今歲九月初,才滿三歲的二皇子若韌亦奉詔入資善堂。

然而今歲遇災,九月中旬國中連降大雨,自西面數路直至京畿一帶,民田遭水災者不計其數,皇上與皇后在宮中遷朝會於寶和殿偏殿,又令宮中上下罷常膳,食素以仰祈上天之德。

尚食局的女官們不忍皇女皇子們挨餓,又實是憐疼才剛滿三歲的小皇子若韌,遂偷偷與他們常膳為食。誰知此事走漏風聲,被人稟至皇后御前,頓時便令皇后震怒,連逐尚食局數人出宮,又詔三位皇女皇子們罷資善堂日課,入覲西華宮。

殿門一開,宮女與外面的小黃門悄悄耳語了幾句,轉身請方懷回去,又忙躬身恭讓,讓乳母領著三個容貌俊麗衣著妥貼的小人兒入了殿中。

未幾,孟廷輝從裡面慢慢走出來,瞧見三個孩子,眉尖又蹙了蹙,轉身隨意坐在殿中為二府朝臣所置的高椅上,攏起袖口,一言不發地望著他們。

「母后。」

最靠近她的小女孩兒率先跪了下去,端端正正地行了個大禮,然後垂下頭,老老實實地等她發話。

旁邊一個男孩兒也馬上跪了下去,小聲道:「母后。」

最邊上的小男孩兒約莫只有三歲的樣子,瞧見哥哥姊姊這模樣,不禁也拙手拙腳地跪了下去,嗲聲道:「母后。」

候在殿角的乳母忍不下心,正想要僭越開口時,卻被兩個宮女一拽,往後面帶了下去。

孟廷輝沒叫三人起身,只是坐著淡淡地注視著他們。

半晌,若韜忍不住抬起頭來,清麗的小臉上凝了絲愧色,小小紅唇輕啟道:「母后,兒臣們知錯了,還請母后責罰。」

「你有何錯?」孟廷輝看向她。

若韜抿抿小嘴,一本正經道:「國中數路連逢大雨,不少百姓們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父皇與母后避正殿而罷常膳,減民賦、撫流民,以天下蒼生為念,實是大善仁聖。可兒臣們前日卻貪嘴食葷,不顧父皇與母后在宮中的素膳之令,使天家蒙羞,還請母后降罪。」

「還請母后降罪。」若韞在一旁也跟著道。

只有若韌睜大了眼望著哥哥姊姊,一臉將懂不懂的表情,小身子搖搖晃晃的,就快要跪不住了。

孟廷輝微微一舒眉,問她道:「此話是你自個兒想出來的,還是旁人教的?」

若韜小臉有些紅,囁喏道:「不敢欺瞞母后,是方大學士在適才來的路上教兒臣們這樣說的。」

孟廷輝臉色冷然,斥她道:「你父皇心憂災民,已有月餘都疲乏得吃不下東西。內廷有詔諭令宮中上下罷常膳,你身為儲君,卻不將皇詔父命放在眼中,領著兩個皇弟公然食葷,這事兒一旦傳至外廷,想要朝臣百姓們怎麼看你?再過幾年,你便要以儲君之身入中書同宰執們學理政事了,怎的還這麼不懂事?今日是方學士教你這樣說的,倘是他不教,你難道就不知自己犯了錯兒?」

若韜有些委屈,跪著不吭聲,一雙黑亮的大眼睛中噙滿了淚,卻倔強地咬著嘴唇不肯哭。

旁邊若韞急得不行,搶著道:「母后息怒,此事當真怨不得皇姊,都是兒臣……」

外面殿門突然嘎吱一聲被人推開來。

若韌眼尖,一見來人便不管不顧地從地上爬起來,動作有如出弦利箭一般地衝那人奔過去,小身子一下子撞上那人的腿,仰著臉睜著大眼急急地叫:「父皇!」

英寡一把撈起他,將他抱在臂彎中,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對還跪在地上的兩個孩子道:「都起來罷。」

若韞猶豫了一下,起來轉身道:「父皇,這事兒都是兒臣的錯,讓母后別再責罰皇姊了罷!」

英寡聞言揚眉,側頭瞥一眼孟廷輝,眼底了然,口中卻道:「何事值得你動這麼大的怒?」

孟廷輝倚著椅背,微有無奈,心知定是哪個宮女看不過眼,著人去睿思殿通稟了他,才惹得他如此神速地前來「救人」,遂起身輕道:「由得你如此縱寵他們。」說罷,便轉身回內殿去了。

若韜猶在跪著,口中小聲道:「父皇,是兒臣讓母后生氣了。」

他低聲道:「起來。」然後將懷中的若韌放了下來,道:「且帶著兩個皇弟下去看書練字罷。」

這三個孩子中,也就是女兒的性子最像自己,自幼不愛多言,安於靜處,雖從出生便被冊立為儲,可卻極是自斂懂事兒,年紀小小便頗受二府老臣們的喜愛。

「謝父皇。」若韜站起來,靜靜地牽過若韌的小手,又叫過若韞,復又沖他行過禮,然後便一齊退殿出去了。

他看著孩子們的身影淡出朱門,這才緩緩轉身,走入內殿。

細高的銅鏡前簪花滿案,她坐得端正,手中翻疊著些細絹薄衫,聽見他的腳步也不作聲,只一徑低著眼。

因國中數路遭逢水災,他之前減免了北面歲入錦綺綾紗之貢,宮中如今用的大多是綿絹一類的衣料。自景宣三年沈知書奉詔歸京,嚴馥之便將嚴家在潮安的鋪子交給了父親的外宅打理,自己隨沈知書進京沒多久,因衣妝精致頗受那些命婦千金們的追捧,遂又開了家裁衣坊,專為名門大戶的女眷們裁衣縫裙,便是孟廷輝在宮中的好些用度,也都是從嚴馥之那裡來的。

今次宮中用例既改為綿絹,她自然身先士卒地服綿穿絹,連帶著這京畿宇內的朝臣們府上亦不敢平鋪縑綾錦繡。嚴馥之更是一改鋪子裡的用料,所餘之錢帛皆上貢以做北面邊費,如此一來,整個畿內並同河陽南、北路的商賈們又連納了不少錢,以為朝廷賑災出力。

她於此事之功,他看在眼中,更是暖在心頭。

這麼多年來,她心中裝的是他,是他的江山天下,更是他的百姓萬民。她是他知解君心的能臣,是他生死與共的女子,是他同甘共苦的妻,更是他三個孩子的母后。

此生能得她一人,便是蒼天予福,而他也再無它求。

他走到她身後,俯身在她髮頂印了個吻,薄唇又移去她耳邊,「怎的,不至於連我也氣罷?」

她哼道:「不敢。」

他笑,發狠似的咬了一口她細嫩敏感的耳垂,「我聽人說了,尚食局的人不規矩,哄著若韌吃了些葷食,若韞忍不住也跟著吃了,若韜不過是在一旁沒擋住,也值得你這樣斥責她?」

她輕輕歎氣,回眼瞅他,「她要是一般的公主也就罷了,偏她生就是你的嫡長女,偏你又不顧不管地冊她為儲,殊不知這天下有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她瞧?我倘不在內廷罰罰她,這要是落在外朝哪個有心人的手中當把柄,又該如何是好?」

說著,她又略微忿然地撥開他的手臂,「我教罰他們也就罷了,誰讓你次次都來裝好人?哄著叫孩子們不和我親……」

他笑著將她一把拽起來抱進懷中,「你聽不見旁人都說若韞和若韌像你麼?看若韌方才那靈動放肆的勁兒,哪像個三歲大的娃娃。」

她在他懷中小掙了下,身子不覺軟了,將手中的薄衫隨意往案上一扔,埋頭在他胸口,「久賴在此處做什麼,睿思殿那邊不必再去了麼?」

「一看見你,就不想走了。」他的聲音低沉微啞,數年來都不曾變過,輕而易舉就能將她心頭的火星激燃。

她由他抱著往床榻邊走去,耳根點點發燙,口中道:「今日瞧見這天放晴了,我心中才略略舒坦了些,誰知那邊又傳來孩子們不守詔諭的事兒,我豈能不管不問?」

若韜、若韞、若韌三人雖是個性不同,可都是粉雕玉琢極其可愛,內宮中人哪個不疼惜憐愛他們?便是任資善堂直講的方懷,也常常誇贊這三個孩子天姿聰穎,而今日寧可忤逆她這皇后之意,也要教平日裡不善多言的若韜說那麼一番話。

他扯了帳子,抱著她躺下去,「我知你最疼若韜,生怕她將來路走得不順。她能有今日之乖巧,全仗你多年教養之功。」

她輕皺鼻尖,「她這性子同你當初簡直是一模一樣,平日裡想些什麼全埋在心中,不肯多吐一字。這一副江山的擔子何其重也,我雖是責她罰她,可心中又實是心疼她。」

他側頭看看她,「生在天家之人,皆是這命。」

她一下子仰起臉,將他抱得緊了些,聲音輕下去:「所以我也心疼你。」

天漸黑,夜漸濃,空氣中似是浮蕩著細碎金粒,映得他俊臉明晰,一挑眉一揚唇皆是攝心惑人,叫她看著看著便失了神。

多少年了?

從乾德二十四年春日在沖州府相見,到如今景宣十年秋夜在皇城相伴,已有整十二年。

或是從乾德十四年的那一個雨夜,抑或是從乾德六年她出生的那一個夜晚,她今生便注定是他的人。

暗中,他突然道:「今日可是去料理向得謙的後事了?」

她沒吭聲,許久才點了下頭。

長發柔軟地擦過他橫在她頸後的手臂,如細藻一般驀地勾起二人間的許多舊憶。

景宣三年初,北戩大敗,狄念生擒北戩皇帝向得謙及其宗室子弟、押解入京,向氏一門分別被拜國公子侯,賜宅京中,數年來還算是微瀾止水。

她曾經想問卻沒問過,他當年沒有下狠手誅殺北戩宗室,究竟是不是因為顧及到她,怕她會心生惻隱,而又會想起自己兒時的過往?

但當她生下女兒、女兒又被冊立為儲之後,她便再也沒有想過這問題,反倒是自己動了護犢殺心。

每每看見女兒那可人的笑顏、小小的模樣時,她就忍不住會想,倘是將來待他與她百年之後,女兒在這世上可會遭受什麼大難不幸?到時候這小小的肩膀又將承受怎樣的家國重擔,還會不會有人能夠護得了她、幫得了她、愛得了她?

為了女兒將來為帝之路能夠順坦一些,便是盡誅北戩宗室子弟,她亦能下得了這狠手。

只是他不曾表露過這心思,她也就從未提起過。

但她如今終也能明白,當年的那一切,無關人也無關理,那不過是一個上位者為了自己的子孫後代能夠不必再受自己當年的艱辛苦難而做的打算。

她不能夠一輩子都這樣恨他的父王,正如她不能夠真正放心北戩向氏宗室一樣。

七年來向氏宗室中人陸陸續續或老或病而死,如今向得謙亦在半個月前因病暴斃,她這才稍稍放下了些心來。

可是她心裡的這些思量,又怎能對他說得出口?

「水患既消,」他低沉的聲音又響起來,「不如找個時間,你帶著若韜、若韞、若韌三人,一同去西都謁見母皇與父王?」

她的臉貼在他的左胸前,一下下聽著他的心跳,口中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到底是明白她的。

否則也不會挑這當口與她說這事兒。

他等了她七年,或許他原本還打算等更久,等她能夠真正釋然——雖然這釋然並非是不恨,只是她選擇不去恨。

從前的事情她沒有辦法能夠改變重來,她唯一能夠做的,便是忘記心頭的傷恨,而握緊手中的摯愛,一生一世為了她所愛的人們去好好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