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直想用鬼來做主題,寫一連串短篇小說,總題目就叫「鬼故事」。多年之前,嘗試過鬼故事之一,之二……然後一直到現在。以前的,只好算是習作,可以加以補充重寫。「鬼」是一種十分奇特的現象,深究起來,鬼和人的心理狀態有極大的聯繫,有的說法,甚至認為鬼由心生──就像幻由心生一樣,究竟是不是如此,也很難有實際的證明,只好各憑想像。
要說明一點的是,我不是講鬼故事,而是寫以鬼為主題的小說─講故事有講故事的方法,寫小說有寫小說的手法,小說之中,甚至找不到故事,但既然以鬼為主題,自然一定有鬼。所以,總稱之曰「香港鬼故事」,還是可以的。我十分相信鬼的存在。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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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客突然在酒店的房間中死亡,雖然不是十分罕見的事,但總會引起酒店上下的緊張,當警方人員到達之後,酒店方面就忙著如何封鎖消息。被發現死在床上的是一個單身男性,警方人員進入了房間之後,就看到了屍體。死者的衣著很整齊,伏在床上,臉向下,甚至運動鞋襪都沒有脫下。法醫作了初步的檢查,死者的身上,沒有顯著的傷痕,有著明顯的酒味,這種情形,最可能是在喝了若干酒之後,心臟病猝發死亡。
警方已經找到了死者的旅遊證件,死者來自日本,姑且稱他為占士,三十六歲,職業是一家獨資經營的小公司的老闆,來香港的目的,是接洽業務。在護照之中,還來有一張紙片,上面有兩個電話號碼,一個是用筆寫上去的,另一個電話號碼,看起來是用唇膏寫上去的。
警官指示著手下,打這兩個電話,一個很快有人接聽,是一間洋行的營業經理。那洋行經理在電話中的聲音,聽來極其驚訝:「什麼?來自日本的占士先生……死了?怎麼會?難怪整個上午我打電話到他房間,都沒有人接聽,我還以為他出去了。是……我和他是在日本相識的,他到香港來,有一點業務要談,本來我們約好了昨天中午在酒店大堂見面的,可是……可是我臨時有極重要的事,所以臨時取消了約會,他顯得很不高興……」洋行經理的話,經過了簡單的查詢,就證明完全是事實。昨天中午,占士離開房間時,還和侍應生打了一個招呼,他告訴侍應生:「有一個朋友會來接我,香港真比我想像中還美麗。」
而在大堂的酒店職員,也都注意到占士,尤其是其中的一個侍應生。占士坐在酒店的大堂中,心急無比。約好的朋友已經過了半小時還蹤影不見,而香港對他來說是一個陌生的城市,如果沒有這個朋友帶領,他無法領略到香港的好處。他能在香港逗留的時間並不多,每多等一分鐘,對他來說,都是損失。他坐立不安,不住地看著手錶,當他第八十多次看完手錶,抬起頭來之後,看到一個侍者,舉著一塊小黑板走過來,小黑板上寫著他的名字,表示有電話打來找他。他連忙站了起來,走向侍者,表示自己就是有電話來找的人,同時塞了一張鈔票在那侍者的手中,那侍者就帶著他來到了電話的旁邊。
侍者在警官的詢問下,據實作答:「他給我的小賬相當多,所以我在帶他到了電話旁邊之後,又等了一會,看見他是不是還有什縻別的吩咐。現在出手大方的客人,不是很多,我等了一會,聽得他用相當惱怒的聲音說:『什麼,你不能來了?那我怎辦?』他連問了幾聲,然後,憤然放下電話,那時,他還沒有轉過身來,有一個女人,走向電話。」詢問的警官想到了那個用唇膏寫下來的電話號碼,職業上的敏感,使他問了一句:「女人?什麼樣的女人?」侍者側頭的想了一想:「一個女人……穿黑衣服,式樣很特別,袖子是通花的……薄紗,手臂半隱半現……這女人的手臂……好白……」
占士憤然放下電話,心中不但在惱怒對方的失約,而且在考慮,一個第一次約會就爽約的人,是不是能作為生意上的對象?他半轉過身來時,就看到了那女郎。女郎站在他的身邊,看來是準備打電話。占士一見到那女郎,就怔了一怔,那是一個可以吸引任何男人目光的女郎,她有著蓬鬆而鬈曲的頭髮,穿著一件黑色的連衫裙子,裙子的雙袖用通花的薄紗縫製,可以看到她的手臂,襯著黑色的通花薄紗,她的手臂看來若隱若現,雪白豐潤,極其誘人。占士不由自主想,這樣誘人的手臂,如果全部裸露了,那該更加動人!在炎熱的夏天,女士的服裝,裸露雙臂,實在是十分普通的事,但正由於那女郎的手臂,在薄紗籠罩之下,所以看來更誘人。
占士讓開一些,那女郎祇是望他一下,就過去拿起了電話,占士捨不得走開,許許多多單身遊客在異地有艷遇的故事,湧上他的心頭。他看著那女郎苗條的背影,看著她拿起電話來,看著她揚手掠掠頭髮─當她那樣做的時候,袖子褪下了半截來,柔白的小臂就顯露了出來,令得占士不由自主,嚥下了一口口水。她聽得那女郎在用略為沙啞的聲音道:「你不能來赴約了?你,你……」她一連說了幾個「你」,聲音之中,充滿了恨意,令得在一旁的占士為她不值:那麼美麗的女郎,單是為了她那一雙動人的手臂,任何男人都不應該爽約!
一個男人,當他在單身旅行的時候,對異性的感覺,一定會加倍敏銳,在應對方面,也會有加倍的勇氣,所以,在那女郎放下電話之後,他望前去,咕噥了一句:「爽約的人是最討厭的!」那女郎轉過頭,向他望了一眼,神情茫然而惹人憐惜,看來對占士並沒有什麼惡感,不曾離開,也不曾轉過頭去,只是用她那一雙茫然的大眼睛,望著占士。占士的膽子大了起來,用足了紳士的態度:「如果妳沒有別的約會,我們是不是可以重新安排一下呢?」那女郎微笑了一下,不理會她的笑容是不是美麗,占士已經感到目眩,連講話也結結巴巴起來:「香港……我是第一次來……妳……」
那女郎的聲音聽來仍是相當沙啞:「我一直在香港的,或者可以帶你到處看看!」占士的喜出望外,真的到了極點,他甚至有點滑稽地連連向那女郎鞠躬,表示他心中的高興和感激。然後,當他站到那女郎的身邊時,那女郎大方地靠近他,占士穿著一件運動衫,他的手臂也露在外面,當女郎靠近他的時候,他的手臂和女郎的手臂,有極少程度的肌膚相觸,那種柔滑豐腴的快感,使得他幾乎站立不穩!
警官對那個在打電話的手下,感到有點不耐煩,在和那個洋行營業經理通過電話之後,那手下一直在打那個用口紅寫下的電話號碼,可是一直沒人接。警官道:「別再一直打了,向電話公司查一下,那電話是什麼地方的。」那手下答應了一聲,不再撥那個號碼。占士和那女郎離開了酒店,到過一些什麼地方,很難查究,大抵是遊客常去的那類地方,他們顯然在一起過得十分愉快,因為當午夜時分,占士挽著那女郎回來時,他們看起來已經相當稔熟,有說有笑,一定不止只是交換了電話號碼那麼簡單。
雖然酒店都有規矩,但是一般來說,侍應生看到住客和一個女人一起回來,都會假裝若無其事,尤其當手中拿著小賬的時候。所以,夜更侍應生的話是:「他和那女人一起進了房間,這種事很正常,我根本沒在意!」
占士和那女郎進了房間,經過了一天到處遊玩,那女郎顯得有點倦慵,可是那也令得她看來更加動人,進了房間之後,她就倒向床上,仰躺著,用一種十分撩人的姿態,揚起她的手臂來,去攏她的長髮。當她這樣做的時候,薄紗的衣袖,完全褪了下來,一直褪到了脅下,她那一雙凝脂般的手臂,整個暴露在占士的眼前,占士看得雙眼發定,在喉間發出了一下怪異的聲音,也向床上撲去,壓在那女郎的身上,狼狽而急速地吻著那一雙撩人之極的手臂,從指尖到肩頭,撫摸著、輕咬著,柔膩的肌膚,使他感到熾熱,那女郎並沒有抗拒,反倒雙臂輕輕地環抱住他的脖子,美麗的臉龐,貼著占士的臉。
她的氣息有點急促:「要不要拉上窗簾?」占士雖然不願意起來,可是也只好準備起身,那女郎卻笑著:「不必你去,我來!」占士還沒有明白是什麼意思間,就看到那女郎的右手,向前伸出去,伸向左邊,那麼可愛誘人的手臂,在向前伸出去之際,在不斷伸向前,不斷延長,看來仍然是那樣白膩動人,可是一直在伸向前,伸到了窗子邊,拉著繩子,窗簾的繩子在拉動間,發出「刷刷」的聲響,窗簾漸漸合攏,占士整個人都已經僵住了,那女郎又笑著問:「是不是還要熄燈?」占士的臉子和那女郎的臉緊貼著,他已根本沒有了回答的能力,那女郎的左手又環過占士的脖子伸向右,一伸著,伸到了電燈的開關處,誘人的手臂交叉抱住了占士,然後,「拍」的一聲響,房間中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了。
警官在回到了辦公室之後,才有了那個電話號碼的資料,號碼屬於一個多年前跳樓身亡的妙齡女郎,當時的情形有點特殊:這個女郎自高處跌下之際,忽然伸手抓住了突出只有幾公分的石沿,當時的目擊者都會聽到她在慘叫:「我不要死了,救我!救我!」她一定曾拼命想用自己雙臂的力量,把自己的身子升向上,但是她失敗了,在慘叫聲中,她沒有再能抓住那石沿,於是直跌了下去,當場身亡。這資料看來一點意義也沒有,不值得注意。
遊客在酒店房間中死亡,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既然死因無可疑之處,自然誰也不會深究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