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這篇「前言」,其實應該是「後語」,當看完了這篇故事之後,才會明白,但是也不複雜,可以先看了,然後,等看完故事之後再看一遍,反正字數不多,一下子就可以看完。這篇故事有一個問題:「新郎的四表叔,是什麼?」答案是:當然是人!有一些人,極少數極少數,有和鬼溝通的本領,新郎的四表叔,大抵就是這一類人。至於小陳,以後當然再也不喝酒了,連啤酒都不再喝,絕對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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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陳覺得自己已經有了點酒意的時候,他還在拚命地喝,送了二百元禮,菜又是最普通的,味道幾乎還比不上飯盒,酒雖然也是下價貨,可是多喝一點回來,也是好的。這就是他為什麼明知自己的酒量不過如此,可是他還是一杯一杯喝著,不但和同桌的人喝,而且越桌挑戰,一副神勇非凡的樣子。
當他拿著酒杯,搖搖幌幌走回座位的時候,在他旁邊的,他的一個同事搖著頭:「小陳,人家出酒,你出命,喝醉了酒,辛苦死你!」小陳的舌頭已經有點大了:「不……要緊……我還可以喝很多…酒……呢!」他一面說,一面站起身,想去取桌子中間的酒,可是他已經站立不穩,身子向前一衝,幾乎仆向桌面,他身邊的同事忙抓住了他的手臂,想強拉著他坐下去,可是小陳卻努力掙扎著,伸出手去。
全桌的人,卻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他,他努力伸著手,五指直伸向酒瓶,可是老是取不著,看出去,酒瓶就在眼前,很清楚可以看到,酒瓶中至少還有小半瓶酒,他雖然還未曾抓到酒瓶,可是心中已打定了主意:那些人以為我喝醉了,哼哼,看看我怎樣喝酒才夠意思,等我抓了酒瓶在手,我不用杯了,打開瓶塞,就向口中灌,更一口氣把瓶子中剩下的酒喝完,然後,再大聲叫主人家拿酒來!像結婚這樣高興的場合,主人總不好意思不給客人喝個夠吧!何況,是送了二百元禮的!
不知道是他的酒意真的太濃了,還是那瓶酒離他真的太遠,他整個人,幾乎已伏在桌上了,仍然抓不著。他面前的醬油碟,也被他壓翻了,醬油濺得他一身都是,他仍然不顧一切地要把那瓶酒抓在手中。他聽得有不少人在說:「小陳喝醉了!小陳喝醉了!」那種聲音,令到他感到厭煩,他這時正在享受酒精摻和他血液之中的那種高度享受,全身像是鬆了開來一樣,多少年白天在辦公室中刻板的工作,離開辦公室之後刻板的生活,使他感到自己,像是被鋸成人形的一塊木板一樣,不可能有任何變化。
可是,當血液之中一有了酒精──不是少量的酒精,而是過量的酒精之後,情形就不同了!本來是早已定了型的木板,可是酒精就有這個力量,把木板變成一堆木屑,然後,就可以隨自己的心意去重塑,把它們塑成任何模樣,這真是令人興奮莫名的事。所以,小陳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在他的笑聲中,他的手指終於碰到了酒瓶,可是卻並未能把酒瓶抓住,一下子反把酒瓶碰跌了,滾到對面去,離得他更遠。小陳突然憤怒起來,手握著拳,用力敲在桌子上,這時候,他感到有兩個人用力在拉他,他用力掙扎,而在他的對面,有一個人,拿起了酒瓶。
小陳聽到的是一陣十分嘈雜的聲音,他雖然分不出那些話是那個人說的,但是那些話,他倒還聽得清,有的在叫他的名字,有的在罵他喝得太多,有的叫他不要再胡鬧下去…這些話,都令他感到厭煩,祇有其中一個人的話,他聽了覺得十分高興:他聽到有一個人在說:「給他喝,再給他喝!」小陳抬起頭來,這時,他的視線已經有點模糊了,看不清楚說話的是什麼人,祇看到那個人在他的對面,手中拿著那瓶他想抓了半天,但是沒有抓到手的酒。
小陳指著那人,哈哈笑著,一面摔開了抓住他的兩個人:「對,跟我喝,再跟我喝!」他身子向後退,又撞倒了椅子,然後,向那人走過去。在感覺上,他感到那人也在向他走過來,當兩人距離接近時,他仍然無法看清楚那人的臉容,他揉了揉眼睛,可能那是一個陌生人,以前從未曾見過。這是很平常的事,在這樣的結婚場合下,筵開數十桌,男家的客人,女家的客人全有,陌生人坐在一桌上,是再也平常不過的事!當人人都勸他不要再喝的時候,有人居然說讓他繼續喝下去,這個人至少比其他的人都有趣,這是可以肯定的了。所以,小陳一來到面前,一伸手,自那人的手中,接過酒瓶來,旋開酒瓶,就著瓶口,仰著脖子,一口氣把小半瓶酒,都灌進肚於之中。
幾乎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他就覺得天旋地轉,酒樓的燈光,看起來像是在暴風中一樣,不斷幌動著,他耳際聽到的聲音,也變得模糊不清,他竭力想站直身子,把胸腹之間,由於過多的酒精所造成的那種想嘔吐的感覺壓下去,他努力吞著口水,企圖把喉間刺燒的那種感覺減退一些,可是全不成功。他已經無法控制他的身體了,他祇感到,在他對面的那個人,走了過來,扶住了他,他也聽得那個人在說:「喝夠了嗎?不夠再喝,不過別在這裡鬧,人家結婚是喜事,別鬧得人家下不了台!」小陳用力點著頭:「不夠,再……喝!」
在任何種類的喜宴上,有人喝醉了酒,那是很普通的事情。總會有那麼一種人,酒量不好,可是一時興起,為了種種的原因,醉得自己無法控制自己。而在清醒的人的眼中,喝醉了的人,實在是十分惹厭的,要是有人肯自告奮勇,把喝醉了的人帶走,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所以,當有人扶著小陳離去之際,非但沒有人阻攔,而且人人都有鬆了一口氣之感,祇有本來坐在小陳旁邊的,他的同事問了一句:「那位扶小陳的先生是誰?真是,不讓小陳再喝那些酒,他不會醉成那樣!」同桌的人互望著,沒有人知道扶小陳出去的那位先生是誰,不過,誰也沒有再去研究這問題,因為在這種場合,和一個陌生人同席,是十分平常的事。
雨下得相當大,一出了酒樓,被雨淋了不到半分鐘,小陳就覺得異樣的冷,他身子發著抖,酒意也略為醒了些,抬起頭來,看看路燈旁的雨勢,又急又密,他伸手抹臉上的雨水,向扶著他的那人看去,祇見那人的頭髮十分長,被雨水一淋,披了下來,一大半貼在臉上,也看不清他的臉容,祇聽得那人說著:「你家在什麼地方?我送你回去!」小陳大著舌頭:「你……真好……我……好像不認識你,你……」那人也不掠開貼在臉上的濕髮,所以當他講話的時候,小陳祇能看到他的口部在動,看起來有一種十分怪異之感。那人說:「我以前最愛喝酒,知道喝醉了酒的人,如果沒有人照顧,是很危險的事,我們坐在一桌上,也算是有緣,送你一次,又有什麼關係!」
小陳打了兩個噎,大受感動:「你……真好,我請你喝……我們再去喝!」那人堅持:「先送你回去,你住在那裡?」小陳的聲音有點苦澀:「我租了……一間工人房……其實,一間工人房,也要租六百五……工人房小得祇可以站一個人,你送我回去?哈哈……」他忽然又大笑了起來,甚至連雨水也打進了口中,他也不理會,他為自己住的地方小而感到好笑:「當我睡在窄窄的床上時,我就感到,自己是躺在一口棺材裡,不是在一間房間裡!」那人也陪著笑了幾下,小陳用力拍著胸口:「我有錢,才發薪水,兩千四,去了二百元送禮,還有很多,我請你去喝酒。」那人嘆了一聲:「好,你一定要再喝,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小陳走過那地方的時候,那地方很暗,他無法分辨出那是什麼地方來,他祇是一進去,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味,又看到在黑暗中,有幾個人在,每人的手中,不是拿著酒杯,就是拿著酒瓶。小陳又打了一個噎:「這是什麼地方?」那人回答:「是酒鬼聚集的地方,你看看他們是怎樣喝酒的,你能學他們!」小陳先把眼睛緊閉上一會,然後,用力搖著頭,再睜開眼看,他看到那些人是怎麼喝酒的了。
他看到,那些人都緊閉著嘴,一看就使人感到,他們的嘴,是再用力也張不開的。祇是,他們一手拿著酒杯,另一隻手,抓著自己的頭髮,向後一推,他們的頭,就像是蓋子一樣,被掀了開來,另一隻拿著酒杯或酒瓶的手,就熟練地配合著,把酒向頭被掀開後的脖子中灌進去,發出「嘓嘟」、「嘓嘟」的聲音來。當小陳在一剎那間,已經全然沒有了酒意之際,那人把一瓶酒塞進了他的手中。
小陳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的,他祇記得自己當時拚命向外衝,直到撞到了兩個巡邏警員的身上,兩個警員抓住了他,一個罵:「酒鬼!」小陳祇分辯了一句:「我不是酒鬼……那些才是!」他說了一句之後,就昏了過去。婚宴到尾聲,新郎走過小陳坐過的那一桌,問:「我四表叔呢?走了麼?」小陳的同事「哦」地一聲:「你的四表叔!小陳喝醉了,是他扶他出去的。」新郎聳了聳肩:「四表叔是怪人,老是喜歡把喝醉的人送回去,他還自稱,被他送回去過的人,以後就會滴酒不沾,你們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