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岱川早早地醒了,他一夜沒敢睡踏實,窗外的風雨聲和心底的恐懼相互糾纏,折磨得他精神衰弱。他套上皺巴巴的T恤去洗漱,在鏡子裡看到,自己臉上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額頭上還冒了一顆痘痘。方岱川不禁有些惱火。
浴室裡貼心地配備了化妝品,方岱川也是有些佩服這個Boss,食水給的不多,這些細節倒是貼心。
方岱川撕開一支密封的遮瑕棒,點了點那顆紅彤彤的痘痘,又輕擦了一下黑眼圈。
還挺好用,方岱川看了看遮瑕棒的牌子,想著回去以後給小周介紹一下,可惜牌子他看不懂。某種拼音文字,元音上面有奇奇怪怪的小點和短線。
方岱川出門的時候看了一眼鐘,才剛剛六點鐘,他想起來李斯年交代給他的任務,從門口的書架上隨手抽了一本書。
一樓沒有一個人,長桌前空空蕩蕩的。方岱川舀了廚房一瓢水,灑在地毯上,然後坐在樓梯口的位置上,等大家下樓來。
窗外天色晦暗。按理說夏天早上六點鐘,天應該大亮了才對。然而窗外大雨傾盆,昏沈沈的,不辨天日。
方岱川低頭假裝看書。他隨手抽的還是一本翻譯書,獨特的翻譯腔和陌生感看得他心煩意亂,翻了半本過去,也只看懂大概講了一個廢紙回收場的管理員的故事。別的都忘記了,只記得兩個吉普賽女人卸下撿來的廢紙,在垃圾堆裡躺著抽菸,毫不留意地張開自己的大腿,從裙底露出泥濘的私處來,四周是蒼蠅薨薨。
風雨飄搖的海島上,昏暗的早晨,世界安靜若死,看一本這樣的書,方岱川恍惚間只感覺他就像那個管理員一樣,整個世界都只剩下了自己。
那倒好了,方岱川苦笑,孤獨有什麼可怕。
樓上傳來關門的聲響,打斷了他的全部思緒。
方岱川不自覺挺直了背,從書頁見抬起了一隻眼睛,手裡的鋼筆懸停在紙頁處,準備記錄。
是牛心妍下來了。今天氣溫有些低,她穿著一件長袖襯衣,袖口鬆鬆輓起來。她兒子貼在她的腿邊,捏著她的衣角,低著頭走下來,表情很怯懦。
裝,還在這兒裝,方岱川在心裡翻了個白眼。他瞥了一眼就趕快收回了目光,握拳在嘴唇邊咳了兩聲,然後捏著書頁一角翻過了頁去。
「惜泉,好好走路,別捏媽媽的衣服。」牛心妍溫柔地摸摸兒子頭頂的亂髮,一抬眼看見了方岱川,她笑著衝他點點頭,招呼道,「惜泉,和叔叔打個招呼。」
臥槽要不免了吧,方岱川渾身雞皮疙瘩,這小孩兒也不知道真實身份幾歲了,天山童姥一樣,爸爸可當不起他這一句叔叔。
「叔叔早上好。」出乎意料的,小孩兒沒出什麼幺蛾子,他快速抬了一下眼皮,又快速低下頭去,他抬頭的一瞬間方岱川看清了他的眼睛,清澈怯弱的一雙眼睛,那確實是屬於孩子的。
方岱川只好微笑了一下,努力說服自己忘記他昨晚的詭異行為。他招呼道:「你好呀。」方岱川裝作不經意地飛快瞥了一眼那塊地毯,乾乾淨淨的,看來這倆人昨晚沒出去。
氣氛稍微有些尷尬,好在論起插科打諢、演戲炒氣氛,方岱川是專業的。他裝作渾然無事的樣子,和兩人閒聊:「這麼早啊?」
「是啊,有孩子嘛,每天得早點起來,給他們做早餐。這麼多年,已經習慣了。」牛心妍笑著扶了扶劉海兒,把散落下來的一綹鬢髮別到耳朵後面去。她說著繞過方岱川,朝廚房的方向走過去。小孩兒就坐在長桌上,低頭玩自己的手指頭,一句話都不說。
雨沒有絲毫小下來的跡象,天色仍舊昏暗不明。
第二個下來的是楊頌,妹子明顯沒有睡好,憔悴得連遮瑕棒都遮蓋不住。她塗了正紅色的口紅,估計是想提一提氣色,然而眼神裡的疲倦卻暴露了一切。
方岱川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斜眼一瞥,地毯上沒有沾什麼東西,妹子的鞋印兒也是透明的水痕。——乾乾淨淨的鞋底。
「早啊。」方岱川一邊說著一邊在書頁上標了個自己能看懂的暗號。
楊頌強笑了一下,說道:「早。」她顯然也是對那個孩子心有餘悸,踟躇了一下,直接拐進廚房裡幫忙去了。
李斯年的腳步聲,方岱川現在已經能分辨了。——二大爺一樣,悠悠哉哉,不慌不忙。方岱川往上看了一眼,果然是李斯年。他老人家老神在在,單手插著兜,和方岱川對了個眼色。
方岱川微不可查地閉目搖了搖頭,李斯年於是走過毛毯時,看都沒看腳下一眼。
「在看什麼書?」李斯年隨口問道。
方岱川差點被問住,他梗了一下,翻回去看了一眼封面,這才報出那個拗口的書名:「《過於喧囂的孤獨》。」
「這本書無聊透了!失敗者的意淫和自我安慰,格局小,氣象小。」樓梯上傳來杜老闆的聲音, 「這間別墅的主人還挺矯情,這種書哄哄大學生流浪漢罷了,平庸的地方平庸,晦澀的地方晦澀。」
李斯年探過頭去,看了一眼仍舊乾淨的長毛毯,挑眉反駁道:「是嗎?我倒不這麼覺得。」
劉新也從樓下走下來,他推了推自己眼鏡,一腳踏過長毛地毯,留下了一個乾淨的水印兒。
方岱川心裡有些急切,他深吸了一口氣,繼續把每個人的代號寫在書頁空白處,六個人過去了,名字後面仍舊是「無」。
大家坐定後,牛心妍端出來幾杯咖啡,分發給了幾個人。
「哪兒來的咖啡?」杜潮生道了謝,挑眉一笑。
牛心妍笑著說道:「我在廚房的雜物間裡找到的,有半包拆了包的咖啡豆,聞起來似乎質量還不錯,索性煮了。」
確實不錯,方岱川已經聞到了空氣裡焦香的咖啡味兒。他對這些洋玩意兒不是太懂,只覺得味道香醇,不像那種連鎖店裡一百塊一包的品質。
杜潮生隨口問道:「牛小姐做過秘書嗎?我看你很有做秘書的天分。」
「我只做過我先生一個人的秘書,」牛心妍抿嘴一笑,「我先生捨不得我工作,我一直在家做全職太太的。」
「這樣啊……」杜潮生也不知想起了什麼,表情有些悵惋。
劉新彷彿被熱咖啡燙了一下,一時沒有捏穩,濃醇的咖啡灑了半桌,杯子和碟托碰了一下,發出一聲清脆聲響。
李斯年把一切反應盡收眼中,輕輕皺了皺眉。
小情侶終於起了床,方岱川聽見動靜,把小咖啡勺投進了杯子裡。他聽見陳卉的帆布鞋踩在木質樓梯上的聲音,這個妹子身材略微有些豐滿,又愛蹦躂,總是把樓梯踩得響亮。她正小聲地對男友抱怨糟糕的天氣,說回去以後要好好曬曬太陽,不然皮膚上都是一股帶著鹽的鹹魚味兒。
「可是你說咱倆還能回去嗎?」女孩兒聲音裡有種溫柔地恐懼。
杜葦沒有回答她。他無視大廳裡的所有人,在樓梯口柔柔地吻住了他的女友,大有把每一天當做世界末日來相愛的感覺。一樓的所有人都有默契地轉過了頭,給足了小情侶面子。
他倆親完了,手拉著手來到長桌前坐定。方岱川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腳下被李斯年輕輕一踢。方岱川抬眼,看見李斯年的眼珠輕輕往旁邊一轉。
他飛快地瞥了一眼樓梯口的地毯,米色的長毛毯上沾了兩雙明晃晃的泥印兒。竟然會是他倆?方岱川有些不解,又有些如釋重負。
他抬頭看了看鐘錶,離八點只有最後半小時了,老太太還有丁孜暉,還沒有下來。
所有人有志一同看向樓梯口,似乎在等待參觀死刑的觀眾,期待著下一個被推上斷頭架的人是誰。
可惜讓他們失望了。
樓上響起兩聲關門響。宋老太太和丁孜暉一前一後走下樓來。
——昨晚是個平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