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岱川做賊一樣,從李斯年的房間探出個頭來,機警地四處張望一番。李斯年不知所謂地跟在他後面,左手插著兜,悠閒得如同在自己家後花園溜躂的老大爺。
掛毯上的畫已經隱沒了大半,地毯上倒是還殘留著幾攤水漬。
李斯年看見掛畫,表情這才正經起來,他用手指輕輕蹭過濕漉漉的掛毯,聞了聞手指間的水跡。
「怎麼樣?」方岱川瞪大眼睛,緊張兮兮地問道。
李斯年皺眉搓了搓手指:「沒什麼特別的,應該就是水吧,你怎麼發現的?」
這說起來可就恐怖了,方岱川搓了搓自己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回憶道:「我半夜睡不著,就想去找你,然後出了房間就看見這些壁毯上有了畫。我記得我之前咱們上來的時候,走廊的窗戶是開著的,我當時想的是,可能那會兒灌進來了雨,打濕了一部分壁毯,畫就露出來了。結果我拐進你房間前的那個拐角,就聽見走廊上有聲音,我悄悄看了一眼,那個瘋孩子拿著個小桶,正在往壁畫上潑水。」
「你在走廊的時候沒有看見他?」李斯年問道。
方岱川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絕對沒有,我懷疑他那會兒是不是去一樓廚房裡打水了。」
他們說話這功夫,外面風雨聲又大了起來,玻璃外面凝結了一層水霧,炸雷滾滾,驚動得整個海島大有天翻地覆的架勢。李斯年推開窗戶,風裹挾著雨水瞬間把窗簾和掛毯澆了個濕透。
畫也重新浮現出來。
聖光,白袍,銜著蘋果的蛇;肉翅,尖角,看守地域的雙頭犬。李斯年順著畫看向穹頂,同樣看到了那三座雕塑,他緊緊地皺著眉頭。
「你,你看懂了嗎?神魔大戰我是看懂了,那個女神是什麼鬼?」方岱川問道,李斯年好歹有一半的西方血統,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他至少比中國人擅長。
李斯年遲疑地說道:「蒙眼,持劍和天平,這是司法女神朱蒂提亞的造型,主掌公正和裁判。拉丁語代表公正、正義的詞根『Justice』,就是來自她的名字。文藝復興時期很喜歡塑造她的雕像,造型基本上都是這樣的。矇蔽雙眼,意為不受外界聲音干擾,右手拿天平,象徵裁斷是非。左手持長劍,是對非正義一方的懲罰。」
「嚯,」方岱川咋舌道,「人性裁決嘛,我知道這個劇本,阿加莎的經典小說《無人生還》不就是這個主題?把一群有罪的犯人搞到一個島上,把他們殺光。——這個Boss自視甚高啊,還執掌正義,自詡女神?也是個戲精,估計長得不怎麼樣。」
李斯年沒有理會他。
方岱川仰頭看了一會兒:「可是她為什麼穿著黑袍呢?希臘女神不都應當是穿個白袍子的嗎?還長翅膀?那會兒的神好像不長翅膀吧?長翅膀的不都是基督教的神嗎?」
「可能不是朱蒂提亞,是某個異教的神?」李斯年邊猜測邊搖了搖頭,表示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他又轉身看向兩側的蛇和地獄雙頭犬,「可是朱蒂提亞身邊確實經常有蛇和狗出現,蛇象徵著貪婪、慾望、世俗的權力,狗象徵著忠實、友誼。朱蒂提亞不為權利所誘,也不為人情所惑,唯有理性和公正。」
方岱川陪著看了一會兒,直到兩個人身上都被雨水澆得濕透。別墅裡中央空調調整到恆溫模式,保守估計只有20度,他渾身淋得透濕,站在空調出風口下面,只覺得遍體生寒。他關上了窗戶。
掛毯吸飽了水,畫面一時半刻並不消散,二十四張人臉盯著走廊裡的他們。
「你剛才說看見那個小孩兒在往牆上潑水?」李斯年想起另一樁事情。
方岱川點了點頭,打了個哆嗦:「今晚上窗戶應該沒關吧?我懷疑是不是他半夜跑出來,看見了沾濕的掛畫,就下去打水,然後往牆上潑。」
他說著看向剛才那扇窗戶。
突然,他想到了什麼,猛地轉過頭來,驚恐地看向李斯年。窗外一道閃電劈過,將方岱川的臉色映得慘白,極度的驚懼揉散在擴大的瞳孔中。
李斯年不明其意。
「那扇窗戶!」方岱川後腦勺倏然一麻,寒意從腳下升騰而起,直竄到整個腦子,天靈蓋都是木的。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令他不寒而慄的細節。
——大家一起回房間的時候,窗戶是打開的。他出房間的時候,那扇窗戶已經被關閉了,然而窗簾和掛毯上水漬栩然。然後他推開了關閉的窗戶,看見了一個白影,嚇得魂飛魄散,跑到了拐角摁動李斯年的門鈴。那時候他驚恐萬分,絕沒有時間和心情關窗戶。緊接著他看到了小孩兒和媽媽的一出大戲,然後直到李斯年上樓,他們進入房間,喝了杯酒,再出來。
他們出來的時候,那扇窗戶緊緊地關閉著。
窗戶很高,小孩子不可能直接開閉。假如小孩子是出門看到被雨水染濕的壁畫,再下去取水的話,那距離窗子被關閉的時間一定很短。在方岱川出門前,小男孩下樓後,有人關閉了打開的窗戶。然後方岱川打開了它。在方岱川藏進拐角,進入李斯年屋子的這一段時間,又有人出來將窗戶關上了。
方岱川出了一身白毛汗,他將過程和李斯年一一講明,把李斯年也講了一身白毛汗。
「照你這麼說,有個人頻繁進出走廊,就為了關上走廊的窗戶?」李斯年拍了拍自己胳膊上竪起來的汗毛,問道,「為什麼?一扇窗戶而已?」
方岱川苦著臉說道:「我他媽怎麼知道?!我最怕的它根本就不是出出進進,它就藏在走廊裡,一直看著我出來,開窗,躲人……」
李斯年嘶了一口涼氣。他左右看了看,四周寂寥無人,只有窗外雨滴大朵大朵打在玻璃窗上的聲響,然而他卻無端地感覺到,黑暗中彷彿有一雙眼睛,在冥冥之中窺視著所有人。
他抬起眼看了一眼那個女神的雕塑,被矇住雙眼的正義女神,悲憫地俯視著這條長廊,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你說你看到了礁石上有一個白影?」李斯年突然捕捉到了什麼信息。
方岱川點了點頭:「是你吧?你是去礁石邊的那個小木屋了嗎?」
李斯年深吸一口氣,從窗戶往外看去,窗外明明白白映出了海邊的景色。他閉了下眼睛,扭頭盯著方岱川,慎重道:「我沒有去海邊,我是去了山坡上的木屋。」他說著抬了下腳,方岱川清晰地看見了他鞋底沾的泥,泥土裡有青苔和碎葉。
「那是誰?」方岱川徹底愣了,「除了先知,誰還需要跑出屋去?」
李斯年低頭想了一下:「現在就是不知道都有哪些神職了。我之前覺得應當有2~3神,現在仔細想想,似乎不對。你還記得那張說明書嗎?『只要當前遊戲人數存在相反陣營,則宣判遊戲繼續。』這不是屠邊局,是屠城局。十二人屠城局的神職可能是預女守獵,有些地方是預女守白,不知道這裡用的是哪一種。我們十三個人,可能還會有一個第三方陣營,要是白狼或者盜賊那還好,要是丘比特就麻煩了。」
他飛速計算著:「預言家和女巫是肯定有的,守衛在真實遊戲中不好設置,完全沒辦法發揮,另兩個神職就有可能是白痴和獵人。可是白痴或者獵人並不需要夜晚出門……」
方岱川沒怎麼玩過狼人殺,聞言忙問道:「獵人是怎麼個玩法?白痴又是什麼?」
「獵人和白痴都是好人陣營的,票到獵人,他可以在場上隨機帶走一名玩家,一起死。白痴被票出局不會死,而是翻開明牌,繼續參與遊戲,只是不能再參與投票,只有狼人被殺掉,他才會真的死亡。」李斯年解釋道。
太複雜了,方岱川聽得一個頭兩個大,他選擇放棄,這種拼智商的活交給李斯年吧。
然而李斯年也想不出來有什麼理由要半夜出門,他抓了抓他的小捲毛,說道:「這樣,明早我把樓梯口的地毯打濕,你記得從你房間拿本書,站樓梯口假裝看書,有人走過就看看地毯,看誰鞋底沾了泥。」
好辦法。
方岱川對這等不要臉的辦法簡直是歎為觀止。
走廊兩側的墨跡已經開始慢慢消失,李斯年最後看了一眼,瞥見了掛毯一角的一句哥特體英文。那句英文就在他門前的那個拐角刻著。
「It's better to reign in hell than to serve in heaven.」
李斯年有些出神。
「我還擔心一件事情,」方岱川猶猶豫豫地看著李斯年,不知道怎麼開口,「那個壁畫上,每邊只有十二個人。那……咱倆呢?咱倆是穹頂上的那個神魔大戰嗎?你跟我真的是同個陣營的吧?」
李斯年這才猛地回了過神,他勾了勾嘴唇:「不管咱倆在哪裡,跟那個什麼狗屁的神魔大戰絕對沒有關係。你想啊,你的出現,完全就是一個巧合,假如這個別墅裡能找到關於你的暗示,那才真是活見鬼了呢。」
有道理,方岱川這才安心了一些。他扭頭看向窗外的暴雨,在心裡不住地祈禱,這漫長的一夜,請快點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