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第三夜‧08

  

  方岱川察覺到了什麼,他無措地站在李斯年身後,碰了碰李斯年的肩膀。

  

  李斯年彎腰,把打火機湊近角落裡的屍體。那具屍體半仰半靠在石壁上,身上圍著很多藻類,想來是死後在水裡泡過一段時間。他身後的牆壁上生滿了青苔,一株喜陰的植物從石壁薄薄的塵埃中掙扎出來,繞著枯骨腐肉,在黑黢黢的眼窩中開出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李斯年把骨頭上的灰塵和水草輕輕撣去,沒了水草纏繞,枯骨沒有支撐點,瞬間散了一地。那顆白森森的顱骨在兩人腳邊滾了兩下,停在了水坑邊,眼窩裡小花輕輕搖了搖。

  

  李斯年瞬間有些崩潰了,他神色是一種難以置信的錯愕,甚至扭頭衝方岱川歪歪嘴角笑了一下,彷彿在笑那顆不合時宜開花的頭。接著迅速轉過身去,抬起左手,手背抵在嘴唇上,整個人重重磕在石壁上,似乎是在輕輕親吻小指上的那枚對戒。

  

  方岱川低頭不敢說話,默不作聲地把頭骨撿了起來,也不知道是戳在地上合適,還是要怎麼樣,畢竟是李斯年的親爹,腦子裡轉了一圈,還是乖乖捧在了手裡。

  

  李斯年頭重重砸向石壁,肩膀不斷顫抖,黑暗中,方岱川看著他沈默的背影,能聽到他壓抑地喉音,像是在用力吞進淚水。

  

  「你……節哀,」方岱川想了半天,還是走過去乾巴巴地安慰道,「我知道這就是句場面話,但是……」

  

  他背靠石壁,不太湊近他的臉,只是低頭看著手心裡的顱骨,說道:「你爸爸的意思,肯定也不希望你太過難過。」 他捧著的顱骨就像一個造型奇特的花盆,方岱川心裡有些感喟,「你看,叔叔彷彿知道兒子會千方百計尋到身邊,眼窩裡開朵花,像不像給你一個生命的暗號?」

  

  ——這朵花開得詭異又陳懇,就像是這個早已逝去的生命,在世間留下的最後生機。

  

  李斯年額頭抵著石壁,從身體裡面淌出來的背上瀰漫了一室。「我有心理準備,」他嚥了咽喉嚨,聲音裡帶著濃濃的鼻音,「我只是……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別過頭收拾好了臉上的表情,轉身看著方岱川手裡的骨頭。方岱川打開打火機,偷偷看他的臉色,李斯年神色如常,只是鼻頭紅紅的。

  

  李斯年脫掉了上衣,拔出那朵花,將頭骨包得嚴嚴實實。

  

  「我要把他帶回去,我不能留他在這裡……」李斯年吸了吸鼻子,抬起頭,直勾勾盯著方岱川,彷彿是在等方岱川反駁。他臉上第一次浮現出這種年輕人特有的執拗衝動的神色,不像平時一種隔岸觀火地老練和洞悉。

  

  方岱川反倒鬆了口氣,李斯年要是執意要把親爹的整副屍骨都收斂了,憑他們兩個人,是無論如何都運不出去的。假如李斯年設想得是對的,唯有趁著海水灌滿洞窟的時候逃生,那留給他們的時間必然不會太長。兩個人能全須全尾回去就已經萬事大吉了,再帶上一具爛禿了的屍骨,方岱川實在不抱什麼希望。

  

  不過只帶走一顆頭骨還是能接受的。

  

  「當然不能留叔叔在這裡,」方岱川索性也脫了上衣,兜住那個斂骨的布包,其餘的布料擰成兩股繩子,準備一會兒出去時系在李斯年腰上,「雖然不知道咱們倆能不能活到最後,但是至少埋在沙灘上吧,這麼多年,叔叔肯定憋壞了。」

  

  方岱川話音剛落就覺得自己說了蠢話,他小心翼翼朝李斯年看去,李斯年卻沒有表情,只是盯著手裡小小的一捧布包,微微閉了一下眼睛。

  

  兩個人在黑暗中對坐了一會兒,有那麼一段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方岱川怕李斯年胡思亂想,拚命地想找些什麼話題來摻和一下。

  

  「哦對了,還沒來得及問你,」方岱川生硬地拗道:「昨晚那扇窗戶,是你關的吧?」

  

  「?」李斯年抬頭,神色並不如往常精明淡然,他目光放空,臉色茫然,似乎已經完全不記得窗戶的事情。

  

  「就是走廊的窗戶,」方岱川低著頭解釋道,想到自己的推理,想到李斯年的欺騙,心情還是有些低落,「劉新和你前後腳上來,他說他上來的時候,窗戶已經關了。我當時問你的時候,你卻說不是。——你撒謊騙我。我實在想不明白你開關窗戶是為了幹什麼,除了覺得你是在抿預言家以外,我實在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可是劉新又說他不是預言家,你才是預言家……」

  

  方岱川這一個重磅炸彈拋下來,也確實達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李斯年此時此刻滿腹心事都化作了無奈:「你就是因為那扇窗戶,所以懷疑我?」

  

  方岱川飛快地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李斯年嘆了一口氣,他煩躁地捋了捋自己的頭髮,像是想在紛繁之中捋出一些頭緒來。他道:「窗戶的確是我關的。我從頭給你解釋一下,是這樣,我出門的時候,發現走廊的牆上,隱隱約約浮現著一些壁畫。我數了數,和我們的人數、性別都是一致的,就疑心這個Boss會不會和當年的事情有關,借這個殺人遊戲,想找出一些什麼東西。楊頌父親死了,丁孜暉母親自殺,杜潮生似乎也死了個秘書,牛心妍死了老公,他們每個人都有組這麼一場局的理由。我當時看了一會兒,又急著出門驗人,沒看懂,就下樓了。結果等我回來的時候,發現窗戶被打開了。我以為,肯定是有人看懂了畫裡的暗示,這才會想借雨水打濕牆壁,好看得更清楚些。走廊當時又沒人,以我的角度想來,這個開窗的人,既然能讀懂Boss的暗示,一定是知道一些什麼內幕,和當年這麼多人的死亡一定有關係。抱著這樣的想法,我偷偷玩了一手,默不作聲關了窗戶,想給那個開窗戶的人一點心理壓力,看看明天有誰會提到掛畫或者窗戶。」

  

  方岱川愕然地抬起頭來。

  

  「結果你把我拉過去,告訴我是你開的,」李斯年很無奈地嘆了口氣,「我能說什麼?你一個和這個局面毫無關係的路人。——我隨口順著你說的話說了兩句,誰知道你會糾結一個窗戶……我也真是服了。」

  

  方岱川聽到這裡,忍不住砸了砸自己的腦門,表情尷尬。

  

  「你這腦子裡,別提養金魚,養條白鯊恐怕都富裕。」李斯年有氣無力地總結道。

  

  方岱川懊惱地傻在了原地。果然人傻就不要攬腦力活,推理半天不僅被嫌棄,還被啪啪打臉打得生疼。

  

  「可是,可是也不能全賴我,」方岱川為自己的智商辯解,「自古女巫站錯隊,你奇奇怪怪的,我又不認識你,憑什麼無腦相信你。」

  

  李斯年聽到這裡,突然抬起頭來,無奈地問道:「你不認識我?你是真的不記得了?」

  

  方岱川愕然:「記得什麼?」

  

  李斯年剛想回答,外間突然響起汩汩的水流聲。

  

  兩個人都愣了一下,連忙跑出去查看。

  

  只見他們來時的洞口開始汩汩地向外湧水。海水翻著白色的泡沫,帶著砂石和水草漫湧上來,短短幾分鐘漲到了腳腕高低,速度極快,還時不時發出很大的吸吮聲,彷彿惡魔之口鯨吞著空氣。

  

  李斯年臉色冷峻。

  

  他三步並作兩步回到了裡面,彎腰將還成根的骨頭撿起來堆在角落裡,用水草牢牢捆住,系在角落的石頭上。

  

  「快點!」方岱川完全忘記了之前他們在說的話題,在外面大聲喊道,「水漲上來了!」

  

  李斯年盯著那個小小的骨頭堆,感覺著冰冷的海水慢慢爬上腿根。他閉了閉眼睛,拿起裹好的頭骨,一狠心轉身便出了裡間。

  

  外面已經漫到了腰部,海水在石洞裡打著圈轉動,形成了阻力不小的一個漩渦。李斯年很艱難地淌著水走過來,將顱骨牢牢護在胸前。水聲已經非常大,再加上是在還算大的密閉環境裡,水聲加上回聲,整個山窟彷彿都在震動。

  

  「準備好了嗎?!」方岱川大喊道,水已經漲到了他們的胸口。

  

  在海水沒頂之前,李斯年衝方岱川果斷一點頭。

  

  噗通——,兩個人同一時間扎進了水裡,李斯年水性好,一手扯住布包,一手牢牢攥住方岱川的手腕。方岱川已經在漩渦裡暈頭轉向,不辨方向。

  

  李斯年踩著水,趁上面還剩最後一點空間的時候,托住方岱川,讓他去換了最後一口氣。

  

  水流的力量瞬間停止了。

  

  在那一瞬間,兩個人同時往來路的方向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