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第四夜‧01

  

  「下海?」方岱川臉色一變,身體條件反射地抖了一下。他想起昨晚跳下海時候的感受,深刻到畢生難忘。

  

  李斯年看出來了,安慰他道:「你在岸上等我就行,我要回那個洞裡看看,就算別的都沒有……我想把他的其餘遺骨,帶出來。」

  

  「我陪你。」方岱川呼了一口氣,心道,拼了拼了。

  

  李斯年反倒猶豫了一下:「你的水性……算了,等我們安全下來再去吧,反正這麼多年了,也不在乎這一天兩天。我們不然,先去墓地看看他?」

  

  方岱川楞了一下:「啊,好啊。」

  

  李衡的顱骨被李斯年帶了出來,早上他們趕著去打卡,只能暫時把顱骨埋在了海邊。方岱川不太敢想,李斯年此刻的心裡到底是種什麼感受。

  

  別墅裡靜悄悄的,他們輕輕帶上了門。

  

  夜幕慢慢降了下來,雨小了一些,穹頂上壓頂的黑雲稍微散開了些,那股讓人透不過氣的感覺稍散了一些。更遠一點的天邊,竟零星能看到幾顆星子。

  

  李斯年燒了一天,到現在還沒吃過東西,他手裡捏著一隻麵包,一邊走一邊吃,步伐有些軟。

  

  方岱川跟在他後面,低頭盯著他後腦勺上的捲毛看,看著看著,他突然發現,李斯年這個人身上,彷彿有種很奇怪的特質。

  

  你分辨不出來這個人的來歷背景,他走路很平穩,平穩的意思就是,沒有不經意露出來的獨特姿勢。他一個外國人,普通話說得很標準,吃東西也沒什麼特別的喜好,生冷不忌,甜辣均霑。在裝潢華貴的別墅裡執著刀叉吃燉菜,吃得四平八穩,莊園貴公子一樣;在冷雨裡一個猛子扎進海裡撈生蠔,蹲在海邊礁石上撬著吃,也沒有絲毫的維和感。唯一可以算是喜好的,就是酒,然而他對酒似乎也不挑,碰見什麼喝什麼,Boss藏的酒,他似乎沒什麼不愛喝的牌子。

  

  剛遇見的時候,沒什麼交集,覺得這個人很冷漠。在島上待了不久,他就自來熟一樣,會笑著跟你搭話,還會摸摸你的頭,又似乎很好相處。這些天更熟了一些,方岱川其實心底多少有一些別的觸動,有些關於一種細思恐極的感覺的小小懷疑,但是李斯年卻彷彿突然之間冷卻下來了一樣,再沒有過小動作和小接觸。——這他媽也有賢者時間?方岱川在心底吐槽道。

  

  總之這個人彷彿是一個二維的謎,性格不定,人設飄忽,就像冰冷的符號或者牆上掛的壁畫,立在那裡,沒有觸感和溫度。

  

  「你想什麼呢?」

  

  方岱川猛地停住腳步,卻見李斯年回過頭來狐疑地看著自己。他們已經走到了海邊,浪濤長一聲短一聲。

  

  方岱川搖了搖頭:「想一些別的事。」

  

  李斯年手上戴著兩枚戒指,父親的婚戒戴在食指,母親的婚戒戴在尾指,兩枚戒指離得很近,但是永遠碰觸不到。

  

  李斯年坐在了小沙包一邊,方岱川想了想,站在了他身後,揉了揉他卷卷的毛,他想給他一些安慰,不知道對方能不能懂。

  

  「我小時候其實很恨他,」李斯年摸摸黃沙下的白骨,輕輕說道,「他總是出差,一走好久,把我扔給街坊鄰居。我小時候長得更像媽媽一點,髮色淺,瞳色也淺,總被衚衕裡的小孩兒叫小洋鬼子,小妖怪。他以為我還小,不懂這些,可是我記得很清楚。」

  

  方岱川聽了,心裡微微發酸:「你那會兒多大?」

  

  李斯年抬頭看了看星星:「三五歲吧,還沒上學呢。」

  

  那會兒也不太流行上幼兒園,孩子們都是在衚衕口撒了歡的跑,一直野到年紀足夠上一年級。

  

  「那你記事兒夠早的,」方岱川努力輕鬆著話題,「我最早的一大段一大段的記憶,都已經是小學二年級了。再小的時候,只有零星的片段,別的都記不得了。」

  

  李斯年回過頭來笑了笑,沒有接話。

  

  「那些大孩子都欺負你嗎?」方岱川又問道。

  

  「倒也沒有,有一個小孩兒對我挺好的,我不愛吃糖,那會兒衚衕口賣那種酸三色,還有橘子糖,大人給了我我轉手就送他,他就被我收買了,那群大孩子都叫他『狗腿子』。」他說著說著笑了出來,也不知是在笑那群大孩子幼稚,還是在笑那個記憶裡笨笨的狗腿子。

  

  方岱川回想起一些關於童年的記憶片段,能想到的,似乎也只有舊院子,窄衚衕,堵在衚衕口的大孩子,還有推著小車來賣雜物的老大爺。橘黃色的糖像很多橘子瓣,躺在玻璃罐子裡,橘子瓣上沾著白色的糖粒;酸三色包著透明的玻璃紙,花花綠綠的,仔細想想,也記不清那種糖果的味道。

  

  似乎每個孩子的童年都差不多,千篇一律,他的童年比李斯年幸福一些,因此記憶並不深刻。

  

  他問道:「你現在還恨他嗎?」

  

  李斯年長久地沈默著,凝視著遠方模糊的燈塔,說:「無所謂恨或者不恨,我執著的,也不過是一個答案而已。除了找到這個所謂的答案,我也不知道我應該做些什麼。」

  

  「不知道做些什麼?」方岱川有些驚訝,似乎是在驚訝於這樣的話怎麼會從李斯年口中聽到,「你大學讀完了嗎?」

  

  李斯年笑了笑:「南加州大學的BA學位,電影相關專業。」

  

  「嚯!同行啊!」方岱川很吃驚,「我以為你學的會是個槍械啊,金融啊,管理之類的,竟然是藝術!」

  

  李斯年撐著地站了起來,衝父親的遺骸鞠了一躬,便起身往遠處走去,他聲音和步伐都有些倦怠,但是並不沈重:「以後沒飯吃了求求我,沒準兒有一天我回中國發展,到時候請你來當男主角。」

  

  「那你現在應該很有鬥志才對,」方岱川跟在他身後遠遠地勸道,「預定了我這麼大腕的主角,怎麼能說不知道應該做什麼呢?這樣吧,等咱們回去了,先去青島吃海鮮,我順便把鄧哥和火龍果台的負責人引薦給你,我們商量一起做一部電影唄!我看你應該挺有錢的吧,你媽媽不是萬惡的資本主義大小姐嘛,投資一部電影的錢你總是有的吧!我跟你講國內的電影情況,你投資一部武俠劇一定不會虧的,武俠劇你不瞭解的話,動作片總可以吧…………」

  

  方岱川跟上他的腳步,在他耳邊不停地說著話,喋喋不休的。李斯年煩躁地掏了掏耳朵,卻一句閉嘴都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