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睡到了天色將晚。
這一天,方岱川奇異般地做了一個夢。他夢到了小時候的老衚衕,坐在爺爺自行車的前槓上,老式的鳳凰二八大槓自行車,爺爺騎得很慢,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晃得他心裡很亂,很慌。
爺爺停了車,讓他自己玩。路邊的磚已經很老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草從磚塊下面長出來。他不知怎麼的,拚命用磚頭壓住那成片成片的草,然而好像打地鼠一樣,他壓住了這邊,草就從那邊又鑽出來,怎麼摁也摁不下去。
小草燎原一樣瘋狂地長出來,越來越高,越來越高。
他心慌慌的,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徹底改變了。
爺爺從鄰居家出來,笑著摸了摸他的頭頂,寬闊的大手很溫暖:「已經壓不回去了,由它去吧。」
方岱川驚醒了。
方岱川從睡夢中醒過來時,身邊的床已經空了,順勢抱住被子,滾到了大床中央,臉抵在李斯年枕頭的一角,長手長腳在大床上整個攤開。
他穩了穩神,感覺心慌得厲害。爺爺已經去世多年了,這些年來幾乎不曾入夢,這個夢也不知是什麼寓意。
他這樣想著,恍惚從夢中拉回了神,摸到旁邊的位置還有餘溫,枕頭一角還殘留著李斯年身上的味道。
那是種什麼味道呢?某種草的嫩葉,柑橘科的果皮,海浪、硝石和火焰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稜角分明裡包裹著一種圓潤。
「你塗香水了?」方岱川吸了吸鼻子,歪歪扭扭地問道。剛睡醒的緣故,鼻音濃濃,有點可愛。
李斯年正坐在窗檯上,赤著上身探出頭去,在綁什麼東西。他嘴裡叼著一截繩子,瓷白的皮膚大咧咧地敞在夜風裡。聞言他抬起手臂嗅了嗅自己,含混答道:「須後水的味兒吧,我沒注意。」
方岱川翻了個身,把整個腦袋團進床裡,嘟囔道:「你們外國人過得真細緻,男人也這麼講究。」
李斯年不置可否,微微一笑。
方岱川又閉目養了會兒神,這才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他一邊提上牛仔褲,一邊拆了一條新T恤,搭在肩膀上。
李斯年轉過頭去,不去看他,聚精會神地綁著手裡的繩子。然而聽著洗手間裡慢慢傳來的水柱聲、衝馬桶聲、洗手池的水流聲,他手上的繩子繫了又拆拆了又系,最後還是被打了個死結。
正忙著,門鈴又響了。
方岱川頭毛濕濕的,從浴室探出個腦袋來:「怎麼又有人?」
李斯年笑道:「坐山觀虎鬥嘛,這不,隨便瞎報一個驗人,都等不及要找來了。」
方岱川這才知道李斯年打的是什麼主意,他覺得很有意思,樂顛顛地主動跑去開門。
果不其然,杜葦人高馬大地堵在門口。
「剛睡醒?」杜葦自來熟地往裡擠道,「李斯年在嗎?有點事兒跟你們商量。」
方岱川和李斯年遠遠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杜葦盯著李斯年的動作:「你在做什麼?」
「沒什麼,窗戶軸承壞了,我綁一下。」李斯年從窗檯上跳下來,拍了拍手。
方岱川順手遞過去一條毛巾,讓他擦了擦手。
「你們倆都好點了嗎?」杜葦笑著拉開一張椅子坐下,「兩個人都帶著傷拖著病的,小心些。」
李斯年只笑笑,並不說話。
杜葦顯得有些沒趣,他撓了撓後腦勺,咳了咳,說道:「早晨……丁孜暉來找過你們了?」
李斯年將毛巾扔到桌邊,往浴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方岱川倚著浴室的玻璃門在刷牙,看起來悠悠閒閒的,眼神卻戒備著。李斯年便道:「找過了,來問我昨晚驗了誰。」
「哦,」杜葦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沒說別的?」
李斯年挑了挑眉。
「我是怕她亂說,」杜葦尷尬地笑了笑,「我,我沒怎麼著她,是她來勾引我的。我本來沒想著……是她說口頭結盟她不放心,我為了安她的心,這才……」
方岱川在他背後翻了個白眼。
李斯年瞟見了,忍著笑搪塞道:「是是是,她也沒說什麼,這種事兒,大家都懂。」
杜葦安心地點點頭:「是,這死倒臨頭的,什麼規矩啊,道德啊,都扔一邊去,世界末日之前怎麼辦,就看上誰就上誰啊哈哈哈!」他順著李斯年的諷刺調侃道。
李斯年只笑不語。
方岱川更不會理他這茬。
杜葦乾笑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尷尬,索性站起來四處轉悠:「誒我還沒來過你們屋,有什麼好玩的嗎?」
他走到桌子前,拿起了壓在筆記本上面的鋼筆。他彈動著鋼筆的筆蓋,試探著翻了翻筆記。方岱川顯得有些緊張,那是李斯年的筆記本,他唯恐上面記了什麼信息。
李斯年卻老神在在,大大方方任杜葦翻看。
筆記本上空空蕩蕩,連道墨痕都沒有,杜葦訕訕地合上了本皮。
他順著桌子看見了門口的酒架,忙轉移話題,笑道:「你們這屋真不錯,還有酒,方便送我兩瓶嗎?」
「你看上哪瓶了,隨便拿,」李斯年抱胸道,「反正喝不完也是浪費。」
杜葦倒是真不客氣,估計是覺得這又不是李斯年的酒,幕後Boss的財產,不喝白不喝。他從小外婆家長大,雖然繼承了親生父親的脾氣秉性,卻並沒有繼承對方的家產,也不懂酒,隨便抽了幾支瓶子漂亮的。方岱川瞥了一眼,看他選的酒並不如何出奇名貴。
他抱著酒瓶子要走,李斯年快走了兩步幫他開門,送出他的那一瞬間,杜葦突然笑著回頭問了一句:「你昨晚真的驗人啦?」
李斯年一愣。
杜葦忙觀察了一下他的反應,低頭一笑,揚了揚手裡的酒瓶:「唉,我隨便問問,你別放在心上。你們收拾吧,我先走了。」
他走時還貼心地用腳將門勾住了。
李斯年盯著關上的門板,有些回不過神來。方岱川捏著牙刷的手都停在了半空:「他,他什麼意思?」他嘴裡喊著漱口水,說得含含糊糊。
「有意思,」李斯年愣了一下,突然挑眉一笑,「杜葦這個人,真的很有意思。」
方岱川跑進洗手間,迅速吐掉了嘴裡的泡泡:「怎麼辦?他是不是看出什麼來了?」
李斯年衝他擺了擺手,繼續回到窗檯去綁他的什麼東西,「別擔心,記得第一天他對杜潮生的敵視嗎?劉新也說過,杜潮生因為被秘書知道了一些隱秘,設局殺了他親媽。我想,他來這座島上的使命,應該已經完成了,之後也不過是要活下去而已,至少今晚,不會把我們怎麼樣。」
「那今晚會發生什麼?」方岱川整理好了T恤。
李斯年鬆開了右手,一枚黃銅鑰匙,套著絲絨長繩,在他手心滴溜溜地打轉:「今晚我們去樓上看看,至於別人會發生什麼,我也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