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岱川清楚地記得,第一天啤酒肚死去之後,他曾摸過對方的口袋。當時他和李斯年還不太熟,對方堅持不要碰到屍體的態度,還被他在心裡暗暗嫌棄過。李斯年當時說什麼來著?「Dead Men Tell No Tales」,一部大片的最新系列名。
然而死者又確實是說謊了。
一枚當初不曾出現過的卡片,安然地躺在死者的衣服裡。
方岱川猛地抬起頭。
李斯年還在和那個保險箱較勁兒,老舊的保險箱,鎖芯層層鏽住,打開的過程不是很順利。李斯年一邊往裡捅鑰匙,一邊憤怒地拍打著綠皮的箱子。箱子的綠色鐵皮也斑斑駁駁的,不知道是不是以往被人這樣暴力拍打的。
方岱川找了個角落蹲下,一邊盯著李斯年的動作,一邊緊緊皺著眉頭。那張不知道什麼時候冒出來的卡片,被他緊緊攥在手裡。
杜潮生一定是一個平民,這是毋庸置疑的,他和杜葦有仇,沒道理雙方一起商量出一個破綻百出的說明書來,迷惑非平民的眼睛。那麼同理可證,杜葦和陳卉之間也一定存在著一個平民。按照李斯年的推測,他倆、劉新、楊頌是四個神職,杜潮生、宋老太太、杜葦陳卉至少一個、牛心妍母子至多其一,是四個普通村民,死掉的趙初、丁孜暉、民坑裡剩下的兩個是四個狼人的話,那麼十二個位置嚴絲合縫,啤酒肚又在什麼位置?
假如啤酒肚是最後一個村民,那麼牛心妍母子就都是狼人,第二天投票,小男孩的第二個人格,又為什麼要投走他的母親呢?
非要說是第二人格對母親的厭惡,偽裝成父親卻唯恐暴露的恐懼,讓他迫不及待想謀殺母親,似乎也能說得過去,但是這種惡意的玩笑更多地看起來,是潛意識裡對不共邊母親的畏懼和惡意。
無論怎麼說,都沒有啤酒肚的位置,哪怕是個狼呢?也沒有他的坑位。方岱川抱住了腦袋,啤酒肚這個人第一夜死後,竟然就如同消失了一般,不論從誰推測出的版本裡,都不曾有這個人的位置,其他的所有人竟然也沒有發現不對,就這麼擱置了。
啤酒肚到底是什麼身份?他的身份,現在誰在佔用?卡片又是為什麼回到了啤酒肚身上?是誰、因著什麼目的、用怎樣的方法,將卡片塞回來的?方岱川越想越覺得徹骨生寒。
李斯年罵了一句臟話,才終於順利將保險櫃開啟了。他有些暴躁,沒有平時裡的不疾不徐風度。也許是太接近真相了,在真相面前,走過的路越長越挫折,就越急於靠近它。
在它面前,李斯年顯得格外緊張。他深吸了一口氣,注視著緩緩彈開的櫃門,一線灰塵從門頂撲簌落下。
李斯年向裡面望去,塵封許久的保險櫃並沒有被人動過的樣子,也許是真的沒人看過,也許是前一個偷看的人小心翼翼地還原了它的本來面貌。裡面是一個牛皮紙袋,不厚,但李斯年拽出來的時候,卻感覺手裡沈甸甸的。
方岱川也結束了一頭霧水的胡亂猜測,他把身份卡塞進褲兜裡,湊上去看。李斯年拆紙袋的手指有些顫抖,指甲蓋上原先瑩瑩的一抹粉色,在飄搖的燈火中也顯得格外蒼白。
文件被他倒了一桌子。
各種合同和文件,外語的政府批文,地質檢測報告有中英兩份。
李斯年母語是英語,他很小的時候就出國了,跟著媽媽長大,平時說中國話的時候也不覺得,但是一到這種時刻,親疏遠近就顯而易見。他條件反射地扯過那份英文的資料,一目十行地瀏覽了起來。
方岱川便撿起桌面上散落的中文資料,一邊整理順序,一邊翻看閱讀。
很多專業詞彙,方岱川看起來有些吃力,但是大意他弄明白了。那些文件裡,從前至後,按時間順序排列,一共有五份文件。
是關於腳下的這座島。
有最初版的地質勘探報告,顯示這片島嶼中,有數額巨大的鑽石礦。經辦人簽章是李衡,方岱川記得,這是李斯年父親的名字,時間是2001年。而後不過半年多的時間,是杜潮生向當地政府出具的開發報告,以及購買島嶼使用權和開發權的批文,只是開發報告書中,隻字未提這片可能的礦產。
再之後是與初步報告時隔七個月之久的二版報告,這份報告與第一份卻截然不同。地址勘探小組仔細勘察了相關地質地貌,發現鑽石礦在島嶼後山深處的裂縫裡,埋在很深的海溝底部,極難開採。而且這座小島地理位置不好,在一座海底活火山的山口,且近期附近有頻繁的地址活動,據推測火山至多在十五年內就會爆發。
方岱川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快速翻到報告結尾,去看日期。落款是2002年5月15日。
今天是2017年5月13日。
距離最後的火山噴發還有兩天。
方岱川心中震驚:「這個Boss還他媽挺講信用,說七天就七天,一天緩衝時間都不給我們。火山噴發是真的!」
這些內容其實李斯年都看到過,他父親從2001年負責這個項目開始,就離家而出,從那之後再未歸家。李斯年這些年想盡辦法探查過父親供職的勘探所,希望找到父親最後的生命軌跡,前三份文件他都看到過。他一度認為,他離事實的真相已經很近了,近到觸手可及,一步之遙。
今天的第四份和第五份文件,才真正讓李斯年觸碰到了事件核心的真相。
第四份文件是島嶼的讓渡書,甲乙雙方分別是杜潮生和王晟之。這個名字很眼熟,李斯年想了片刻經手過的玩家資料,終於想起,這就是楊頌的父親。
然而讓渡書裡附夾的報告是初版,而非探明瞭真實情況的終版,李斯年翻動紙頁的手指倏然一停,他仰起頭,閉上了眼睛。
他已經猜到了最後一張文件上是什麼東西。
最後的文件沒有英文版,只有一頁中文,是一封從網頁版的郵箱裡直接打印出來的東西。
李斯年伸出右手,方岱川猶猶豫豫地遞給了他。
他不想他看到,因為太殘酷。然而他又不捨得不給他看到,因為他苦苦追尋著的,就是這樣殘酷的真相。並且他深刻而且清晰地知道,自己追尋的真相有多麼殘酷。
——那是一封信,一封李衡寫給王晟之的信。
他將一切和盤托出,說牛納含和杜潮生的勾當,說他們得知真相後的計謀,說他們的風險轉嫁,說他們隱瞞了真實的報告,說自己當初著了魔,為一些蠅頭小利保持沈默,出賣了自己的靈魂。
信的結尾,他說:「我既無力擺脫內心的貪婪,又無力面對良心的譴責,唯有等待必死的命運。」他說:「我深知自己一唸成魔,罪孽深重,因此只有不做抗爭,引頸就戮,以償其罪。」
方岱川終於知道,為什麼那具枯骨就那麼安然坐在洞穴裡,直到慢慢餓死、渴死,甚至海水將自己覆沒。他是被人囚禁在那裡的,但是在被人囚禁之前,他就殺死了他自己。
一切已知的線索在眼前完美地畫了一個圓,像莫比烏斯環,明明有兩個側面,卻被扭在一個單側曲面中,一切雙面邏輯終於自洽。
正是他沈默不言的縱容,摧毀了一個商人僅剩的希望,正是他最後不合時宜的良知爆發,使他最終走上了一條死路。
李斯年鬆開了手,那封打印下來的郵件飄飄搖搖掉落在地上。方岱川擔憂地看著他,那個熟悉規則又漠視人命的男人,生死存亡之際都冷靜得可怕的男人,此刻靜默得讓人心疼。
方岱川默默環住了他的肩膀,不知怎麼安慰,輕輕抵住了他的頭。
李斯年睜開眼睛,猛地抱住了他,將頭重重地抵在了他的肩膀上。方岱川有些手足無措,他笨拙地捧住他的腦袋,緊緊貼在自己心口,想用心口的溫度溫暖他。
——他忽然感覺到涼涼的液體濕透了自己的衣襟。
那個冷漠又薄情的李斯年,在一間黑暗狹小的密室裡,在一具屍體前面,在自己的懷中,默默地流淚。
看到父親屍體的時候,他沒有哭,他當時在想什麼?也許是憤怒和報復的慾望擠佔了悲傷的衝擊。他能夠接受父親堅守正義被歹人暗害,可是到頭來卻發現,兒時記憶力高大完美的父親,與那些局裡的人,原也沒有什麼分別。
沒有人是無辜的。
多麼殘酷。
李斯年的肩膀輕輕地顫抖,是一種很細微的抖動,若不是胸口的涼意持續擴大越來越甚,方岱川甚至不會察覺到,這種細微的抖動是一個人在哭。沒有哀嚎,沒有訴說,沒有慘叫和怒吼,甚至沒有聲音。
連抖動的弧度都死死隱忍著,生怕別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