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第五夜‧12

  

  布條纏緊,綁在肩膀上,血漸漸止住,渾身放鬆下來,李斯年的臉色也好看了許多。方岱川躺在他右邊,挺大個雙人床,他倆擠在一處,窩在小角落裡。不過也不能怪他倆,空出來的床都被染濕了,血和汗淌了一床,濕噠噠黏糊糊的,也沒法躺。

  

  兩個人誰也不說話,調整呼吸的節奏,裝睡。方岱川不敢看李斯年,被身側熱烘烘的體溫燒得有點不自在,索性扭頭看向窗外的昏黃雨月。李斯年搓著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聽著黃銅的座鐘一聲一聲咔噠咔噠。

  

  心跳沈重又急促,明明知道彼此沒睡,張了幾次嘴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氣氛像是有些尷尬,但是又比尷尬黏糊一點,有股淡淡的心照不宣的朦朧。

  

  外面雨聲越來越大。

  

  李斯年躺了一會兒,實在忍住不,半撐著坐了起來:「不行,我要去洗個澡。」

  

  「洗屁!熱水都沒有,你發著燒呢!」方岱川一個翻身竄起來。

  

  兩個人裝睡的人四目相對,看到對方流著血的嘴角,又心照不宣地移開了視線。

  

  「你沒睡啊……」李斯年明知故問。

  

  ——廢話,你他媽搓手指頭搓得酷嗤酷嗤,我他媽也得能睡得著啊。方岱川心道。

  

  方岱川撓了撓頭髮:「我……我有點認床。」

  

  ——認個屁,李斯年翻了個白眼,昨晚上我看你睡得挺踏實。

  

  「是不是有點擠……要不我換……」李斯年勾起嘴角一笑。

  

  「不用不用!」方岱川忙抬起頭,「就……就這麼睡吧……也挺好……」他說到一半看見李斯年嘴角的笑意,被他笑得有些羞赧,忙轉了個話風道,「我,我怕你半夜燒起來,好照應你……」

  

  「我要洗澡,你要不要照應照應我?」李斯年假裝隨意。

  

  方岱川結結巴巴:「啊……這,這怎麼照應?我……」

  

  「我手不方便,」李斯年歪頭看了一眼左肩,「左手抬不起來,又不能蘸水,你幫我舉著噴頭唄。」

  

  方岱川吭吭哧哧:「啊……好、好啊……」

  

  島上已經斷了電,熱水器裡殘留的那點熱水前些天早用光了,這幾日連綿陰雨,太陽能都頂不上用。兩個人進了浴室,把開關扭到最燙,水仍舊冰涼。

  

  方岱川舉高花灑,涼水噴灑在李斯年的背上,將血污沖洗乾淨,李斯年一隻手洗頭髮,一頭濕了水的小卷。

  

  李斯年腰背上有道疤。

  

  挺長的一道子,邊緣猙獰,扭著鋒銳的白邊。方岱川沒忍住,上手摸了一下。李斯年狠狠打了個激靈。

  

  他回過頭來,挑了挑眉。

  

  「這兒,怎麼回事?」方岱川戳了戳他的後腰。

  

  「小時候的事兒了。」李斯年回過頭去接著洗澡,不欲多說。

  

  「小時候怎麼了?」方岱川偏是個好奇寶寶,有的是耐性。

  

  李斯年嘆了口氣,單手按壓沐浴露,塗在自己的胸膛上,搓出滿身泡泡。

  

  「小時候被拐賣到詐騙組織,逃跑叫人家逮著了,那會兒留下的。」他避重就輕,沒說是怎麼留下的,也沒說具體情況。

  

  方岱川卻不知為什麼,聽著他雲淡風輕的一句,心裡堵得沈甸甸的。

  

  李斯年洗完了後背,搓了滿前胸泡泡,有些猶豫要不要轉過身來。方岱川卻已經神遊天外,他盯著人家後腰上的那條疤,腦子已經拐到李斯年被一群大人痛揍的場景了。

  

  怪可憐的,那麼小。

  

  他出神想著,將整隻手掌都貼了上去。後腰的弧線往裡狠狠收進去,貼上一掌也絲毫不顯突兀。

  

  李斯年狠狠一抖。

  

  冰涼的水和溫熱的手掌,他也顧不顧得一身泡沫了,回身一把捏住了方岱川的手腕,眼睛眯起來,像某種大型的貓科動物,帶著些不饜足的危險:「幹嘛?」

  

  「不、不幹,」方岱川吞了吞口水,果斷抗拒了誘惑,搖頭,「你還傷著呢,我不能趁人之危!」

  

  李斯年氣樂了:「你可能對趁人之危這個詞有些誤解,或者對我們的定位有些誤解。」他聲音放得很輕,在方岱川耳邊一字一句地說。

  

  方岱川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一指頭戳上他左肩裹著白布的邊緣:「你不要恃寵而驕,哥哥是看你受著傷,心疼你,讓你佔佔口頭的便宜。」

  

  「那哥哥再心疼心疼我吧。」李斯年就坡下驢,低頭就吻了上去。

  

  半小時後。

  

  李斯年躺在床上,支稜著耳朵聽浴室裡傳來的水聲。

  

  方岱川站在花灑底下,一邊衝澡,一邊不斷用手摩擦著身上的皮膚,以抵抗冷水的寒意。他肩膀上也裹著傷,自己撞鐵門撞出來的口子還沒好全乎,一邊用左手反反覆覆沖洗著鬥志昂揚的小兄弟,一邊回想起自己罵李斯年的那句「洗屁」,突然感覺有點說不清的羞恥。

  

  門外突兀地響起門鈴聲。

  

  李斯年猶豫了片刻,提起桌上放的餐刀,背在身後,打開了門。

  

  門外,杜葦懶懶散散地靠著門框立著,沒骨頭一樣,兩頰酒暈,一身酒氣:「丁孜暉死了,你們去不去看看?」

  

  李斯年一怔。

  

  「怎麼?誰死了?」方岱川在浴室聽見了動靜,隨便裹了件浴袍,頭髮也沒顧上擦,拉開浴室門就跑了出來。

  

  帶出一大股沐浴液的香味,和冷水的濕氣。

  

  李斯年扭頭:「是杜葦來了,說……丁孜暉死了。」

  

  「丁孜暉?」方岱川傻了,「不是楊頌嗎?楊頌去追殺丁孜暉,反倒被丁孜暉殺了……」

  

  「是,可是丁孜暉也死了。」杜葦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好像並不關心誰死誰生,只是來通知他們一句,「屍體我搬回來了,楊頌的也搬回來了,你們要不要下去看看?」

  

  方岱川裹緊浴袍跟著就出了門。

  

  李斯年嘆了口氣,拿上房卡,沒放下刀。

  

  「要不說女人打架,男人不能湊上去……」杜葦喝多了,有些醉意,「女人們打架,是真要命,一點情面也不講的。」

  

  方岱川對他沒什麼好感,聞言嗆道:「弒父的時候,也沒見你講情面。」

  

  杜葦聞言豁然停下了腳步,回頭瞟了他一眼,眼神裡帶著些嘲弄和冷意:「你講情面,是因為有人護著你。」

  

  「他講情面,是因為他心裡乾淨。」李斯年在他們身後冷聲道。

  

  杜葦的目光在他們兩個人身上睃巡了一圈,似笑非笑地嗤了一聲,轉身下樓了。方岱川卻停在原地。李斯年越過他,卻被他拉住了。

  

  方岱川扯了扯李斯年的衣角。

  

  「我是不是給你扯後腿了?我……」方岱川心裡很難受,想起來李斯年替他挨的那一針,想起他怕李斯年害了劉新,慌慌忙忙去阻止,卻眼見著李斯年被劉新陰了個徹底。

  

  他現在還發著燒呢,方岱川想,要是李斯年自己的話,肯定把門反鎖睡覺,管誰死誰活。偏偏拖著個我,這也想保全,那也不捨得,害得他費勁苦心,一身傷痛。

  

  「可是我什麼也改變不了……他們都死了……我誰也沒救下,反而連累了你。」方岱川聲音低低的。

  

  李斯年停下了腳步。

  

  他一夜未眠,發著高燒,眼神裡都是徹骨的疲憊和冷意,然而回望身後,聲音卻低啞溫柔,帶著肯定和堅決:「要是沒有你,我與丁孜暉,與楊頌,與杜葦,也不會有什麼差別。機關算盡,生死由天。」

  

  「你救不了一心求死的人,」李斯年一字一句,「但是川兒哥,你一直在救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