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飯,藍小翅跟微生瓷回到赤薇齋。步寒蟬自然又命人添了暖爐、被縟,慇勤侍候。臨走時善意提醒:「少主的房間就在隔壁,夜深雪重,藍姑娘早些休息,不要亂走。」小丫頭,你跟我們少主到底發展到哪一步了?如果你晚上偷偷摸過去,我也會假裝不知道的。
藍小翅說:「謝謝寒蟬叔叔。」
步寒蟬退出去,看了一眼兩扇窗戶中散出來的暖光,掩飾不住的欣喜。
藍小翅靠在床頭,把被子全部扯過來卷在身上。隔壁沒有聲音,憑她的功力,居然連微生瓷的呼吸聲都聽不見。她敲敲墻:「小瓷,你睡了嘛?」
聲音不大,微生瓷卻很快說:「沒有。」
藍小翅把唇貼著墻,小聲問:「你為什麼不睡呀?」
微生瓷說:「因為你在說話。」
藍小翅說:「那你是想聽我說話呢,還是想睡覺呀?」
微生瓷說:「聽你說話。」
藍小翅說:「為什麼想聽我說話?」
微生瓷說:「喜歡聽你的聲音。」
藍小翅說:「那你要不要過來聽我說話呀?」好可愛,好想引誘純潔乖寶寶做一點邪惡的事。微生瓷說:「能等一等嗎?」
藍小翅問:「為什麼呀?你不想過來嗎?」聲音柔媚輾轉。
微生瓷說:「等我爹走。」
藍小翅嗷地一聲鑽進被窩裡,再也不出聲了!!你是不是傻,你爹在你現在才說!!!
微生歧坐在桌前,同默默無語——這把狗糧噎得人直翻白眼,卻不知道該怒還是該笑。
然而藍小翅不說話後,微生瓷也不說話了。父子兩人沉默相對。微生歧說:「明天,去祭拜一下你娘。」
微生瓷雙肩一抖,眼前一黑,彷彿又見到那天夜裡,他睜開眼睛,只見滿墻噴濺的血,而他手裡提著娘親的首級。不遠處倒伏著無頭的屍體。
他的手開始顫抖,身體發冷,牙關咬得再緊也咯咯作響。微生歧說:「我知道這很難忍受,但是你長大了。」
微生瓷連連後退,不,我不要長大!我希望死在七歲那年!我不要長大!
他瞳孔中隱隱可見紅絲,微生歧心中一凜,按住他的手,運功穩定他的情緒,說:「小瓷!冷靜一點!」
微生瓷甩開他的手,他以傳音入密,說:「你的朋友在隔壁,你不想嚇到她,對不對?」
微生瓷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如同溺水。但他沒有再掙扎,微生歧的內力入體,溫暖地遊走在經脈之中。微生瓷低下頭,等到他情緒徹底穩定,微生歧才說:「你總不能一直逃避。」
微生瓷沒有回應,但他已經習慣了自己兒子的不回應。
這才是他真正擔心的原因,微生瓷的狂疾十二年來一直未癒。每當情緒激動時,他瞳孔充血,神智失常,陷入狂亂。
可他偏偏是習武的奇材,十二年的幽囚讓他所有的精力全部用在了武學之上。以前他狂疾發作,微生歧還能控制,後來慢慢吃力。
及至這一兩年,微生歧已經只能避開——要想在不傷到他的情況下制住他,已經太難。
他在石牢中時,發病無人能知。微生歧當然也不會提。就任他發瘋,等到體力耗盡,他就會慢慢平靜。可是看到石牢被破壞的程度,微生歧不敢想像如果當時有活物在他身邊會怎麼樣。
而現在,他似乎有所顧忌。這樣就好多了,起碼他會控制自己的情緒。
微生歧說:「那次的事,是因為你生病了。你母親不會怪你,因為她最疼愛你。我雖然萬分悲痛,可我是你父親。即使再心痛,我也不可能恨你一輩子。但是小瓷,藍姑娘如果看見你發病的情形,她未必肯留在你身邊。你會嚇壞她,甚至……甚至殺死她。所以,你知道這有多嚴重嗎?」
微生瓷的右手又開始發抖,當初就是這隻手,提著母親的頭顱。那個總是笑著抱他、親吻他的女人,那個曾經餵他吃飯、替他穿衣的最美麗的女人。
他按住自己的右手,慢慢運功平息自己狂亂的心跳。微生歧說:「爹走了,你要是不習慣,可以讓她過來陪陪你。但是畢竟未成親,不可太過親密。你放心,只要你好好的,你喜歡誰,爹都支持。」
一番話都是傳音入密,他拍拍微生瓷的肩,開門出去。有意加重了腳步,關門的時候也有點用力。
等腳步聲徹底走遠了,藍小翅從被窩裡伸出一個小小的腦袋:「你爹走啦?」
微生瓷坐到床上,俯下身極力壓製自己的顫抖。他需要極盡全力,才能讓自己的聲音平穩如常:「嗯。」
藍小翅問:「那你要過來嘛?」
微生瓷說:「我、我想睡。」右手的感覺,滑膩而冰涼,十二年洗不乾淨的血腥氣,他把頭埋進懷裡。
不,別過來,我害怕。
藍小翅說:「你怎麼啦?」
微生瓷說:「沒有。」
藍小翅爬起來,胡亂披了衣服,就來敲門。微生瓷聽到敲門聲,莫名緊張。門沒閂,藍小翅說:「快說進來,我要凍死了!」
微生瓷只好說:「進來。」
藍小翅開門進來,一雙手就往他懷裡捂。果然很冷。卻也很香,一種幽微的冷香沁人心脾,讓人放鬆,一切洶湧的情緒都歸於平靜。
他搓了搓那細嫩的小手,捧到唇邊呵氣。藍小翅說:「我好困,我睡了。」
微生瓷說:「嗯。」扯過被子把她裹住,只剩了一個腦袋,靠在他頸窩裡。那呼吸溫軟濕潤,讓人安心。
他伸出右手,想摸摸她的頭,將要觸及時又放下,改用左手。那髮絲也柔滑,頭上紫色的花鈴綴著柔軟的細羽,像她的人一樣,香香軟軟的一團。
他靠著她,閉上眼睛,小睡一覺,居然無夢。
第二天,吃過早飯。微生歧當真命人準備了香燭貢品,帶著微生瓷去祭拜其母。出門時他對藍小翅說:「小瓷的母親是個很溫和的人,一定會很喜歡你。你要一起去嗎?」
旁邊肖景柔說:「歧哥,夫人墓地一向不許外人靠近。藍姑娘是客,恐怕不好吧?」
微生歧說:「不會,小瓷的朋友去看她,繡兒一定很開心。」
藍小翅倒是滿不在乎,說:「好呀。」
微生歧點頭,一行人出了門。
墓地並不遠,儘管這是心裡永遠的傷疤,微生歧卻還是希望自己隨時能過去跟她說說話。
微生瓷越走越慢,微生歧發現了,但是他沒有催。藍小翅拉著微生瓷的衣角,左顧右盼,說:「聽說九微山有棵九薇樹,花瓣有九種顏色,是不是真的呀?」
微生瓷拼了命地壓製自己的顫抖:「嗯,有。」不,不能讓小翅膀看出來。如果知道自己有病,她還會留在自己身邊嗎?會……會愴惶而逃吧?
藍小翅說:「那一會兒你帶我去看呀?」
微生瓷說:「好。」
牙關輕叩的聲響沒有瞞過她,藍小翅注意到了,雙手捧著他的臉:「小瓷,你冷嗎?臉都白了。」
那小手香氣襲人,熟悉的香味。微生瓷略微放鬆,說:「嗯。」必須忍住,忍住。
藍小翅搓了搓他的臉,哈哈哈一陣亂呵,吁氣如蘭。他竟覺得真的有了一點暖意,拉著她繼續往前走。冰雪覆蓋下的孤冢,墓碑上都是霜晶。微生歧上前,伸手撫落,慕容繡三個字有一股奇異的力量,令人傷痛透骨。
他當然一直在留意微生瓷,此刻只是輕聲說:「小瓷,過來給你娘上柱香。你多年沒來看過她,她一定很想你。」
微生瓷不肯上前,雙腿似乎陷進了雪裡,重逾千斤。十二年前手上帶血的頭顱,和那具無頭的屍身,就葬在這裡面嗎?
隔了薄薄的一層土封?如果挖出來,還能看到嗎?
他汗出如漿,雙唇抖動,目光驚恐,不住後退。藍小翅暗罵了一聲,媽的,考驗本大小姐的技術。她雙手攏在袖中,將兩粒香丸融了,涂於手掌。然後說:「小瓷,你出了好多汗。」
素手撫過額頭、鼻端、唇際,拭去汗珠,留下一股淡淡的清香。藍小翅聲音很輕,說:「小瓷?你不舒服嗎?」
旁邊微生鏡說:「爹,小瓷剛剛出來,還是讓他適應幾天吧。」
肖景柔也道:「歧哥,小瓷舊疾未癒,你不要逼他。難道你忘記了當初……」
微生歧說:「小瓷,過來。」依然堅持。只有他知道,自己兒子的性情。如果你敢,當著你心愛之人的面發瘋,你就瘋吧。
微生瓷臉色慘白如紙,但他一步一步,終是上得前來。微生歧看了一眼藍小翅,把香也遞給她一柱,說:「你也來。」聲音倒是緩和了許多。
藍小翅接了一柱,跟微生瓷一起拜了幾拜,插香在地。微生瓷雙膝一屈,跪在雪地裡。像是離開水的魚,他遏盡全力地呼吸。
他內力深厚,微生歧相信只要他能忍得痛苦,他可以控制自己。對不起,雖然殘忍,但你也想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對不對?
清醒地承受記憶烙刻的痛苦,或者喪失理智顛倒狂亂地活著,很抱歉兒子,沒有其他的選擇。
藍小翅也跟著跪在墳前,雙手合十,說:「繡兒阿姨好,我叫藍小翅,藍色的藍,小翅膀的小,小翅膀的翅。」然後轉頭對微生瓷說:「我知道你很難過,每個人失去娘,都會很難過的。你想哭就哭吧。」
微生瓷問:「每個人都會?」
藍小翅說:「嗯。」
微生瓷聲音沙啞:「我跟他們一樣嗎?」
藍小翅說:「一樣呀。你還可以哭,很大聲很大聲地哭,就更一樣了。」
微生瓷膝行幾步,伸手去撫摸冰冷的墓碑。然後將臉貼在墓碑上,輕聲說:「她從小就跟我說,男孩子不能哭。」一直記得媽媽的話,所以一個人呆在冰冷的石牢裡,黑暗孤獨,他從來不哭。他只有拚命地練功,再害怕也忍住。
藍小翅說:「也可以哭吧,不要天天哭就行。」
微生瓷問:「真的嗎?」
藍小翅說:「騙你幹什麼。」
旁邊微生歧一直暗暗蓄勢,他當然明白微生瓷隨時有可能舊病復發。他總不能真的任微生瓷傷到任何人。尤其是離得最近的藍小翅。如果她有什麼意外的話,真不敢想像事情會變成什麼樣。
但是此時,看著兩個人旁若無人地交談,微生瓷的情緒已經沒有惡化的跡象。他長吁一口氣,無法形容當下的心情。
稀世珍寶,失而復得,莫過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