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番外·方壺擁翠(二)

  藍小翅從冥巢裡出來的時候,木香衣站都站不起來。

  藍小翅試了幾次,扶不起來。羽族神醫木冰硯從旁邊走過,一腳過去,木香衣直接從毒荊棘上滾下來。

  藍小翅插腰,瞪著圓圓的大眼睛:「木老頭你是不是想死?!」

  木冰硯冷哼一聲,木香衣雖然是他的兒子,但是父子二人關係卻極為淡薄。平時木香衣從不找他。

  他也只當作沒有這個兒子。

  這些年藍翡對木香衣的教導可謂嚴苛,木香衣身上長年各種傷痕,幾乎沒有一塊好地方。

  藍翡一邊近乎折磨地教木香衣武藝,一邊好奇地注意木冰硯的反應。然而木冰硯的反應就是沒有反應。

  面對木香衣身上的傷,他神情冷漠,像面對任何一個病人。

  木香衣撐著藍小翅小小的肩膀站起來,雙腿一個勁地發抖。他眉頭皺了皺,還只是個孩子,卻已經習慣了忍痛。

  他不出聲,藍小翅當然就當他不痛了,說:「大師兄,我想學武功。你看他們都學的。」

  木香衣說:「師父不讓你學。」

  藍小翅仰起頭:「為什麼?」

  木香衣說:「師父說,你是羽族大小姐,學武不雅。」

  藍小翅歪了歪頭,不懂:「雅是什麼?」

  這個就很難解釋了,木香衣一步一步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卻還是慢慢說:「就是斯文,好看……出身尊貴的女孩子,要非常有教養,學武顯得很粗魯……」

  藍小翅聽不懂,也不愛聽,半晌扯著他的衣角,說:「我走累了,大師兄你背我。」

  木香衣問:「你能再走一會兒嗎?」

  藍小翅舉起雙手,說:「不要,你背!」

  木香衣只好背起她,三四歲的小女孩,不沉。但是走了幾步,他一個趔趄,幾乎栽倒。藍小翅沒有醒,小腦袋湊在他頸窩裡,睡得正香。

  藍小翅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她在自己的小窩裡。小窩裡鋪滿柔軟的白羽,中間懸著骨制的風鈴,床上放滿各式各樣的布老虎。

  床下面玩的就更多了,什麼泥車、瓦狗、陶響球之類的。藍小翅隨手抱起一個布老虎,就聽外面兩個女子說話。

  甲女說:「到時間了,你來照顧大小姐。記得一會兒餵她喝藥,她有點發熱。」

  乙女說:「知道了,把藥擱這兒吧。」

  藍小翅出去,兩個女子是藍翡新來的侍妾,她並不懂什麼是侍妾,只知道一個叫錦箋,一個叫文素。

  現在錦箋出去了,文素看見她,隨手把藥端了,說:「過來喝藥。」

  藍小翅皺了皺眉頭,說:「不要。」藥總是又苦又難喝。

  文素滿臉不耐煩——錦箋去侍伺羽尊,卻留下她來照顧這麼個小丫頭。她一手端藥碗,一手揪住藍小翅,藍小翅扭來扭去,拒不合作。

  文素一手擰開她的嘴,直接將藥灌進她嘴裡。藍小翅一用力,將藥碗掀翻,自己也嗆得一個勁咳嗽。

  藥碗翻了文素一身,文素驚叫一聲:「我剛做的衣裳!!」

  急怒之下,伸手就在藍小翅身上一擰!

  藍小翅吃痛,一爪子撓在她臉上。文素的臉頰瞬間就有了一道紅痕。她捂著臉,也是氣急,啪地一聲給了藍小翅一個耳光,怒罵:「你不過是個雜種,以為自己是什麼了不起的身份!天天要讓大家都這麼侍候你,哄著你!!」

  藍小翅臉上有點痛,不過沒哭,她從小就不愛哭。她歪著頭,問:「什麼是雜種?」

  外面一個聲音溫柔地道:「原來你不喜歡我女兒。」

  藍翡從外面走過來,孔雀藍的羽翼在陽光下有一種刺目的冶艷。藍小翅說:「爹!」張開雙手就撲過去。

  藍翡彎腰抱起她,藍小翅告狀:「爹,她擰我,還打我!」

  藍翡看了眼她臉上的巴掌印,微笑,說:「是啊,那怎麼辦呢寶貝兒?」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仍是帶著笑意的,似乎並不發怒的樣子。文素心中雖不安,卻也並不太害怕——這些日子,藍翡對她也是很好的。

  她跪在地上:「羽尊,大小姐她不肯好好喝藥,奴卑一時失手,這才打了她。您知道的,奴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哄過孩子。」

  藍翡笑著說:「是我不該為難你。」

  文素抬起頭,看見他臉上淡淡的笑意,藍小翅歪著頭,問:「爹,什麼是雜種?」

  藍翡說:「雜種是罵人的話。」

  藍小翅說:「喔。」

  藍翡伸手替她揉揉漸漸腫起的臉,說:「小東西,有人罵你,又打你,怎麼辦呢?」

  藍小翅想了想,說:「她力氣大,我打不過她。」

  藍翡笑得不行,還知道權衡實力。他說:「可是有爹在,爹會幫你的。你說,應該怎麼辦呢?」

  藍小翅看了一眼文素,文素仍不明所以。藍小翅說:「那就在她臉上畫個烏龜吧。」

  藍翡說:「好啊。」轉身一揮手,說:「來人,把她綁起來。」

  有羽人上前,把文素雙手向後綁起來。文素說:「羽、羽尊……」

  藍翡說:「爹已經把她綁好了,去吧寶貝兒。」

  藍小翅輓起袖子,興高采烈,說:「筆呢墨呢?」

  藍翡微笑著抽出一支狼毫,飽蘸墨汁,在文素臉上畫一隻烏龜。剛落第一筆,文素就一聲慘嚎,藍小翅狐疑地看看藍翡,又看看文素。

  藍翡筆尖飛快,一隻烏龜幾乎佔了文素一整張臉。藍小翅在旁邊拍手叫好,文素痛哭,直到藍翡最後一筆完成,血才和著墨汁,一滴一滴沁出來,滴落在文素的衣裳上。

  藍小翅呆住了,藍翡說:「這樣子,寶貝兒消氣了嗎?」

  藍小翅看清文素臉上被墨和血浸透的傷口,連連後退。藍翡按住她,說:「記著,對於侮辱你的人,絕不允許手下留情。」

  那傷口真是又猙獰又可怕,藍小翅哇地一聲哭出聲來。藍翡說:「不寶貝兒,你聲音太刺耳了。」

  藍小翅哭聲越來越尖利,藍翡嘆口氣,說:「好吧寶貝兒,你需要冷靜一下。去冥巢,哭完了再出來吧,爹等你。」

  藍小翅邊哭邊往冥巢走,等她哭完出來之後,羽族就多了一個掃地的女人。藍翡用了內力,狼毫在她臉上留下了永遠不能洗淨的傷口。

  她就頂著這一張被畫了一隻烏龜的臉,默默地清掃方壺擁翠的每一個角落。每次藍小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都會發抖。

  藍小翅想學武,可是沒有羽尊的吩咐,整個羽族沒有一個人敢教她。連木香衣也不敢。

  她經常趴在練武場的圍墻上,探頭探腦地看銀雕教羽族的少年們練功。銀雕也不敢趕她,只能當作不知道。

  她東看一點,西看一點,難免想不明白。

  終於這一天,她截住了銀雕的兒子銀翞,雙手一插腰:「你把你爹今天教的武功練一遍!」

  銀翞後退一步:「羽尊吩咐過,你不能學武。」

  藍小翅惡狠狠地說:「那我就去告訴你爹,說你打我。」

  銀翞都要哭了——他爹知道了非把他揍死不可。他說:「我沒有啊!」

  藍小翅露了一個凶狠的表情,威脅:「快練!!練錯一招,我也讓我爹在你臉上畫個烏龜!」

  銀翞是真哭了,只好把他爹當天教的武功,小心翼翼地重新練了一遍,表情像個被惡棍脅迫的良家少女。

  藍小翅開心了,照著練了一遍,感覺不太對,轉頭一臉凶相地問:「這招怎麼回事,你是不是記錯了?!」

  銀翞畢竟是銀雕的兒子,可謂是所有孩子裡面基本功最紮實的了。當下說:「沒有沒有,要這樣……」邊說邊學著藍小翅的樣子蹲了個馬步,重新練了一遍。

  因為沒有師父,只有很認真很認真地練武,才能趕上其他孩子的進度。

  所以藍小翅很忙,但是練了很久,感覺效果一般。藍小翅於是問銀翞:「你爹的武功怎麼一點用沒有?他教你的是天底下最厲害的武功嗎?」

  銀翞說:「當然不是!天底下最厲害的武功,都在九微山的微生世家。」小小的孩子,提到這個武林神話時,也兩眼冒光了:「他們才是整個江湖上最厲害的人!」

  藍小翅說:「九微山在哪裡?」

  銀翞為難:「這個……我也不知道啊。我從來沒有出過方壺擁翠。」

  藍小翅點點頭,雙拳緊握,志得意滿:「果然你爹這種只是三腳貓的功夫,等我再大一點,我去九微山學藝!」

  傳說方壺擁翠外面,有一個地方叫江湖。

  江湖裡的男人都是沒有翅膀的,江湖裡人人都是提刀佩劍,武功高強的。江湖裡動不動就是要殺人見血的。

  江湖裡有個微生世家,武功高強。江湖裡有仙心閣,酷愛管閒事。所有沒人管的事找他們都可以解決。

  江湖裡還有長著鰭的鰭族,烤起來吃味道非常鮮美。

  還有喜歡喝人血的暗族,他們練奇怪的武功,如果被太陽一曬,身上皮膚就會潰爛,一塊塊地往下掉落。

  藍小翅一臉嚮往,銀翞說:「羽族的女孩子是不準學武的,爹爹說,你們長到十五歲就嫁人了。以後哪也不許去,在家看孩子。」

  藍小翅飛起一腳將他踹翻在地,一屁股坐到他背上,雙手扯住他的兩個翅膀兒,用力一折。銀翞「啊」地一聲慘叫,藍小翅說:「嫁人,嗯?哪也不許去?嗯?看孩子,嗯?!」

  嗯一聲就加一把勁兒,銀翞哭喊:「我錯了,大小姐饒命,饒命啊!爹——爹嗚嗚嗚——」

  銀雕在旁邊沒敢過去,這要一伸手讓那個神經病羽尊知道,自己一家老小都未必保得住!孩子哭得揪心,他心疼得——媽的你還是趁早去九微山學藝吧,羽族的男兒造了什麼孽要跟你生孩子啊……

  哦對,讓木香衣跟你生去!天啊,幸好有木香衣。

  木香衣八歲的時候,已經是少年弟子裡面的高手。白翳、鳳翥、銀雕等人又羨慕又嫉妒,不過也沒辦法——自己生的,誰捨得當牲口一樣逼著練功啊?也就這種路邊撿來的,又遇上神經病的羽尊,能下這種狠手。

  木香衣總是沉默寡言的,像他的邪鉤陰藤一樣,斂戾氣於鞘中。在旁人看來,便是少年新秀的驕矜自持。

  平輩少年大多躲著他,偶爾背地裡議起,提得最多的還是他的身世——妓女生的孩子。

  藍小翅很喜歡邪鉤陰藤,那兵器古怪,拿在手裡卻總讓人有一種很牛逼的感覺。木香衣每次練完功,她都會拿著他的兵器亂揮亂舞一番。

  木香衣當然不會阻止,事實上他希望藍小翅自己多玩一會兒——藍翡給他安排的課業實在很多,完不成沒有飯吃是常事。

  孩童正在長身體,體力消耗又大,饑餓最是磨人。可藍小翅卻吃得很飽,閒得可怕,他累得站著可以睡著,她卻有無窮精力,好像不用睡眠一樣。

  藍小翅正舉著邪鉤陰藤練銀雕今天教的劍法,突然隔壁花木深處有人說話:「今天師父又誇木香衣了,他真的那麼厲害?」

  另一個少年的聲音說:「聽說他是個妓女生的孩子,連他爹都不認他。當然要努力一點啦哈哈哈哈。」

  少年人都是誰也不服誰的,遇到這種確實比自己厲害又追不上的,難免要酸幾句。

  木香衣雙手枕著頭,仰臥在花叢中。藍小翅爬到他身上,看見他眼中倒映的白雲朵朵,她歪了歪腦袋,問:「妓女是什麼?」

  木香衣目光輕移,看見她大眼睛裡清澈得近乎透明,他木然地說:「就是很髒的女人。」

  藍小翅歪著頭,說:「髒為什麼不洗洗?」

  木香衣雖然年幼,但這些話聽得多了,也已知道那是多骯髒卑賤之意。他說:「洗不乾淨。」

  藍小翅說:「那她人呢?我們去幫她洗。」

  木香衣說:「她走了。沒人知道去了哪裡。」當初藍翡放出話來,誰為木冰硯生下一男半女,賞黃金五萬兩。那女人生下他,拿了錢,從此不知所蹤。

  當然也沒有人去找過,木冰硯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而她也不知道木香衣的名字,於她而言,他只是五萬兩黃金。

  呵,真是昂貴。

  藍小翅說:「你想他嗎?」

  木香衣說:「我累了,你乖乖的自己玩一會兒好不好?」

  藍小翅很懂事地說:「好。」

  她從木香衣身上爬下去,木香衣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就酣聲漸沉。等一覺醒來,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他並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用來休息,身體已經習慣了迅速恢復體力。

  等一睜開眼睛,他就吃了一驚——藍小翅不見了!

  他幾乎是跳起來,跟著草木的痕跡走了幾步,前面是藍幽幽的一片湖。木香衣血都涼透,喊:「小翅?大小姐——」

  他雖然名義上是藍翡的弟子,但是卻知道自己不過是個無人在意的孤兒。低賤的出身,何異於奴僕?而跟在身邊的小肉糰子卻是羽尊的愛女。

  他縱身跳進湖裡,拚命四下尋找。

  一直找到暮色漸起,木香衣一身濕淋淋地去到藍翡的住處,心知此去定是難逃一死,反而絕望到平靜。

  然而他推門進去,看見銀燈華室,沒有下人。藍翡坐在書案前,正在審查羽族的賬目,地上鋪著雪白長毛的墊子。藍小翅團在上面,小腦袋靠著藍翡的腳,睡得正香。

  木香衣全身一脫力,昏倒在地上。

  藍翡討厭看賬,討厭與錢有關的一切事。但是養著這麼大一個羽族,這些卻是不可避免的事。

  他放下賬本,用腳尖踢了踢腳邊的藍小翅:「走寶貝兒,我們出去玩。」

  藍小翅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張開雙手。藍翡把她抱起來,跨過地上昏迷的弟子,當然沒有會管的意思。

  他展翅飛翔,藍小翅在他懷裡探頭往下頭,地上房舍都變得非常小,萬家燈火如豆,耳邊有晚歸的飛鳥擦著她的臉過去,她一縮頭,咯咯地笑。

  藍翡說:「好玩嗎?」

  藍小翅摟著他的脖子,喊:「爹,再飛高一點。」

  藍翡振動雙翅,往更高處飛,風漸寒冷,藍小翅喝了風,開始咳嗽。藍翡帶著她,落在一處山尖。

  不知道是哪裡,但是草木茂盛,花香依稀。月亮圓圓地貼著山尖尖,四處都是蟲鳴。藍小翅歡呼一聲,立刻在草叢中四處翻找,這樣的地方,彷彿天生就蘊藏著神秘,是孩子們冒險的天堂。

  藍小翅在深草亂樹之中亂扒,不一會兒,找到一排墓碑。她歪著頭:「爹,這是什麼?」

  藍翡說:「是一個人的墓。」

  藍小翅說:「墓是什麼?」

  藍翡站在銀盤般的皓月之下,整個人身上都泛著銀色的光芒,美不可言。他說:「墓就是人死之後,埋在這裡。」

  藍小翅說:「喔,誰呀?」

  藍翡上前蹲下,輕撫那塊墓碑,說:「這是爺爺,這是奶奶,爹的叔伯兄弟,嗯,這是爹的師父。」

  藍小翅哦了一聲:「他們都在裡面啊?」藍翡說:「嗯,你不害怕嗎?」

  藍小翅說:「不怕啊,我們把他們弄出來說說話吧。」

  藍翡:「……不寶貝兒,那樣爹會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