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過了三更,藍小翅房裡燈燭未熄。
「狗不叫,性乃謙……」小小的孩童坐在床上,手裡捧著一本書,搖頭晃腦,有模有樣地念。清脆的童音有意壓低,像是怕被發生。
外面門一聲響,她像只受驚的小兔子,立刻嗖地一聲,縮進了被子裡。
門被推開,最先入內的是一陣暗香。
月下,有人緩步入內,走到床前。藍小翅連呼吸都壓得很低,大氣不敢出。那人在床前蹲下,默不作聲。
藍小翅在被子裡摀不住了,終於伸了腦袋出來換氣。男人看見了,一把揪住她,朗聲笑:「小傢伙,就知道你沒睡!」
說著話,在她細嫩的臉蛋上用力香了一口。藍小翅哆哆嗦嗦的:「爹。」
來人正是她爹藍翡,藍翡拍拍她小小的腦袋,說:「走,寶貝兒,陪爹出去看月亮。」
藍小翅也習慣了,「喔」了一聲,從被窩裡爬出來,沒留神,一本書啪地一聲,掉地上。
空氣都凝固了,半晌,藍翡彎腰將書拾起來——是一本幼兒開蒙的《三字經》。
藍翡臉上的溫柔笑意慢慢淡了,說:「你居然在看書?」
藍小翅往床帷裡縮:「爹,我其實也沒怎麼看……」
藍翡隨手將那本書湊到燭火上,火舌很快將書舔去了一個角。他輕聲說:「自己去冥巢,斷水斷食一天一夜。以作懲戒。」
藍小翅慢慢下了床,低著頭往冥巢而去。
所謂冥巢,是個黑乎乎的鳥巢,只有一扇小門。是羽族所有人面壁思過的地方。
藍小翅自己鑽進去,小門一關,裡面就一絲光亮也無了。她蹲在黑暗裡,靠著油藤編織而成的巢壁,不一會兒,閉上眼睛睡著了。
等到睡醒之後,她又有些無聊了,以小小的指尖劃著巢壁。對於羽族幼童,斷食是沒什麼,斷水卻是很痛苦的。
她雙手抱膝,默默地蹲著——藍翡說斷水斷食,是沒人敢來送水的。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她又默默地開始背書,那本書只聽學堂裡的先生唸過幾次,她卻記得還算清楚。意思是不懂了,字句卻照貓畫虎地給背了個八九不離十。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她把一本書都倒背如流了,冥巢的小門終於又打開了。
藍小翅探了個小腦袋出去,外面還是夜裡。
藍翡雙手伸進她腋下,將她從冥巢抱出來:「寶貝兒,你看今晚月色這麼好,爹帶你去玩吧?」
藍小翅說:「我要喝水,我還要吃果子,還有油炸小元宵……」
藍翡摸摸她的頭,愛憐溢於言情:「當然,寶貝兒。」
說完,他張開背後寬大的羽翼,溫柔道:「來。」
藍小翅二話不說,直接爬到他背上。羽族與普通人不一樣,據傳聞羽族的祖先有飛鳥的血統。傳承至今,羽族的男人依然背生雙翅。
而羽族的女子卻是沒有翅膀的,只是眼睛雙大雙圓,隨便一個羽族女子放到外面,也絕對是難得一見的美人。
藍翡的雙翼呈孔雀藍,毛光水滑,平展開來足有丈餘,華美無比。藍小翅坐上去,藍翡雙翼一扇,離地而起。
夜裡的風帶了一點涼意,小小的孩童一天一夜不吃不喝,有點冷。藍翡當然是想不到的,他飛得特別高,月亮又大又圓,彷彿就在頭頂。
藍小翅伸手抓了幾下,手裡還是迷濛的霧氣。
她爬過去抱住藍翡的脖子:「爹,我渴了,我餓了!我還很冷。」小臉蛋幾乎貼著藍翡的臉,三四歲的幼童,有一點奶香。
藍翡說:「就快到了寶貝兒。」
說著話,卻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夜風呼呼地灌,藍小翅不高興了:「爹,我要撒尿!」
藍翡幾乎瞬間落地,一臉嫌棄地將她丟進了旁邊的樹林子裡。
藍小翅躲著他,自己在林子裡玩。不多時找到一棵桃樹,上面結滿了皮薄汁多的桃子。
她經常來這兒,也不意外,自己吃了幾個,不那麼渴了,就脫了小衣服,兜了十幾個跑出去:「爹,裡面有好多桃子哦,特別好吃,我特地摘了來孝敬您的。」
特別狗腿地挨著藍翡,蹭他的腿。
藍翡看了一眼那兜桃子,還真是選了最大最甜的摘的。
他輕聲嘆氣:「孝敬我?」
藍小翅呃了一聲,一轉身就想跑。但是後領一緊,已經被藍翡抓住:「混帳,爹平時是怎麼教你的?!你是我藍翡的女兒,你應該無惡不作、諸善莫為!孝敬?這是你該有的東西嗎?!」
藍小翅哇哇大哭:「爹,我以後不會了!我再也不敢了。」
藍翡說:「不,寶貝兒,你一點也沒有吸取教訓。再去冥巢呆一天吧。」
藍小翅抱著他的腿:「爹,我知錯了!」
藍翡摸著她的小腦袋,說:「嗯,去鞏固一下。」
藍小翅一邊哭一邊往冥巢走,藍翡來時飛行速度很快,這裡離冥巢已經很遠。她小小的身影行走在茂盛的野草密林之間,月亮淡淡隨行,桃子撒了一地。
藍翡沒有跟過去,隨手撿了地上的一個桃子,細緻地撕去桃皮,輕輕一咬,真是肥美多汁。
深山野林,大人尚且容易迷路,何況是個孩子?
藍小翅一邊走一邊抬頭看天上,藍翡不是第一次把她丟在深山讓她自己滾回去了。所以她也學聰明了,知道循著最亮的那顆星星走。
有時候樹木實在太深了,就爬到樹梢看看方向。
等到第二天中午,她終於又走回了冥巢。藍翡站在冥巢頂上,扇了扇翅膀——居然這樣也沒走丟!
藍小翅全身衣服濕了又乾透。人是沒有一點力氣了,她閉上眼睛,重新睡著了。
然而這一覺醒來,就覺得頭痛了。她哼了一聲,想喝水,可是小門沒有打開,顯然沒到時間。
小小的孩子怒了:「該死的藍翡,殺千刀的藍翡,看你以後老了我管你!我要揪光你的毛做毽子!撕了你的翅膀做烤翅!」
她在裡面喃喃地咒罵,冥巢之外,藍翡同樣靠著油藤編織的巢壁,嘴角微揚,竟毫無怒意。
直到後來,裡面的小人兒惡狠狠地道:「你不讓我讀書,我偏讀書。我不僅讀書,我還要拚命讀書,氣死你個臭鳥!」
藍翡終於笑不出來了。
藍小翅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睡著不久,又醒了。額頭有點燙,她知道自己肯定是生病了。
外面一個聲音偷偷喊:「喂?」
藍小翅精神一振,立刻坐起來:「大師兄!」外面是藍翡的大弟子木香衣,正好八歲。藍小翅彷彿盼來了救星:「快給我水!我快要渴死了!」
外面沒有回答,但是不一會兒,冥巢的上方開始浸水。鳥巢嘛,防水性都不好。那水一滴一滴的,藍小翅也顧不上乾不乾淨,拿了腦袋去接。
她的生命力之頑強,是一度令藍翡也為之不解的。所以幾碗水一灌,她又有了精神,說:「大師兄,你好餓啊。」
外面那個聲音說:「那我就沒辦法了,出來再吃東西吧。」
藍小翅說:「你就不能把這個鬼冥巢挖個洞,送點吃的進來嘛?」
正說著話,外面一個聲音說:「你這樣關心師妹,師父真是感動。」
藍小翅立刻緊緊閉上了嘴,外面衣袂輕響,木香衣已經跪在冥巢上:「師父。」
藍翡的聲音又溫柔又親切:「身為大師兄,就是應該這樣關心同門。你做得很好。」這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可不是什麼好話。木香衣低著頭,也開始發抖了。
藍翡說:「不過既然師父說了斷水斷食,你這樣做還是太傷師父的心了。」
木香衣說:「師父,弟子知錯了!」
藍翡說:「師妹是女孩兒,羽族女孩嬌嫩,當然不能重罰。你是男孩,總不好意思也窩在冥巢裡。不過念在你們同門情深,在這裡陪陪師妹也好。徒兒來。」
木香衣走到他面前,四週一片荊棘。
羽族所在的這片土地,名叫方壺擁翠,裡面有一種獨獨生長於此的植物,就是這片毒荊棘。荊棘赤紅,與其他植物一樣春生夏長,秋結籽夏枯萎。
但是其上之毒,無人能解。每每荊棘生長之後,就連地上土地也被染成鮮紅一片。
而這又偏偏不是劇毒,他只是令人渾身紅腫,奇癢無比。嚴重時會流膿不止。藍翡說:「好了,你就在這兒陪陪師妹吧。」
木香衣也習慣了,不再言語,乖乖跪下。荊上刺扎進膝蓋和小腿,他埋著頭,一聲不吭。
冥巢裡,藍小翅不吭聲了——以前吭過,結果是藍翡溫柔地說:「寶貝兒,你這麼心疼師兄,爹真是沒有看錯人。既然這樣,你出來陪陪你師兄吧。」
等到他走了,藍小翅終於小聲說:「你疼不疼啊?」
木香衣沒有吱聲——廢話啊,你自己來試試!
藍小翅說:「這瘋狗太壞了,出去以後你教我武功,我們一起把他打死!」
木香衣當作沒有聽見——真要應和讓藍翡聽見,她是沒事,自己恐怕要再跪上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