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披月踏花

  瑤池山莊,藍小翅走到裡間,掌櫃地立刻迎上來:「大小姐。」

  藍小翅解下披風,掌櫃的慇勤接住,她問:「這些天,沒有別人來過?」

  掌櫃說:「鳳爺送來一個盒子,命我親自交給您。迦隱公子已經安排住下,另外有一個叫金鷹的,枕流太子送過來,說是有事等您。」

  藍小翅點頭,一伸手,掌櫃已經把鳳翥送來的盒子奉上。

  藍小翅打開盒子,取了裡面的冊子,上面果然是迦隱的一些生活習慣。她一邊看一邊入內——哪裡有對瑤池山莊有任何不熟悉的樣子?

  掌櫃的跟在身後,藍小翅邊翻冊子邊說:「帶金鷹來見我。」

  掌櫃的點頭:「是,大小姐。」

  瑤池山莊開在葬星湖和太極垂光之間,仙心閣認為他的幕後老闆是鰭族,鰭族認為是仙心閣。

  金鷹被掌櫃的領到密室裡,看見藍小翅。他倒吸了一口涼氣:「瑤池山莊,是羽族開的?」

  藍小翅坐在金色的盤龍的太師椅上,說:「投資並不大,只是找廚子花了點心思。」

  金鷹說:「是藍翡指使?目的是什麼?監視鰭族,還是監視仙心閣?」

  藍小翅輕笑,皓腕輕抬,倒了兩盞酒。然後端起一盞,遞給金鷹。金鷹後退一步,說:「你不是要告訴我,藍翡也不知道吧?」

  藍小翅微一示意,他接過她遞來的酒。她靠回雕紋華麗的座椅上,說:「一個山莊而已,玩樂之地,小買賣,我爹很少過問的。」

  金鷹說:「你要幹什麼?」

  藍小翅說:「現在你不幫枕流做事了,金漱石也已身故,有沒有興趣過來幫我?」

  金鷹吃驚,金枕流把他趕到藍小翅這裡來,他以為是幫羽族做事。但是如今看藍小翅的意思,卻不是幫藍翡,更大程度上,是幫她。

  他猶豫了,跟著藍翡還好說,跟著她一個小丫頭?

  藍小翅說:「你確實是應該好好想想。如果你想明白了,把妻兒接過來,交給金方義。記住我說的話,如果你交給了別人,安危自負。」

  金鷹更驚詫了:「金方義?醉刀?他在哪裡?」

  旁邊掌櫃的說:「跑堂那麼大一個人,並沒有透明吧?」

  金鷹瞪他:「跑……跑堂?你們居然讓醉刀金方義在這裡當一個跑堂?不可能,他的刀呢?」

  掌櫃的說:「他老婆偷漢子之後,他就不用刀了。你最好不要當著他的面問。」

  金鷹轉頭看了藍小翅一眼,藍小翅已經翻完了冊子,說:「我還要去見別的朋友,就先失陪了。對了,枕流說他願意把四十四戰鷹借我用用。你畢竟曾是他們統領,有空聯絡一下他們,我可能用得著。」

  金鷹試探說:「你和藍翡……」

  藍小翅說:「我和我爹都很好,感謝問候。」

  金鷹不說話了,藍小翅終於伸了個懶腰,起身,說:「迦隱公子可能也休息好了,如果你能請他到一趟蓮心水榭,就最好了。」

  掌櫃欠身,說:「是。」

  迦隱白天是不怎麼出來的,傍晚時分,他剛剛醒來,突然聽到一聲琴音。琴是古琴,餘音渺渺。他信步而出,外面已是暮色四合。

  前方不知是什麼地方,八月下旬,荷葉田田。琴聲忽遠忽近,道路曲折。

  月色如詩,他突然站住腳步,只見前方湖堤蜿蜒十里有餘,堤上三角小亭中,有琴師撫琴。遼闊無垠的荷葉上,有人月下起舞。

  沒有燈,迷離暮色虛化了整個世界,皓月早懸,灑落伊人一身奶白。伊人長袖輕拋,雙足在荷葉上輕點,盈盈如燕。身邊是萬頃湖水、千瓣蓮,她是千蓮孕育的仙。

  迦隱呼吸都放得很輕,只怕擾了這天人交融的一幕。暮色之中只餘琴音,有伊人身上清悅的花鈴聲。

  她輕輕旋轉,絲絛垂水、裙裾飛揚,世界無聲,彷彿亦傾倒其中。

  迦隱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一曲將終,蓮上美人空中輕旋,向後拋袖,落地後足踩蓮花,曲未完,琴音卻停了。蓮上女子呀的一聲,整個跌落水中。

  迦隱猛地站起來,以身化霧,飛掠出去,一把將人抱在懷裡。一股淡雅卻沁人心脾的香氣,就那麼包裹了他。他說:「小翅姑娘?」

  可不是藍小翅嗎?她一身濕透,說:「琴忌偷聽啊。」

  迦隱將她帶到堤邊,看了一眼琴師。琴師卻已經抱琴而去了。他說:「你衣裳濕了。」

  藍小翅說:「我早就來了啊,但是聽說暗族白天都是要休息的,所以就沒來找你。」

  迦隱遲疑,說:「先換件衣服?」

  藍小翅說:「好呀。」

  可是也沒別處可去,迦隱帶著她,來到自己房間,當然只好穿他的衣服了。迦隱在門外,等藍小翅換好衣服出來,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看著一個女孩穿自己的衣服,有自己熟悉的味道。

  藍小翅問:「你吃過東西了嗎?」

  迦隱說:「沒有。」暗族對落日城以外的世界,還是不太適應。天光正盛的時候,他睡著了。

  藍小翅說:「那我們走吧,你想吃點什麼?對了,暗族沒有什麼飲食禁忌吧?」她瞪著圓圓的大眼睛,「你們喝不喝血啊?」『

  迦隱終於笑出聲來,說:「當然不會。和普通人一樣就可以。」

  藍小翅說:「那暗族怎麼謀生呢?」迦隱沉默了,藍小翅說:「我問錯了什麼嗎?」

  迦隱說:「不,並沒有。」卻不願再多說了。

  於是藍小翅也不問了,兩個人一起去蓮心水榭吃飯。藍小翅說:「你應該還要在這裡住幾天吧?」

  迦隱說:「什麼?」

  藍小翅說:「不是嗎?」

  迦隱有點感興趣了,他確實還要在這裡住幾天。畢竟他此來,只是為了見慕流蘇,並不是真的單純上太極垂光赴藍小翅的生日宴——仙心閣也根本沒有發請帖給暗族。

  藍小翅說:「或者我這麼問吧,我慕爹爹是要暗族相助,一起對付羽族嗎?」

  迦隱說:「小翅姑娘對此似乎很擔心。」他當然知道藍小翅是在羽族長大的,現在也不知道該跟她說多少。

  藍小翅說:「迦隱公子,我慕爹爹是朝廷的丞相,他的立場,你知道吧?」迦隱愣住,藍小翅說:「難道你覺得,他還會真心為了暗族著想嗎?」

  迦隱雖然震驚於她的美貌,但一直還是把她當千金大小姐、不懂事的小女孩看。如今聽了這話,卻有些暗驚了。藍小翅說:「你別看他現在要你相助對付羽族,以後如果我弟弟成了羽尊,羽族會是誰的勢力?難道那個時候,暗族還想跟他們父子二人論親疏嗎?」

  迦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溫柔變成晦暗不明的凝重。藍小翅說:「如果羽人對暗族心生仇恨,為了平息這種仇恨,讓我弟弟成功掌權,你猜慕爹爹會怎麼做呢?」

  迦隱站起來,藍小翅說:「坐下吧,你一天沒有吃東西了。」慇勤為他挾菜。

  迦隱說:「大小姐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藍小翅說:「我只是覺得,現在你最好的盟友,不應該是我慕爹爹。你想一想,如果暗族跟家父藍翡聯手,豈不是風險小得多嗎?而且羽族肯定會當你們是盟友,而非走狗啊。」

  迦隱第一次正視她提出的問題,說:「可是仙心閣與朝廷的勢力,豈是藍翡可以對抗的。」

  藍小翅輕笑,給他倒了一盞酒,她身上是迦隱的衣衫,廣袖輕撫,暗香盈盈:「迦隱公子,仙心閣和朝朝廷一直就在,彼時羽族為奴,家父依然帶領他們,遷往方壺擁翠。仙心閣和朝廷一直就反對,他還不是成了羽尊?」

  迦隱沉默了,藍小翅說:「當然了,你現在不用給我答案。不過如果慕爹爹命令暗族動手的時候,希望你能審時度勢。」

  迦隱意外:「就這樣?」

  藍小翅說:「暫時就這樣。等你對羽族有了一點信心的時候,我們再談合作吧。」

  迦隱說:「你……要離開太極垂光嗎?」

  藍小翅甜甜一笑,說:「溫閣主和我慕爹爹也不傻,肯定是在路上等著堵我呢。你要送我回去嗎?」

  迦隱說:「你不怕我把你送回慕相身邊去?」

  藍小翅歪了歪頭,說:「迦隱哥哥不會這樣吧?我很有誠意的。」

  迦隱沉默,半晌,說:「若慕相怪罪,不要牽連我。」

  藍小翅笑靨如花:「一字不提。」

  漫漫夜色之中,迦隱以鬥蓬擁住她,化霧而行,很快穿過了太極垂光的關卡。夜風習習,他突然放慢了速度,問:「羽族的人也可以過來接你,為什麼要讓我護送?」

  藍小翅說:「我說過了呀,如果羽族和暗族結盟的話,我們一定會比慕爹爹更有誠意。」

  迦隱說:「比如?」藍小翅輕笑,迦隱擁住她的手慢慢添了一點力道,說:「羽尊會將你許給我嗎?」

  藍小翅說:「你猜呢?」

  迦隱不說話了,一路疾行,眼看天色快亮了,藍小翅說:「天快亮了,我叫個羽人送我回去吧。」

  迦隱說:「不用。」隨手撐了一把傘,藍小翅只覺得眼前都是暗的,一把傘竟然真的就這樣遮蔽了天光。迦隱一直將她送到方壺擁翠之外,方才放她下來。

  油紙傘下,他眉目俊美無匹。藍小翅隨手採了一支羽藤遞給他,說:「今天沒有帶什麼東西可以致謝,羽藤在羽族意味著吉祥如意。就以此,聊表寸心吧。」

  迦隱接過來,問:「羽族的吉祥之藤,在落日城也可以存活嗎?」

  藍小翅微笑,說:「沒有試過,也許呢?」

  迦隱將藤納入鬥蓬,說:「我收下了。」

  藍小翅轉過身,長衣蕭蕭,走入方壺擁翠。臨去時,復又回頭,迦隱與她四目相對,許久,她終於轉身離開。身形隱入無邊花海之中。

  藍小翅一路前行,眼前花樹交織、阡陌縱模,但是她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

  身邊偶有經過的羽人,見到她,忙欠身:「大小姐。」

  藍小翅微微點頭,一路不停,徑直來到藍翡的居所。她直接往裡衝是習慣了的,守護都來不及稟報。

  藍翡倚臥在美人榻上,右手輕扣著羽毛扇,正在小憩。藍小翅哪管那麼許多,往上一撲,直接撲到他身上。藍翡雖然睡著,手中藍色的羽毛扇卻一下子將她格住,說:「寶貝兒,爹還活著,如此大禮留著上墳時用也不遲。」

  藍小翅哇哇大叫:「爹你好無情啊!居然也不派人來看看我!我離開這麼多天,你問也沒有問一聲。為了金枕流你還知道跑一趟太極垂光呢!」

  一邊說一邊去揪藍翡的翅膀,藍翡把翅膀收收,說:「寶貝兒,你有點太過激動了。讓爹想想,冥巢好久沒見你,肯定很想你。」

  藍小翅瞪他:「你怎麼不說外面那片荊棘會想我呢!」

  藍翡說:「哈,那片荊棘留著明天想你。」

  藍小翅將腦袋往他懷裡拱:「爹。」聲音軟軟柔柔的,藍翡不由伸手,摸了摸那顆茸茸的小腦袋,呵,還是認我這個爹嗎?溫謎會這麼輕易地放你回來嗎?

  藍小翅是不管那麼多的,伸手就去揪藍翡的羽毛,藍翡正在思考是不是溫謎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陰謀。身後翅膀尖兒晃了一下,他立刻怒喝:「來人!把大小姐拖出去!拖出去!!」

  藍小翅哪管他,手上的就夠串個項鏈啦!

  兩個羽人上前,也不敢真拖她,只把她請了出來。裡面藍翡的聲音傳來:「寶貝兒,你這習慣真是太壞了,雖然十幾年可能已經改不過來了,但你還是再去冥巢糾正一下吧。萬一能改掉呢?」

  兩個羽人只好送藍小翅去冥巢。剛下了樹冠,藍小翅就瞪眼:「你們幹嘛?!」

  兩個羽人嚇得一哆嗦,其中一個說:「大、大、大小姐,羽尊讓您去冥巢思過。」

  藍小翅說:「廢話,我又不是籠子!」揚了揚手裡從藍翡翅膀上拔下來的羽毛,說:「沒見我還差一手鏈嗎?!我得先去瞧瞧我師父!」

  說罷,一溜煙往雪藤崖跑。路上先是看見了森羅,她撲過去,森羅後退一步,一把擋住她,一臉「拔毛翻臉啊」的表情。

  藍小翅說:「切,誰要你的毛了,又乾又醜的。來我抱抱。」

  森羅哼了一聲,卻站定沒動。藍小翅上前,給了他一個熱烈的擁抱。她在他耳邊,輕輕說:「森羅叔叔,我又回來了,好開心啊。」

  森羅一怔,右手不期然地,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是啊,我們都以為你不回來了呢。他說:「去找你師父吧。」

  藍小翅在他臉上啪嘰一聲親了一口,一轉身跑了,手裡已經揪了五根毛。

  森羅摸了摸翅膀,只是搖了搖頭。

  郁羅倚著雪藤,雪藤的葉如細羽,柔柔地包裹了他。鳳首箜篌就立在他身邊,藍小翅走過去,像模像樣地撥弄箜篌。

  郁羅醒了,只是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並沒有說話。

  藍小翅倚著他,羽藤軟柔,她靜靜地彈一首荒城月夜。經常聽郁羅彈,她記住了曲子。郁羅閉上眼睛,雙手枕頭,眠在羽藤之中。呵,那個總是很聒噪的小東西,學會了安靜陪伴呢。

  藍小翅在這裡玩夠了,也湊齊了一條手鏈之後,終於下了崖。想了想,又喝了點水,找了兩個果子,這才悻悻地爬到了冥巢。

  冥巢仍然一片漆黑,藍小翅縮在角落裡,突然想起,不知道微生瓷會不會再去找她。如果找不到,大抵會很失望吧。想了想,又覺得好笑,他早晚要失望。她閉上眼睛,慢慢睡著了。

  剛剛入了夢,突然外面傳來聲音,藍小翅睜開眼睛,還沒坐起來,就見冥巢的小門打開了。

  她探頭出去:「爹?咦,這次時間這麼短呀?」看看月亮,估計不到兩個時辰。

  藍翡說:「今時不同往日,不好罰太久了。」

  藍小翅臉上本來愉快的笑容,頓時凝住了:「你為什麼要這麼說?」

  藍翡輕搖羽毛扇,說:「寶貝兒,這是事實。」

  藍小翅撲過去,一把揪住他:「你為什麼這麼說!」眼裡含著水氣,都要哭了。藍翡說:「好吧,爹也想你了。走,陪爹看月亮去吧。」

  藍小翅跟著他走出冥巢,兩個人披月踏花而行。藍翡說:「可惜現在長大了,不好抱著飛了。」

  藍小翅認真地說:「如果爹不介意,我還是可以坐你背上。」

  藍翡一口回絕:「不寶貝兒,那樣的話,爹看起來會很像座騎的。」

  藍小翅笑彎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