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翡在空中盤旋了幾圈,藍小翅頭上的定風鈴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溫謎看了一眼,知道藍翡是有心膈應他,心裡卻難免還是不是滋味。
柳冰岩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你們帶我們到這裡來,就是看你們玩耍的嗎?」
藍翡輕笑,說:「你不看可以走啊,整個方壺擁翠從來也沒有歡迎過你。」
「你!」柳冰岩氣惱,突然微生歧說:「有人來了!」他側耳細聽風聲,說:「真的是暗族的人!」
溫謎等人都飛得高,此時也看到幾團影子往慕流蘇的營帳中去了。
溫謎沉聲說:「慕流蘇派暗族潛入羽族,憑暗族的實力,並不能剿滅羽族。所以他一定只是派羽族打探消息,或者是想盜取什麼東西。羽族有什麼東西是他無法向仙心閣明言的?」
藍翡靜了一下,溫謎不是傻子。但是昊天赤血的事,他不想說。溫謎說:「慕流蘇曾說,你在偷偷試驗一種提升人體潛能的藥劑,你成功了?」
藍翡說:「我要真成功了,用得著跟你比武?」
溫謎無言。藍翡就是這麼樣一個人,他從不認為他的行為是錯的。或者說,他漠視世間的一切規則。所以溫謎說:「你帶領羽族脫出困境,也不過是為了改變你自己的境遇。滿足自己的慾望而已。」
藍翡哈了一聲:「否則呢?你想要作一個清白君子、江湖聖人,讓諸人記住。而我只依從本心,無視旁人好惡。不同的路而已,誰也不比誰高尚。」
溫謎說:「可是當時藍氏家中,你初為人母的嫂嫂,你幾天大的侄兒,你竟也能下得去手?!」
藍翡說:「我並不喜,為何留情?」
溫謎說:「不喜歡的東西就要毀掉嗎?」
藍翡說:「哈,不然呢?把喜歡的毀掉?!」
溫謎沉默了。藍翡總有他自己的歪理。
藍小翅說:「唉,這麼大的人了,正事不做,在這裡吵嘴。真是一個壞榜樣啊。」說完,看一眼溫謎:「溫閣主,現在已知慕爹爹跟暗族勾結,仙心閣有何對策呢?」
溫謎說:「明日,我會要求慕流蘇返回俠都。」
藍小翅說:「也好。那麼第三場比武呢?」
溫謎說:「我必須要看到被羽族買走的孩子,仙心閣到了這裡,就絕不允許他們在此受苦。」
藍小翅說:「看來,明日一戰還是不可避免。」
溫謎說:「回去吧。」
溫謎等人返回營帳,羽人也已經清理了戰場。有幾十具暗族屍體,已經抬到不老坑,由木冰硯研究處理。血跡也已經清理乾淨。
血腥味散去,方壺擁翠的風帶著絲絲羽藤的甜香,乾淨得令人迷醉。藍翡等人也倦了,各自歇下。
藍小翅睡在小窩裡,在羽族,有地位的羽人可以在樹冠上建造單獨的住所。只有普通羽人才睡這種小窩,地方小,桌椅床都固定在窩裡,偶爾風大一點,小窩就會搖來蕩去。因為通常是建在二樹中間,搖擺幅度不會很大。
藍小翅也有自己的居所,可是她更喜歡睡在這個以前她的「幼崽房」裡。地方小一點,反而更容易入睡。
可是這會兒,她剛剛換好衣服,鑽進被窩裡,小窩門就打開了。藍小翅睜開眼睛,看見微生瓷進來,站在床邊。她說:「你不睡覺啊?」
微生瓷說:「不知道暗族會不會再來,我看著你睡。」
藍小翅喔了一聲,他就真的在她床邊盤腿坐下來,開始打坐練功。月光從小窗上照進來,他鮮紅的衣袂變成了濃紫。藍小翅睜著眼睛看他,許久,往墻邊靠了靠,說:「來。」
微生瓷也不客氣,直接就脫鞋上榻。那榻很小,周圍都綴滿了羽毛裝飾,還掛了一串月牙狀的貝殼風鈴。微生瓷看了看,榻上都是布老虎、不知道什麼皮毛做成的大狗娃娃。他只好坐到床尾。藍小翅的腳伸過來,正好擱在他大腿上。
藍小翅覺得好玩,用腳尖去搔他的手。他躲了幾次,發現她是故意使壞,伸手就去搔她腳底板。藍小翅最是怕癢的,立刻亂躲亂縮,雙腳亂踢。微生瓷抱住她的腳,拍了拍,示意她安靜睡覺。
藍小翅長嘆了一口氣,微生世家的人真是奇葩,花前月下、美人在榻,別人感嘆良宵一刻值千金。只有他們搔人腳底板。
……但是雙腳在微生瓷懷裡,倒是十分暖和,她閉上眼睛,不一會兒,悄然入夢。
微生瓷知道她睡著了,這樣夜深人靜,沒有什麼打擾。他應該可以心無雜念的。可是他不想練功。他摸摸藍小翅的腳,然後是足踝。她的呼吸聲聽來如在耳邊,恬靜安穩。
有風過,小巢輕輕地搖晃,他就覺得很寧靜很滿足。
第二天,第三場比武。溫謎從仙心閣召來一個人,是他師叔,算是前輩。仙心閣隱退的高手不少,但是閣主有命,還是會奉命而來的。
二人見面,溫謎拱手,別看是閣主,見了長輩照樣還是得禮數週全:「陸師叔。」
他師叔陸鉛也趕緊回禮:「閣主。」
溫謎說:「此次比武,出了一點變故,只得有勞師叔了。」
陸鉛說:「聽說了,我身為仙心閣弟子,自當盡力而為。」
二人再行禮,陸鉛走到場中。
藍翡終於也下了場,五位證人列席,藍小翅在思考另一個問題——如果這場比武終了,微生歧一定會找藍翡報仇。她轉頭對鳳翥說:「通知銀雕,備戰。」
鳳翥有些吃驚,但見藍小翅神色凝重,還是道:「是。」
羽人的備戰,當然是充分利用自己的飛行優勢了。一時之間,毒箭、毒藥、毒網什麼的,都開始備下。
藍翡不是第一次跟仙心閣的高手交手,他這樣老辣圓滑的高手,經驗之豐富,無形之間就能為自己添加不少戰力。陸鉛當然也知道對手難纏,二人起初都有保留,互相試探。
溫謎對藍翡的實力很清楚,這位師叔並不是隨意請來的。羽人的武功也輕靈飄逸為主,而陸鉛則招式剛猛。藍翡和他對敵,是有些吃虧的。再說羽人羽翼寬大,平時不覺得,高手對決之時,就會成為巨大的目標。
所有人都注視著場中,這場比武將決定最終的勝負。如果仙心閣輸了,毫無疑問,會很沒面子。如果羽人輸了,那麼被搜查羽藤崖,同樣沒面子。
慕流蘇在旁邊看,也是心思頻轉。再看看旁邊席間的藍小翅,見她也凝神注意場中,時而對身邊的羽人吩咐什麼,看起來哪有荳蔻少女的樣子?
慕流蘇更愁了。
場中,陸鉛和藍翡試探完對手的實力,交手漸漸激烈。藍翡招招狠辣,不留餘地,陸鉛也是老成穩重之人,一招一式之間,只想穩中求勝。
但畢竟兩個人都是不可多得的高手,一時之間,勝負難分。
比武之中規定不能用暗器,藍翡嘆了一口氣,看來還真的只有沾一沾女兒的光了。他的臨敵經驗,比藍小翅豐富得多。藍小翅是讓他等待對方使間五行仙心劍,而藍翡,則是一陣猛攻,迫使對方快速換招。
五行仙心劍,並不是什麼高明的劍法,正宗的仙心閣弟子幾乎人人都會。之所以大多數人用它作為招式之間的過渡,乃是因為它變化靈活,攻防皆善。
也正因為如此,很多時候使用五行仙心劍都不過是其中一招半式,然後就會快速變化為其他招式。這在招式變化迅速的時候,使用五行仙心劍是仙心閣弟子的一種習慣。但也就在瞬間。
果然陸鉛被他反覆猛攻,十幾次變招之後,終於下意識使用了五行仙心劍過渡!
機會就在眨眼之間,如果不是早有企圖,根本把握不住。但是藍翡確實就是早有企圖。他有破招的劍譜,有足夠的應變能力,還有與之相差無幾的內力。
瞬時之間,他藍血之翼斜挑,準確抓住陸鉛這剎那之間的變招!然後只覺兵器微微一沉,是非常熟悉的入肉之感。中了!他心中全無喜悅,下一招立刻接鷹擊長空。
陸鉛只覺得變招之中,被藍翡以巧力擊中手腕,他心中一驚,藍血之翼已經刺穿他的手腕。他心中一驚,想要變招自救,卻已經來不及,藍翡以鷹擊長空猛然削斷他的右手。
鮮血飛濺,然而鋒刃卻未停,直逼他的咽喉!
溫謎見到陸鉛流血,已經搶出,一劍逼退藍翡。心中也是驚訝不已——藍翡對仙心閣弟子的招數細緻,瞭解得可真是細緻入微!
而旁邊,微生歧就覺得這兩招來歷古怪,他無意救陸鉛,只是瞪著藍小翅——這是從九薇六意之中化解而來的招式。這丫頭當初到底在九薇山藏了多久?!
而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改得可稱精妙。
能得微生歧一聲精妙,那真是有點驚人了。
場中,溫謎怒道:「你已得勝,難道非要取人性命不可?」
藍翡吹了吹藍血之翼的鋒刃,說:「呵,敗於劍下,和死於劍下,有何區別?」
溫謎顧不上跟他爭執,俯身查看自己師叔的傷勢。右手斷腕,不知道雲采真能不能接上。他轉頭,吩咐自己弟子立刻送陸鉛回太極垂光。
陸鉛說:「閣主,我真是無顏見你。」
溫謎為他止血,說:「師叔是為仙心閣斷腕流血,不得作此想。」
他處理傷者,旁邊微生歧站起來,說:「藍翡,既然比武之事已了,如今我取你性命,便不算違約。微生世家向來守諾,當年你害我妻兒,如今就拿命來吧!」
他說話之間,藍小翅已經示意羽人飛翔於頭頂,藍翡輕笑:「呵,你放馬過來,藍某何懼!」
微生歧握緊九微劍,一步一步向他行來。藍小翅幾步上前,站到藍翡身邊。微生瓷也跟過去,有點不明所以。藍小翅向他微笑,說:「小瓷,你走吧,到你爹那裡去。」
微生瓷問:「為什麼?」
藍小翅說:「因為你爹要殺我爹,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你明白嗎?」
微生瓷問:「我爹為什麼要殺你爹?」
藍小翅說:「因為,你爹懷疑我爹害死了你娘。」
微生瓷皺眉,看了一眼藍翡,問:「是你嗎?」
藍翡也愣住,怎麼,微生歧要殺他,是因為懷疑他殺死了慕容繡?他眉頭一皺,但也無意解釋。藍翡手上血債纍纍,在乎這一項罪名?
他哼了一聲,藍小翅說:「小瓷,到你爹那邊去!」
微生瓷執著地問:「是你嗎?」藍翡還是不答,微生歧厲聲道:「小瓷,你先過來!!」
慕流蘇心中暗喜,呵,總算這微生家主不是全無用處。他若出手,羽人很難全身而退。溫謎則是擔心地道:「小翅,大人之間的事,你不要摻和。退開!」他是怕微生歧誤傷到她。
旁邊慕流蘇也道:「小翅,繡夫人是微生家主畢生至愛,情怨不是幾句玩笑可以化解的。你讓開。」這倒是真心話,畢竟如果藍小翅傷了、死了,青瑣恐怕終身不能釋懷。
藍小翅站在藍翡前面,藍翡手中的藍血之翼未曾歸鞘,猶自滴血。他面對的,是微生世家的微生歧和微生瓷,可是他依然面帶笑意,十分從容。
頭頂羽人手裡所持的,是五雷珠。五雷珠落地爆炸,裡面又有劇毒。他說:「微生歧,十六年前,你獨闖方壺擁翠,殺我族人無數。今日,也是到了該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說罷,一回身拉起藍小翅,溫謎面色一變:「小翅!」
微生瓷咬著唇,就算是困於石牢不能成長,他也沒有辦法原諒一個害他手染母親鮮血的凶手。他愛藍小翅,可是如果為了兒女之愛,可以無視母仇,阻止父親殺死仇人,他就算不太明白世事,也知道這樣的自己,恐怕沒有資格快樂。
可是小翅膀需要幫助,這世上的事太複雜,並不是我們各自攔住自己的爹就可以解決的。
藍小翅看見他眼裡的猶豫與扎掙,面上帶笑。謝謝,即使是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顧慮著她。這一眼猶豫,已經足夠。
她說:「不能跟微生歧硬拚。」
藍翡說:「微生歧若動手,仙心閣不會袖手旁觀,慕流蘇也一定會混水摸魚。我們無論是戰還是逃,都必將損失慘重。」藍小翅意外,以往藍翡可不像這樣分析利弊的人。藍翡微笑著說:「其實你大可以離開,溫謎是你親爹,微生歧看在小瓷的分上,不會為難你。慕流蘇雖然只是繼父,但他對青瑣還算有點真心,也會保護你。」
藍小翅說:「爹,你在說什麼?」
藍翡說:「爹只是在說,你是最不應該跟羽族共存亡的人。」
藍小翅說:「呸,你是想抓我作人質,又下不了手。然後就誘我逃走,如果我要逃,你說不定就能下得去手了!」
藍翡幾乎笑出聲來,說:「是啊。以前我曾經想過,如果真有這麼一天,我就抓你擋在面前,當著溫謎的面,一刀一刀,定能傷他一個痛徹心肺。然後看他為了虛偽的大義,再次淚流滿面。」
藍小翅嘆氣:「媽的,你可真壞啊!」
藍翡雙肩輕抖,羽毛扇半掩面,笑聲清悅。微生歧已經走到兩個人身邊,藍小翅擋在藍翡面前,說:「你的計策,說不定是可行的。」
藍翡說:「可是你不走啊,你這樣通透,爹如果這麼做,就顯得太卑鄙了寶貝兒。」
藍小翅說:「那不是你的座右銘嗎?」
藍翡說:「不,我的原則是,自己不覺得自己卑鄙就行。」
微生歧怒哼:「死到臨頭,你還有這麼多話說!」
藍翡正在估量他與天上羽人之間的角度,右手正要示意羽人投擲五雷珠,藍小翅攔住他,說:「微生叔叔,我還是覺得,當年的事情存疑。如果凶手是我爹,他不可能用幻綺羅。而且幻綺羅的毒性,只是引發人的幻覺,令人狀若瘋狂。到底最後會產生什麼後果,並不可知。我想求您,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們查清楚此事。」
微生歧說:「事實俱在,連藍翡自己也不否認,還有什麼需要查問!」
藍小翅嘆了一口氣,緩慢抽出無色翼。微生歧怒哼:「你以為偷學了幾招微生世家的招式,就可以螳臂擋車了嗎?」
藍小翅說:「我當然知道不能,不過能或不能,有些事也必須應該盡力一試。」
溫謎說:「小翅,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藍翡殺人如麻、罪大惡極,甚至連他養育你也是別有居心!你為什麼始終要站在他那邊呢?」說著話,他眼眶通紅。不能流淚,可是還是忍不住。失去了十幾年的珍寶,徹底地變成了仇人之物。
藍小翅說:「因為在我不會走路的時候,是他扶著我走路。在我不會說話的時候,是他教會我說話。在我自己不會吃飯的時候,是他一口一口餵養的。對不起,我不能為了求取你們的認同,做出大義滅親的事。我不懼一死,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正義。如果他錯了,我有機會,就極力幫他糾正。如果確實沒有機會,那我只能以我手中兵刃,流最後一滴血,盡我忠義。」
她話語中的淡然與堅決,令人震驚。微生歧停下腳步,突然很喜愛這孩子。不明是非也好,全無禮數也好,但是她值得任何高手尊敬。
他突然問:「如果我給你時間,你查出當年之事確實是他所為呢?」
藍小翅說:「我會感激你,為了這份感激,不使其他詭計,不傷微生世家任何人。但我會護他到最後。」
微生歧沉默。藍翡也沉默。連慕流蘇也站住了腳步。
許久之後,藍翡說:「不是我。」
所有人都驚住。溫謎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藍翡什麼時候,為了任何事跟誰解釋過?!他問:「什麼?」
藍翡微笑著,淡淡地說:「我沒有殺害慕容繡。」
他回頭,看了藍小翅一眼。人老了,本是最要面子的時候。不過小傢伙,如果這真的令你為難的話,一點尊嚴又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