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雨苔香衣

  藍小翅替微生瓷上藥,微生瓷的藥麻煩無比,尤其是這種皮下出血的,一共四種外用藥藥,有不停噴的,有停抹的,還有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內服的。沒有一個半時辰弄不好。

  她嘆了一口氣,轉頭對外面的羽人說:「去告訴鳳爺一聲,今天我沒空過去,設立市場的事,他自己看著辦吧。」

  微生瓷說:「你去吧,我自己可以。」

  藍小翅說:「你?算了吧!」受了傷可以自己在床上窩一夜的人,唉。

  她將藥水裝在一個小噴壺裡,一點一點地噴到微生瓷臉上。

  賀雨苔在旁邊看了一陣,說:「反正我也沒什麼事,你先去,我來替微生少主上藥吧。」

  藍小翅想了想,其實設立市場這事兒,還挺重要的。她起身,說:「也行。」賀雨苔辦事她還是放心的,她說:「這個噴半個時辰,然後用這個抹,然後再用這個噴,最後這個要冰鎮了再塗抹,有羽人已經去拿了。還有內服的,羽人待會兒會送來。你要看著他服下,免得他偷懶。」

  賀雨苔說:「嗯,我知道了,你走吧。」

  藍小翅出門,又回過身來,說:「你不要調戲我夫君啊,好姐妹別的都沒關係,這個我挺介意的。」

  賀雨苔笑出聲來:「我去你的。」

  藍小翅於是出了門,白翳、鳳翥跟著他勘察市場,要劃出一部分讓外族進來行商。游商也需要好好管理。

  賀雨苔給微生瓷上藥,微生瓷一動不動,賀雨苔知道這少爺最是話少的,也不跟他說話,老老實實地上藥。

  微生歧在院子外練了一會兒功,一直等到藍小翅走了,他才進來。一眼看見賀雨苔在給微生瓷上藥,他就怒了:「藍小翅真是太不像話了!竟然扔下她的夫君,出去管那些烏七八糟的閒事!這哪裡像是為人妻子應該做的事!」

  賀雨苔想為藍小翅說話,但她真的是怕得要命——微生歧發起火來真的是好凶啊!

  微生瓷看了一眼自己爹,想要為自己妻子說話,又著實有點怕。想了半天,小聲頂嘴:「我又沒事!」

  微生歧看著他臉上越來越明顯的痕跡,怒道:「你還沒事!」一想到這是自己打的,也覺得有些沒理,只得怒道:「你就護著她吧!」一轉身回房去了。

  賀雨苔忍著笑,別看這少爺不太說話,對小翅膀倒是真的好。然後又想起木香衣,呵,木香衣……

  藍小翅將方壺擁翠的肉市、花鳥市、布莊、茶莊、打鐵鋪什麼的全部規劃出來,草草地畫了地圖,交給白翳。然後吹了一聲口哨,一隻碧翎鳥飛過來。藍小翅學著琴翎鳥的叫聲,下命令:「去九微山,找木香衣,讓他在紅泥岩等我。」

  碧翎鳥振翅飛走了,藍小翅轉頭問青鵬:「落日城最近有什麼動靜?」

  青鵬說:「回羽尊,落日城自從上次接收了大批江湖高手以外,最近都深居簡出,並沒有異常舉動。仙心閣派了長老古鶴影在落日城外監視。我們的鳥還發現了柳風巢也出現在落日城附近。」

  藍小翅點點頭,說:「仙心閣真是,婦人之仁。老虎瘦的時候不打,偏要等它吃人了,才開始收拾。」

  青鵬不明白,藍小翅也沒解釋,說:「天不早了,你們也都回去吧。我也要回家看看我們家瓷少爺了。」

  鳳翥和青鵬等人躬身退下。

  九微山。已經是二月了,氣候卻寒冷依舊。

  藍翡飲了半盞酒,木香衣趕緊為他添上。師徒二人一向無話,這時候也只是沉默。山中積雪皚皚,壓斷枯枝。步寒蟬送了些炭火過來,知道羽族畏寒,他倒是小心注意。

  藍翡伸手,說:「總管辛苦,請飲一杯。」

  說著話為他斟了一杯酒,步寒蟬看了一眼這個男人,他孔雀藍的羽翼,在竹林精舍之中,更襯得光彩燦然。修長的手托起純銀的酒壺,衣袂輕旋,兩片梅花在酒盞中沉浮,酒香四溢。那種優雅與慵懶,與微生世家粗糙與務實真是迥然而異。

  步寒蟬也不推辭,上前道:「多謝羽尊。」

  酒是木冰硯自己釀的,入口香醇,因為時間不長,沒有那種濃烈的口感,卻更顯得清甜。他說:「好酒。」

  藍翡含笑注視,眼裡綻放的光華彷彿可以直達人心,令人不敢對視。步寒蟬說:「感謝藍先生賜酒,我還有事,就不多叨擾了。」

  藍翡說:「我等住在此地,給總管添了不少麻煩。」他如玉般溫潤的指尖輕輕劃過玉盞的杯口,聲音清澈如冰晶:「作為回禮,告知總管一個小秘密吧。」

  步寒蟬意外:「藍先生請講。」

  藍翡說:「微生世家有朝廷的人。」

  步寒蟬大吃一驚:「誰?」然後反應過來,問:「藍先生如何得知?!」

  藍翡揚揚下巴:「此處山下,一對牧羊的父子。」

  步寒蟬雖然是總管,但這些年十分盡心,對九微山下的牧民也非常瞭解。他立刻說:「駱清、駱玉父子?!先生可是發現了什麼?」

  藍翡說:「他們不是父子,駱玉是駱清的下屬。他們在九微山下放牧多少年了?」

  步寒蟬說:「這……十幾年了。」

  藍翡說:「十幾年的牧民,他們卻根本不會剪羊毛。他們難道沒發現,二刀毛的價格非常低嗎?」二刀毛,就是第一次剪羊毛沒剪好,重新補刀剪第二次。藍翡微笑:「稍微有一點經驗的牧民都不會這麼做。如果他們不知道,說明他們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羊毛是不是能夠賣個好價錢。」

  步寒蟬暗自心驚——藍翡因著羽翼明顯,可是從來沒有跟這些牧民打過交道啊!他說:「那,先生又如何肯定他們是朝廷的人呢?」

  藍翡又飲了一盞酒,姿態悠閒:「駱清每次跟駱玉說話的時候,駱玉會下意識站直,親兒子沒有這麼聽話的。如果我猜得沒錯,二人來自軍營,或者皇家侍衛出身。前者可能性更大,因為皇家侍衛的武功,可能瞞不過微生世家。」

  步寒蟬手心裡全是冷汗:「藍先生……」

  藍翡微笑,說:「查證不難,你只需要派人留意他們把羊毛送去了哪裡。」

  步寒蟬拱拱手,匆匆離開。藍翡繼續飲酒,木香衣說:「師父什麼時候喜歡管別人家的閒事了?」

  藍翡說:「受人滴水之恩,自當湧泉相報嘛。」

  木香衣撇了一下嘴角,什麼報恩,你就是發現能捅慕流蘇一刀,所以這般愉悅吧?

  想是這麼想,可不敢說。他替藍翡溫著酒,外面突然又飛入一隻碧翎鳥。鳥背上的羽毛還紮了一個可愛的花苞——整個方壺擁翠,只有藍小翅這麼無聊。藍翡伸出手,碧翎鳥落在他手背,嘰嘰喳喳地叫。

  藍翡說:「她讓你回一趟紅泥岩。」

  木香衣有些為難:「可是師父這邊……」

  藍翡說:「去吧,大好少年,不應該跟我一個老頭子在山中空耗時日。」

  木香衣不以為然——三十幾歲的老頭子?呵,可真老啊!

  但是藍小翅不會無緣無故找他回去,他只好說:「弟子很快回來。」

  藍翡揮手,像趕走一隻蒼蠅一樣。

  步寒蟬親自跟蹤駱清和駱玉,結果發現二人剪羊毛的手法,雖然熟練,卻是真的不在意羊毛的質量。而駱玉更是隨手將羊毛拿到城中變賣,價格多少,根本也不講。

  步寒蟬心裡如同裝了一塊大石頭,這兩個人潛伏在九微山下十幾年,到底有何目的?他們真的是朝廷的人嗎?

  他不敢打草驚蛇,但知道自己家主的性子,又實在不敢胡說。思來想去,心中只是嘆息——這個藍翡,他只是站在山上遠遠地看了幾眼,就察覺內中端倪,真是不可小視。

  再想想自己家主,唉,老天還真是公平。給了這樣,就收回那樣。

  藍小翅回來的時候,正是晚飯時分。微生瓷讓下人送飯到房間裡,藍小翅聽見了,說:「爹在這裡,你怎麼可以在房間裡吃呢?」

  微生瓷說:「他打我!」

  藍小翅樂了,說:「我們瓷少爺還記仇呢?」

  微生瓷說:「上藥麻煩。」

  藍小翅攬了他的手臂,說:「但是他是你爹,你總要給他一個台階下,如果等他來向你道歉,你會難過的。」

  微生瓷想了想,說:「我沒等他道歉。」

  藍小翅說:「那走吧,出去吃晚飯。」

  兩個人一起來到桌前,微生歧和賀雨苔已經在吃飯了。賀雨苔跟微生歧能有什麼話?這時候正尷尬著,沉默刨飯。見到他們,賀雨苔一喜,微生歧就有些意外。藍小翅反倒是親親熱熱地叫了聲「爹」,然後問:「晚飯還合胃口嗎?方壺擁翠就是喜歡口味偏甜,您要是不習慣,我把九微山的廚子接過來。」

  微生歧臉色終於好看了些,他們父子之間,已經十幾年沒有誰給誰台階這回事了。他說:「我沒那麼嬌氣。」

  藍小翅說:「那您嘗嘗這個泥鰍豆腐。」說著話,起身拿勺子替他盛了半碗,「這個是方壺擁翠的拿手菜,一點不腥的。」

  她轉頭給微生瓷也盛好,說:「來來,我們瓷少爺也吃一點。」然後回過頭,對賀雨苔使了個眼色,意思很明白——當微生父子不存在吧。賀雨苔同樣回以微笑——明白。

  微生歧嘆了一口氣,終於說:「你自己吃吧,忙了一整天了。」

  藍小翅立刻就開始訴苦了:「可不是,累死我了!那個什麼肉市,白翳非要設在鳥市旁邊。你說那味道要是合一起,方壺擁翠的人還活不活了……」她嘰嘰喳喳地說著市場設立的事,賀雨苔偶爾搭話,微生歧跟微生瓷沉默吃飯。

  一直等到晚飯吃完了,微生歧才發現自己忘了讓她閉嘴。真是一點規矩都沒有啊!

  但……吵得整個飯桌上都有了一絲人氣,讓人一時之間,忘了孤單。

  夜裡,藍小翅跟微生瓷縮在房裡,小夫妻二人都紅著臉。二十幾天沒有親近,此時帳中互相凝視,真是心頭都沁出蜜來。藍小翅伸手摸摸微生瓷的臉,說:「巴掌印終於消了呢。」她對賀雨苔是很放心的,那姑娘比她耐心細緻。

  微生瓷說:「本來就沒事。」

  藍小翅將臉貼過去,所謂耳鬢廝磨,也不過如此了。微生瓷慢慢抱住她,輕聲說:「我……去找我爹?」

  藍小翅說:「今晚……我們自己試試嘛。」

  微生瓷說:「不,小翅膀,我害怕。」

  他下床而去,藍小翅起身,對月哀嘆,然而在聽見微生歧的腳步聲之後,立刻一貓腰躲進了衣櫥裡!

  木香衣一路趕回,紅泥岩,離方壺擁翠很近。裡面埋葬著藍家人,整個藍氏家族,三四百口人,老弱婦孺,全部葬在這裡。藍翡殺了他們,可笑的是,偏偏又厚葬他們。

  這裡每個人都有墓碑,包括剛出生的嬰兒——藍翡的侄子。

  木香衣在墓碑之中等候,沒有看見藍小翅,卻發現一個人影慢慢走來。木香衣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是賀雨苔?

  怎麼可能是她?自己在作夢嗎?

  但是不是夢,賀雨苔慢慢走過來,看見他的時候,停下腳步。兩個人隔著月色對望,互相都只能看見模糊卻熟悉的輪廓。片刻之後,木香衣飛奔上前,一把抱住了她。呵,真的是她,午夜時分會偷偷出現在夢裡的身影,如今溫暖而真實。

  「雨苔!」木香衣努力讓自己聲音平靜,「你怎麼來了?」

  賀雨苔慢慢伸出手,回抱他的腰,其實這懷抱應該是陌生的,然而偏偏如此眷戀。她吸了吸鼻子,知道不應該哭,可眼眶還是紅了,半晌才說:「小翅讓我來方壺擁翠作客。」

  木香衣深吸一口氣,她發間的馨香,令他微醺:「我……」縱然萬般不捨,他卻還是鬆了手:「我現在逃亡在外,你來見我,對你不好。」

  賀雨苔低下頭,好半天,才說:「我知道。」

  木香衣說:「雨苔……回到太極垂光去,好好找個人嫁了吧。」對不起三個字,始終是說不出口。就算說出來,又有什麼用呢?

  賀雨苔想微笑,卻忍不住淚落如珠。她沒有抬頭,語帶抽泣:「我會的。」

  木香衣緩緩後退,原來這世上真有一種感覺,叫做心如刀割。他說:「我走了。」如果再不走,恐怕又要忍不住擁抱了。那樣的話,恐怕就不忍放手了。

  賀雨苔強作平靜,說:「你在外面……要多加小心。」

  木香衣轉過身,想要飛奔,卻只覺得雙腿重若千斤,舉步難行。身後,賀雨苔右手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音。月光下的漸行漸遠的背影,在無盡的碑林之中,有種難言的悲涼與孤寂。

  她終於忍不住喊:「木香衣!」

  木香衣停下腳步,賀雨苔衝上前,緊緊抱住他:「你別走!我等了好久才能再見你一面,你別走!」

  木香衣想要掙脫她的手,卻融化在她的淚水之中。

  遠處,微生瓷擁著藍小翅,問:「你不過去嗎?」

  藍小翅說:「不去了,人家兩個人花前月下的,我去幹什麼。」話裡話外,很有點吃醋的意思。哼,什麼大師兄,一看到賀雨苔,還能想得起我一根翎啊?

  哼,真是重色輕友!

  微生瓷看看她的臉色,說:「我陪著你的。」

  藍小翅失笑,瓷少爺看出來她鬱悶呢。她依靠在微生瓷懷裡,說:「嗯。」

  愛情是排他的,友誼在它面前,只能是一場得體的退讓。

  碑林之中,兩個人影開始激烈擁吻。藍小翅雙手捂臉,半晌又從指縫裡偷偷看了一眼,終於忍不住說:「大師兄,冥巢。」這裡離冥巢最近,木香衣和賀雨苔都回過頭來,看見藍小翅和微生瓷,賀雨苔「呀」地叫了一聲,雙手捂臉。木香衣抱起她,幾個起落,離開了碑林。

  藍小翅聳聳肩,說:「我們也走吧。」

  微生瓷說:「我也抱你。」

  藍小翅伸出雙手,說:「公主抱哇?」

  微生瓷說:「嗯。」說罷,雙手攬住她一用力,將她打橫抱起。藍小翅摟著他的脖子,滿天星光就在眼前,月亮像是纏了金枝的玉盤,輝光朦朧而皎潔。微生瓷一身紅衣,踏著澹蕩月光,緩步前行。足下偶爾可以聽見踏踩枯枝的聲音。

  藍小翅沒有催促,那真是……溫暖到火熱的懷抱,安穩到令人想要時間暫停。她頭上的定風鈴叮嚀作響,聲音微小卻動聽。她閉上眼睛,撫面而來的涼風都變得溫柔而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