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北小武他媽拉著幾乎被毀容的北小武來到我家院子,她臉上皺起的紋可比北小武滿臉牙印還要醒目。母親不停端茶倒水,不停地賠禮道歉,直到深夜,北小武和他那一臉牙印才從我面前消失。臨走時,北小武他媽還從我家牆上拽去一大串紅辣椒。
我因涼生挨了母親的揍。
這是溫善的母親第一次對我動手。她一邊用籐條打我一邊哭,你知不知道你就是魏家坪眼裡的針啊!讓你小心做人,你怎麼就這麼能折騰啊,非要整個魏家坪都知道你的存在啊?你怎麼這麼欺負人啊?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母親的話全是說給涼生聽的。她是個心慈的女子,如同很多小說裡描述的那種遭遇遺棄的女子一樣,軟弱唯諾。
籐條抽向胳膊上涼生咬下的傷口時,我就哆嗦成一團,在門簾後偷看的涼生就緊緊地摀住眼睛。
月光如水啊。
如水的月光下,軟弱的母親無助地舉著鞭子。頭髮散著,淚水飄落。而四歲的小女兒永遠理解不了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悲苦。
那個叫姜涼之的男人,當他還只是魏家坪一個無能的窮教書先生時娶了她,相依為命。她為了奉養他臥病在床的父母,為了不給他添生計上的壓力,在兩次懷孕後,都無奈地做掉了。每一次他都抱著她哭,說,對不起。這個男人流著眼淚對她發誓,將來他一定給她一個幸福的家,一群健康的孩子!後來,他果真做到了!他出息了,成了省城有名的大記者,卻在外面有了新歡。那是一個同他一樣有文化有層次有見識的女記者!他們幸福著,纏綿著,甜蜜著,陶醉著。
一個鄉下的農婦卻在遙遠的魏家坪忍受著,痛苦著,掙紮著,等待著!她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家,並且有了孩子,她卻不敢吭聲,不敢哭也不敢鬧。她明白,他沒有同她離婚,就是因為公婆對她勤勞忍耐的喜愛與需要,以及她永遠不會干涉他風生水起的私生活。
幾天前,那個叫姜涼之的男人和他的女記者愛人一同來魏家坪的煤礦進行採訪寫實,卻被突發的礦難埋入井下。女記者死了,風花雪月沒了。那個叫姜涼之的男人如今躺在醫院,生死難卜,只有糟糠之妻陪在他的病榻前。他吩咐她,把他跟另一個女人的兒子接到魏家坪撫養,若他死了,更要好生撫養。是的,他無需請求她,只需吩咐。
有種女子,一生可悲。生時可以欺,死後亦可欺。
這個可悲的女人便是我的母親。此刻,她散著髮,落著淚,如同失魂一般。至於父親的事,我到十三歲以後才弄清楚,才理解過來。也是從十三歲起,我有了一個極壞的習慣——在半夜睜開眼睛,極力張大瞳孔,試圖看清糊滿報紙的天花板,蜷縮著小小的身子,尋找那種美麗的夜晚。夜色如水!月光如水!
曾經,就在這月光如水的夜裡,母親責打了我,又抱著我哭,她說,姜生啊,我的命啊。
我是母親中年後才得到孩子,她是那樣地珍視我,她一生不曾擁有什麼金玉珠寶,而我就是她的金玉她的珠寶。她把對前兩個沒能出生的孩子的內疚全化成愛,放到了我身上。可今天,她哭完後,依舊罰我在院子裡站著。
那天晚上,月亮是那樣孤單,我赤著腳站在院子裡,只有小咪熱乎乎的小身體偎在我的腳邊。
半夜時分,涼生偷偷地從屋子裡跑出來,他小聲地喚我,姜生,姜生。
我看看他,一臉委屈,低下頭,裸露的小腳趾不停地翹來翹去。
他扯過我的手臂,心疼地看著上面暗紅的牙痕,流出的血液凝結成暗紅色的癤子。他問我,姜生,還疼嗎?
我搖頭,又點頭,然後就拉住他的胳膊哇哇地哭,眼淚鼻涕擦滿他乾淨的衣袖。
他咬著嘴唇,說,姜生,對不起啊。
他這麼一說,我哭得更厲害了。
他用袖子猛擦我的眼淚,說,姜生,別哭了。都是涼生不好!涼生以後再也不讓姜生受委屈了!否則,就讓天上的月亮砸死!
我停止了哭,喊他哥,我說,還是別讓月亮砸死你吧,以後要是姜生再受委屈,你就用紅燒肉砸死我吧!
我邊說邊用粉紅色的小舌頭舔嘴角,試圖回味下午吃的紅燒肉的味道。六歲的涼生愣愣地看了我半天,哭了。後來我們上小學時,老師讓大家談理想,那幫小屁孩不是要做科學家就是做宇航員,只有涼生傻乎乎地站了半天說,他將來要做一個會做紅燒肉的廚子,引得一幫學生狂笑,被老師罰在門口站了半天,理由是擾亂課堂紀律。
也是那個月光如水的夜,涼生拉著我偷偷回正屋,打來涼涼的井水,一言不發地給我洗腳。我的腳很小,涼生的手也很小。涼生說,姜生,以後要穿鞋子哦,否則腳會長成船那麼大,長大了會沒人要的。
我坐在板凳上笑,說,我不怕,我有涼生,我有哥。
涼生不說話,把我從板凳上背起,背回睡覺的屋子裡。
母親早已睡著,夢裡都有嘆息。我就挨著涼生睡下,兩顆黑色的小腦袋湊在一起,像兩朵頑強生長著的冬菇。
小咪蜷縮在我身邊,我蜷縮在涼生身邊。
我幾乎忘了剛剛挨過鞭子,沖涼生沒心沒肺地笑,涼生拍拍我的腦袋說,姜生,聽話,快睡吧。
我睡時偷偷看了涼生一眼,月光如水,涼生的眉眼也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