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番外‧話狐(下)

九垣被晾了一夜,直到天光發亮,才確信沈雁回是真的不來。

天色既明,道觀裡的動靜漸漸大了。九垣待著的院子雖然偏僻,也會有道士前來灑掃。若是往日,他必是立刻離去,不與那些大小道士照面;可眼下沒見著沈雁回,九垣便有些邁不動腿。

他倒不是存著什麼怨憤心思,非要沈雁回當面給個解釋。九垣在沈家後山住得頗久,昨天發生那樣的事,以沈雁回的性子,九垣不信他對著「高人」的邀約不動心。

如今無故失約……

「該不是遇上什麼麻煩了?」九垣心中隱隱擔憂:昨天那幫小道被他施法嚇走,別是尋了由頭去師長那裡告沈雁回黑狀了吧?

凡人壽短,卻偏偏愛幹些勾心鬥角蠅營狗苟的事。九垣混跡人間,這樣的事情看過不少,眼下擔心沈雁回,便不由得盡往那壞處想。他越想越是不安,一時也顧不上太多,隨意捏了個法訣遮掩住身形便去尋沈雁回。

沈雁回的住處具體在何處,九垣並不清楚,只是憑著氣味大概知道方向。他一路找去,遇見的小道士不少,連昨天被他出手教訓過的也瞧見了一兩個,卻偏偏沒見著沈雁回的影兒。等摸進了小道士們住的院子,院裡更是空無一人。

九垣抬眼瞧了瞧日頭,倒是明白這院子裡的人該是做早課去了。能日常早課,便是沒什麼大事發生,九垣心下稍安,正要接著去找人,突然聽見不遠處有人嗤笑:「倒是看不出,那沈雁回小小年紀,手段卻是高明。」

九垣微一挑眉,悄聲走近。

說話者一身道服,年歲不過十五六,亦步亦趨跟在一年歲稍長的道士後頭,口中絮絮道:「他自己跟人打架,卻在陸師兄跟前耍苦肉計。現在可好,人家進了求苦園,有陸師兄照應著,不定哪天就被葛師叔收作弟子了;倒是咱們幾個師兄弟,吃力不討好不說,還落個『監管不嚴』的名頭。」
「余升,你少說兩句。」走在前頭的道士隨口阻了一句。

名叫余升的少年道士卻不答應:「華師兄,你脾氣好,自不計較這些。可那麼多小師弟,別人都安安分分,怎的偏就他被人欺負,還正巧被陸師兄知道?陸師兄平日都跟在掌門身邊,新上山的小師弟們他哪裡能認識!上次向我問起那沈雁回時我就覺得奇怪,昨夜陸師兄來送經書,偏巧他又是身上帶傷,還連衣裳都扯破了——華師兄,你說說,哪兒就有這麼巧的事!」

姓華的道士不接話,卻也不再攔他說話。

余升輕哼一聲,面帶不忿:「要我說啊,怕是那沈師弟有心算無心,早早打聽清楚了陸師兄的脾性習慣,故意跑去求苦園裝可憐,結果還真叫他攀上了高枝。陸師兄也是,不就是身上青了幾塊麼,小孩子打架算什麼事……」

「行了!」華姓道士打斷他,「這話你同我說說也就罷了,被旁人聽去,少不得又挨一頓罰。」

那余升撇撇嘴不再多話,跟著他師兄繼續往前走。

九垣見他們似乎不欲再談,便也不願再跟著這兩人。

凡人求道修仙,入了道門便彷彿超脫世外了,可當真能飛昇成仙的,千萬之中難覓其一,大部分人不過是換了個名目地界繼續在紅塵中打滾。余升背後說人是非,無非心中嫉恨,九垣在凡間聽得多了,自然不把他說沈雁回的那些話當真。

再說,沈雁回心性如何,他總比這些半道多出的「師兄」清楚。

「他要真有這份心計,怎會被強送來當個小道士,還動輒招人記恨……」九垣嘆氣,「罷了,既然決定要教,往後這些也一併教他好了。」

九垣拿定了主意,便兜兜轉轉去尋道士口中的「求苦園」。他倒也沒走多少冤枉路,只是尋到藥園時,一個滿臉大鬍子的道士正領著沈雁回在藥田裡料理草藥。那大鬍子瞧不出長相,一雙眼卻是亮得緊,頗有些道行的模樣。九垣略掃了他一眼,估摸著他看不破自己法術,便專心去瞧沈雁回。

自昨日別後,沈雁回經歷如何,九垣已經從旁人處聽到;眼下不過一打量,九垣便已確定沈雁回在這藥園子裡過得確實不錯:小道士昨日被扯破的道袍已經換下,新上身的雖是件舊衣,但瞧著就整潔乾淨,連塊補丁都沒有;衣領子裡露出的脖頸上糊了膏藥,味道有些嗆鼻,藥卻是消腫化瘀的好藥。

那大鬍子道士一面翻整藥田,一面交代沈雁回照做,聽意思,是要讓沈雁回在這園子里長久待下去。

如此安排,沈雁回自然不必再回那群小道士裡頭受人欺負,之前說好要教他的護身術法似乎也沒了必要。九垣遠遠瞧著沈雁回舞著藥鋤似模似樣地侍弄草藥,一面安了心,一面卻又隱隱不快起來。

這絲不快梗在他喉頭,吐不出嚥不下,連回林子裡逮了只野雞,吞了兩條雞腿也沒壓下分毫。

憋到極處,九垣摔了雞骨頭,怒罵:「什麼破道觀!好的壞的都讓那群臭道士佔了,狐爺說了要教的人也敢來搶!」

罵完道士,九垣這才順了氣,繞著山林仔細佈置了一番,等到天又見黑,才又摸回了那處道士窩。

藥園子的大鬍子道士不在,九垣循著味兒找到了沈雁回的新住處。他也不現身,只拿小石塊丟在沈雁回身前,一步一步引他出來。

沈雁回也不是笨的,九垣丟到第三顆石頭時,他看了眼左右,小聲詢問:「可是高人前輩來了?」

九垣不答,沈雁回問了兩聲便知趣地收了聲。

兩人相隔不過幾步,九垣在前面丟石頭,沈雁回在後頭跟。眼見著出了道觀,九垣引的路越來越偏,沈雁回也未發一語。

他老實跟了一路,前面引路的九垣倒是不高興了:「真是呆!要是被人算計,這麼跟來還不得被欺負死!」他心裡嘀咕,嘴上更不樂意出聲,一直把身後的小道士引入做了手腳的林子,才縱身躍上樹。

沈雁回停在原處等了片刻,見不再有引路的小石頭,才抬頭四下打量。

「高人?」他喚了一聲,臉上顯出猶豫來,「你是不是生我氣了?」話音未落,沈雁回向前踏出一步。

一步天涯。

眼前原本的繁密林木霎時化作無數彩蝶,乍然而起。蝶群散後,一條淺溪蜿蜒而來,溪邊枯木綠葉回春,幾息之間便開出一片雲蒸霞蔚。

沈雁回呆呆看著,半晌,又慢慢撤回那一步。

溪流桃林的盛景如投了石子的水面,不過一晃,便都消散不見。

「……咦?」沈雁回又是一番怔愣,之後才輕呼出聲。

他未多想,再度向前。幻境又起,一瓣花瓣被風吹入他掌心,沈雁回拈起花瓣,顛來倒去地瞧,滿眼的驚奇豔羨。

「怎麼樣?這樣的術法你那道觀裡可有人使得出來?」

沈雁回的反應九垣看得滿意,他理理衣衫,擺出高人的架勢顯出身來。剛一現身,便被沈雁回緊緊盯住。

「高人!你、你要教我?」沈雁回臉上已經漲紅,聲音也顫個不停。

九垣心下得意,面上越發高深:「我昨日既然答應教你,自然是要說到做到的。」

沈雁回眼睛一亮,似要應聲,可張了口卻又猶疑地閉上。

「怎麼?不想學?」九垣挑眉。

「不不!我當然想學!」沈雁回連連擺手,「只是……我學道雖然時日不長,但前輩這樣的術法一看便不是能隨意教授外人的……前輩昨日幫我,於我有恩,昨夜我卻未能如約去見前輩——這術法實在太高深,我受不起……」

九垣輕哼一聲。

沈雁回的聲音愈見低了:「前輩日後如果有什麼差遣,只管開口,可這……」

「小道士,」九垣打斷他,「我只問你,你是想學不想?」

沈雁回不作聲。

九垣笑道:「你不答應,無非是疑心我的用意……」九垣頓了一頓,道,「你生養在崇川沈家,父親早逝,母族不顯,在家中無處立足才被送到這道士窩——我可有說錯?」

沈雁回抬眼看他:「沒有。」

九垣又問:「你在家中每次被欺負都躲在後山哭,我可有說錯?」

沈雁回臉上又紅了幾分,低聲答:「沒有。」

「這就是了。」九垣一振袖,昂首挺胸,「我本是住在沈家後山的狐仙,瞧你順眼才跟你到了這中鎮山。如今願意教你,你便老實點頭跟著學就是,我若真有心害你,你防也防不住。」

沈雁回被他戳破心思,也不再端著那副恭順模樣。他臉上紅暈未退,眼睛被那幻境映得清明透亮,單薄的身板挺得筆直:「除了我娘和陸師兄,沒有誰無緣無故對我好過。你法術那麼厲害,知道我身世也不奇怪,你說你不存歹念——怎麼說在你,信不信卻在我。」

這話一出,九垣直要被氣得笑起來:「你這小道士!」

沈雁回抿住唇,只拿一雙眼瞧他。

九垣嘖了一聲,原地輕旋,化出狐身,九條長尾掃過眼前流水桃花,朗聲道:「我這幻境能擋下萬馬千軍,從今往後卻只許你一人來去自如——小道士,這樣的誠意夠不夠?」

「啊!」沈雁回驚叫一聲。

九垣只當他被自己狐身嚇到,正要說些什麼,就聽那小道士憤憤嚷道:「你是那天偷我桃酥的狐狸!」

沈雁回一句話將九垣噎得變了臉色,他自己卻是樂了起來。待到九垣再裝出那副仙風道骨的高人樣時,沈雁回也不再提著顆心和他周旋。

「你把桃酥還我了,應當不是什麼壞人。」小道士一本正經道,「既然你不是壞人,法術又厲害,你要教我,我自然是要學的。」

一個願教,一個願學,事情便簡單起來。只是九垣被知道了偷桃酥的事,再想哄沈雁回用對待師長的禮數對他,卻是不能了。

「你不叫我師父也成,」九垣想了想,笑道,「來喚一聲『狐仙哥哥』聽聽?」

沈雁回盯著他的臉仔細瞧了半天,這才開口叫了聲「狐仙哥哥」。

這一聲並不勉強,也無不情願,半大的孩子嗓音清亮,吐字間氤氳著江南的水汽,逸散進幻境之中,聽得九垣心中發軟。

沈雁回叫完一聲,眉眼一彎,又喚他一聲:「狐仙哥哥。」

「怎麼?」九垣問他。

沈雁回自懷中掏出個眼熟的油紙包,小心翼翼翻開,取出一塊桃酥遞了過來:「這個給你。」

「給我?」九垣訝然,伸手接過桃酥:那酥餅被沈雁回貼身放著,拿在手中微微發暖。

沈雁回自己在另一塊桃酥上掰下一小塊,小口小口咬進嘴中,一邊還含糊笑道:「你以後若想吃,直接找我拿就好,可別再偷啦。

九垣愣了一刻才明白自己是被這小道士取笑了,他也不生氣,哈哈笑了兩聲,便把那塊桃酥填進了嘴裡。

桃酥放了些時日,又受了潮,嚼在口中連香味都淡了許多。九垣不愛甜食,自然不覺好吃,只是瞧著沈雁回連指尖上的渣屑都要一一舔淨,也只得違心讚一句好。

誇獎的話剛出口,沈雁回笑得便越發開心。他仔細把油紙包包好,塞回懷中,一雙晶亮的眼睛不住眨動:「這是我陸師兄做的,當然好吃!」

「陸師兄」——九垣這一天沒少聽著這名號,而往後的日子裡,聽到的還更多。

偌大的中鎮山,在沈雁回口中,大半都是他的陸師兄:陸師兄來求苦園看他了,陸師兄做了新的點心,陸師兄給他講解經捲了,陸師兄替他量新衣了……

陸師兄,陸師兄,到後來,連那個「陸」字都省了去。

沈雁回口中的「師兄」從來只有一人,九垣知道那人叫陸潛,也知道他是中鎮山的掌門愛徒,卻從未升起過結識的念頭。

哪怕沈雁回不止一次說起「師兄性子最好了,若你們見了面,一定能成為知交」,九垣也不曾打算去見那性子很好的陸師兄。

中鎮山上日子枯燥得緊,沈雁回白日要修習經卷,還要練武、打理藥園,只有入夜才能跟著九垣學些容易上手的小法術。如此教習,進度自然不快,若是沈雁回在觀中被人堵了,也往往吃虧時候更多。

九垣心知是那些姓華姓余的師兄故意放任,才有小道士們隔三差五找沈雁回麻煩的事。他有心護住沈雁回,但中鎮山畢竟是道家大觀,他一個外來狐狸若是太過放肆,最後怕還是得牽連到沈雁回身上。有時沈雁回帶傷回來,九垣便忍不住勸他找他的陸師兄幫忙;可沈雁回次次都推說自己傷勢無礙,不必勞煩師兄。

幾次下來,九垣也熄了勸他的念頭,只精心挑揀些合用又不扎眼的自保法門教他。

待到沈雁回終於把那群給人當槍使的愣小子打服,九垣才下了中鎮山,好好排解了一番心中憋悶。

說是「好好排解」,九垣倒也沒在外界流連太久。他心裡難得記掛什麼,如今既然對沈雁回有了回護的心思,便總放不下中鎮山大小道士那點嫌隙,有時路上瞧見孩童打鬧,都常常瞧花了眼,把那哭鼻子的小童看作是沈雁回。

如此心境,九垣索性也不再遊玩,改扮身份繞道去了崇川沈家,唬得沈家上下直以為沈雁回天縱奇才,得了仙師青眼,不日就要飛昇,一大家子恨不能把沈雁回的娘親供起來,半點不敢苛待了,九垣才端著副仙風道骨的架勢,提著沈家給的供奉,一路又回了中鎮山。

沈雁回被強送上山,最放心不下便是他親娘;九垣教他術法時,他也常說些要出人頭地為母親撐腰的話。九垣往沈家跑這一趟,若說是平白無故來尋沈家晦氣,自然不對,但要說是專程來替沈雁回出氣,卻也與他平素作為不符。

九垣愛熱鬧,修行數百年多是待在人間,但人間是非他卻鮮少過問。凡人壽短,喜爭鬥,偏又自詡比妖怪有禮法,瞧不上妖怪,九垣在人堆裡混著時,只拿他們做解悶的笑料,並不生出結交的興致,更別說替什麼人出氣。

假扮中鎮山的道士去沈家,這行徑怎麼想也不該是他九垣做得出的,可那時他卻滿心只想著回山上把沈家的笑話講給小道士聽,讓他安心。

而當他回到山上,這笑話也未尋到機會去說。

因為沈雁回在哭。

山間夜裡風聲如泣,嗚咽不休,真正在哭的人卻無聲無息,只有盛不住的淚珠輕顫著自眼中滾落。

沈雁回愛哭,磕著碰了會哭,被人欺負了會哭,替他娘委屈會哭,被偷了零嘴兒會哭——可他從來都是哭號出聲,哭過了,也就過了。

這樣明明落著淚,卻強忍住一聲不發,九垣還是第一次遇上。

沈雁回這幾年來已經極少哭,眼下這般模樣自然讓九垣憂心不已。他身上沒傷,人也比九垣離山前長高不少,九垣拿不準他為什麼難過,一時手忙腳亂,便把從沈家得來的物件都堆到了他面前:幾壇訛來的狀元紅順勢就滾到了前頭。

凡人說,酒解百憂,凡人也說,借酒澆愁。

九垣眼看著那半大的小道士一口酒把自己灌得又嗆又咳,袖子一抹,又不管不顧地抱著酒罈繼續痛飲,終於深嘆了口氣。

「算了,我也不問你。」九垣坐到他身側,逕自取一罈酒,拍開封泥,「我陪你喝。」

半罈酒下去,九垣不問,那東倒西歪的小道士卻自己說了起來。

什麼比試,什麼苦練,什麼奪魁,沈雁回顛三倒四地說,九垣也不擾他。說到後來,他像是沒了力氣,手上一鬆,酒罈咕嚕滾遠,壇中酒水蕩出輕輕的響。

「解悶逗趣。」他說。

「什麼?」九垣不曾聽懂,問了一聲。

沈雁回不看他,也不答他,只是愣愣問道:「師兄便是如此看我嗎?」

這一聲問,聲音極輕。那極輕的問句落在九垣耳中,叫他胸口無端憋悶起來。

九垣微微皺眉,開口勸他:「沈雁回,你……」

只是話還未出口,便被那滿身酒氣的小道士撲在懷中,聲聲喚他「師兄」。

「你喝醉了,我不是你師兄。」九垣伸手欲推開他,懷中人卻抱得愈發緊。

醉鬼說不通理,九垣推了兩下便由他去了。悶在他懷中那一聲聲「師兄」漸漸染上哭音,九垣無奈,只得騰出隻手輕撫他後背,哄他:「我在。」

壇中酒水尚未飲盡,九垣就著哭聲飲下。

胸口憋悶愈發重了。

耳邊一聲聲含糊不清的「師兄」,衣襟處的濕熱也越來越明顯——九垣又拎起罈酒,舉到嘴邊。

酒液甘冽,入喉卻澆不滅心中煩躁。

「師兄、師兄——你那師兄到底有什麼好?你就那麼喜歡他?」

「他護不住你,幫不了你,惹你傷心,你為什麼還是喚他?」

「明明在這兒的是我。」

九垣低頭:懷中人已經哭得累了,闔著眼,一副迷糊模樣。

九垣放下酒罈,輕輕擁住他。酒香衝入鼻中,熏出淡淡醉意。

九垣說:「小道士,你別喜歡他了。」

停了一停,又說:「喜歡我可好?」

林風驟歇,無人應答。

《小饕》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