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番外‧話狐(上)

第一次遇見九垣時,沈雁回進中鎮山才不過半年。

那時候他年歲尚小,卻已經明白家中兄長送他來這道士窩斷不是因著什麼仙緣機遇。

沈家是商賈之家,幾代積累,家業絕算不得小。這樣的家裡出生,便是庸才,也不會把叔伯兄弟明面上的話都當了真。只是他畢竟父親早逝,娘親又軟弱可欺,縱是早慧,也入不了掌事人的眼。

在家時,好賴還有娘親叮囑,就算心裡怨憤,有什麼委屈他也都忍了;等到了這道觀,孑然一人,那些經年累積下的火氣卻是再也壓抑不住。

和沈雁回同批上山的孩子大多當真為那道家機緣而來,一個個根骨自然不差,明明年齡相當,個頭卻都比沈雁回高出不少。初初上山,大家還是相安無事,等到山上師兄安排下日常掃灑的活計,便有人看沈雁回不順眼了:雖然管事的師兄說了打掃也是修行,可這活兒畢竟有輕重,任誰領到重活累活,也難免怨言。沈雁回個子小,身子也單薄,管事師兄便未讓他做什麼體力活兒,去到丹房值守;如此安排不能說是錯,但一眾新入門的小道士裡,沈雁回卻不是年紀最小的那個。

這點事說來也小,只消說句軟話,也就算不得什麼了;可偏偏沈雁回又不是說得出軟話的性子,心裡明知招人嫉妒,也不願服軟示弱,悶聲只做自己的事。

行徑如此,再要說什麼好好相處,就都是空話了。那些個小道士不願搭理他,沈雁回也樂得獨來獨往。

中鎮山上生活,最重便是修道。沈雁回是被強送上山,對修道並無執念,只是他個性要強,有師兄帶著修習,學起來倒也似模似樣。

修道要頌習經卷,道家經文玄妙,一眾孩子又是矇昧未脫的年歲,教習的師兄就是再有耐心,也免不得被他們鬧出氣來。沈雁回在家讀過私塾,人也聰慧,師兄被煩得厲害了,便常拿了他的功課教訓其他小道士。

幾次三番,嫉妒變作嫉恨,沈雁回的日子也變得不好過起來。

中鎮山弟子大多習武,新入門的小道士們也有武課。沈雁回體質單薄,起步吃力,那些對他不喜的同門少不了出言嘲諷。他們開口辱罵,沈雁回當然不會乖乖受著,怎麼被罵就原樣罵將回去。他口齒伶俐,其他孩子佔著人多也討不到便宜,罵到火起,就換了拳腳招呼。

中鎮山上下事務繁雜,孩子打架這種事傳不到師長耳中,管教他們的師兄也並不如何在意:小師弟們畢竟年紀太小,難免胡鬧,等歲數過了,就不會如此了。

說得上話的人不理會,私底下的打鬥就愈演愈烈。每次被人欺負,沈雁回都是咬牙回擊,一旦還手,又被打得更狠。

那些日子他身上總是帶傷,只是下手的同門怕被師兄教訓,每次動手都避開他的臉,沈雁回不會主動告狀,管事師兄也就沒看出異樣。

一次,胳膊被砸傷,沈雁回忍了兩天,實在疼得厲害,才悄悄去了藥園,想要找些止痛的藥來。

而那天,陸潛恰在藥園幫忙晾曬草藥,一眼瞧見他扶著胳膊進來。陸潛跟在葛盛身邊許久,簡單的傷情也能分辨出來。他不去聽沈雁回編出的藉口,直接一手捏在他肩頭。

沈雁回疼得一哆嗦,嘴裡卻是半聲不吭。

「肩胛骨出。」陸潛道,「葛師叔現下不在,你若信得過我,我替你復位吧。」

沈雁回不做聲,一雙點漆眼睛滿是警惕之意,手上卻無推拒舉動。陸潛也不多話,手下一拉一推,便把他脫臼的胳膊歸回原位。他動作利落乾淨,沈雁回疼都不及喊上一聲,就聽耳邊一聲「好了」。

「動一下試試。」陸潛如此吩咐。沈雁回低頭偷偷眨去眼裡疼出的水霧,小心地動了動胳膊:確實活動如常了。

他猶豫了一下,終於抬頭道謝:「謝過……師兄。」他與陸潛初見,並不清楚對方身份,只是看陸潛年紀與教習師兄相當,又在藥園幹活,便猜著這麼稱呼應當不錯。

這一聲「師兄」叫得底氣不足,軟綿綿羊羔叫喚一般,陸潛聽得好笑,臉上也確實露出笑來:「我看你面生得很,是這一期新入門的小師弟吧?我叫陸潛,你稱呼我作陸師兄好了。」

沈雁回臉上微燙,乖乖應了聲「陸師兄」。

陸潛時常跟在師父身邊,平日裡也是難得和剛入門的師弟說話,眼下瞧見沈雁回老實乖巧,身上又是帶傷,便不由得多問了幾句:「你叫什麼名字?是哪位師兄帶著的?怎麼傷了胳膊也不早些來治?拖了這許久,復了位也得再腫上好幾天。」

沈雁回答了前兩句,最後一問卻是含糊過去。

陸潛聽出他不願答,也不為難,轉身去藥房找了些止痛消腫的藥來,又仔細教他用法。

沈雁回上山之後還是頭回被人如此關照,一時間鼻也酸眼也熱,再開口道謝時,不由自主就帶了哭腔。初時只是哽咽,後來變作抽泣,到最後,連想說什麼都忘了,只一門心思掉眼淚。

他這麼一哭,陸潛著實被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哄了幾句不見成效,陸潛也就沒了招兒。他沒帶過小師弟,也不知道沈雁回為什麼哭,乾站著看了片刻,才突然記起什麼,跑去屋內拿了包東西出來。

沈雁回哭得淚眼朦朧,模模糊糊瞧見他掰了塊什麼東西塞進自己嘴裡,下意識一嚼,那東西就碎了滿口甜香。

「好吃麼?」陸潛問他。

沈雁回怔怔點頭。

「這是我剛做的桃酥,本打算給葛師叔的,現在便宜你了。」陸潛半蹲下身,把那包東西遞進他手裡,「別哭了。」

沈雁回低頭去看手裡的油紙包:他覺著自己不該要,可話到了嘴邊,卻又捨不得。

「給了你便拿著吧。」陸潛替他擦淨了臉,笑道,「悄悄帶回去,可別讓葛師叔瞧見。」

那一天是如何從求苦園回到住處的,沈雁回毫無印象,只有口中甜味久久不散。

回去之後,他向其他師兄打聽陸潛,這才知道陸師兄身份。掌門的入室弟子是如何地位,沈雁回自然明白。他心裡為陸師兄高興,又隱隱覺得失落:入室弟子與他們這些剛入門的小道士身份懸殊,住所課堂也不在一處——恐怕日後少有求苦園那樣的碰面。

他心中遺憾,面上未顯半分,只是修習時越發用功。而陸潛送的桃酥,他捨不得吃,小心藏在枕褥下頭。

他本以為當日藥園一別,陸師兄就不會再記起他這個小師弟,不曾想沒過幾日,管教他們的師兄把他叫到跟前,問起他受傷一事。

沈雁回拿不準師兄意思,斟酌之後只道自己不小心,並未照實全說。

那師兄面上帶笑,說起話來卻別有深意:「以後若是有磕著碰著,只管跟師兄說,不必不好意思。要不是陸師兄昨日向我問起,我還不知道師弟你傷了胳膊呢。」

沈雁回忙做出感激模樣,一疊聲地應承,只當自己真就是個天真孩童。
等師兄氣消離開,他才全心歡喜起來——陸師兄還記得他,哪怕只是隨口問起,也足夠他開心的了。

那歡喜盤桓不去,夜深了沈雁回也毫無睡意。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良久,實在躺不住,便翻出那包桃酥,一個人跑進山裡。
——結果,被一隻白毛狐狸偷了桃酥。

那狐狸自然就是九垣,只是當時他未以人身出現,沈雁回也想不到堂堂九尾會半夜裡偷小孩的吃食。

日後沈雁回問起,九垣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並不敢照實直說——他在暗處瞧沈雁回瞧了那麼許久,還是頭一次見他開心成那樣,對著包點心笑得見牙不見眼。中鎮山道士太多,九垣雖然住在山上,卻不願踏進道觀。沈雁回的點心怎麼來的,九垣不清楚,只是瞧見他那寶貝模樣,一時好奇味道,就順嘴叼了去。

沈雁回是什麼出身,九垣是知道的。沈雁回在家過得不算舒心,吃穿用度上倒也沒有短過什麼。那油紙包裡的點心,模樣粗糙,也不算新鮮,以九垣在沈家偷嘴的經驗,一眼就瞧出值不了幾個錢。九垣叼了桃酥走,本以為不算多大的事兒,可不想,還沒找個合心意的地方嘗上一口,就聽見沈雁回哭了。

沈雁回愛哭,這在沈家後山九垣就知道了;可哭得這般傷心,卻不多見。

九垣被他哭得焦躁,來回踱了幾圈,仍不見哭喊減弱,九垣無法,只好把那包東西又叼回去。

他回轉過來時,沈雁回哭得嗓子都已見啞。

沈雁回心裡委屈得厲害。不過是不見了一包桃酥,他卻覺著心都要疼碎了。

明明被兄長「送」出家門時,便告訴過自己不該再哭;明明被人打得站不起身,都不曾哭過——不過是一包桃酥,卻叫他在這山林間哭得撕心裂肺。

他蹲坐在地,臉埋在膝間,不管不顧地嚎哭,連那盜走桃酥的狐狸走回面前也沒發現。

九垣煩躁地用前爪扒拉雜草土塊,有心把叼著的油紙包還他,卻不知該如何引他注意。

如此又過了些時候,沈雁回哭得累了,哭號變作低泣,被夜風掩著,越發委屈傷心。

九垣悄聲嘆氣,上前幾步,拿濕涼的鼻頭碰他手背。

沈雁回懵懵懂懂抬起頭,一雙眼浸在淚裡,眼眶紅著,鼻子也紅著,模樣好不可憐。

九垣把口中東西輕輕放在他膝上。

沈雁回揉去眼裡淚花,剛分辨出膝上物件,便把它緊緊抱在胸前,原本緩住的淚又開始落。他記不起要查看是否被狐狸偷吃了桃酥,也想不到要教訓這偷嘴的狐狸,只是抱著那包桃酥蜷起身,小聲嗚咽。

九垣便又嘆了口氣。他有心說點什麼,可瞧沈雁回的模樣,只怕不管他說什麼,眼下那孩子也聽不進去。

「罷了,大不了日後許他些好處做賠禮吧。」九垣無奈地想。

他無意與凡人深交,但今夜之事確實是他不對,便是沈雁回不說,他也該認罰。

九垣轉身欲走,身後抽泣聲仍未停歇。

九垣被他哭得沒了脾氣,腳下頓了一頓,還是轉了回來。

「哭成這樣,你也不怕明日眼腫見不了人。」九垣心下埋怨,腦袋卻還是湊到他臉邊。

沈雁回被他拱得抬眼瞧去。

九垣伸出舌,在他兩眼輕快舔過。

沈雁回茫然看他。

「別再哭了。」九垣低頭,又用鼻尖碰沈雁回的手。他舌根帶澀,淚水的咸澀味道蕩了滿口。

這一番相遇,沈雁回並未對他人說過:一是他夜裡獨自外出不合規矩,再者,那時候他哭過了勁,頭暈腦脹之下並不確信自己真就聽見那白毛狐狸口吐人言。

既然不信,也就不必掛心,轉天天明,一切還是照舊——只是沈雁回是照舊了,九垣卻破例溜進了道觀裡。。

九垣百多年前受過道士的氣,本不願踏足道觀,但沈雁回畢竟算是在他眼皮底下長大,這次又是被他惹哭,他記掛著賠禮的事靜不下心,輾轉半夜,眼見著天際泛白,索性循著沈雁回留下的蹤跡跟去了觀裡。

而這一去便瞧見沈雁回和人打架。

半大的孩子打架沒什麼章法,胳膊腿舞得人眼花,衣裳髮髻也都一個模樣,場面亂得人都認不清,九垣卻一眼就瞧見沈雁回那雙眼:小獸一般不肯退讓。

沈雁回手裡護著什麼東西,對方又不止一人,不過幾個來回,他便被人一腳絆倒,懷裡東西也掉在地上。

九垣定睛瞧去:正是昨夜那包桃酥。

「嗯?怎麼又是它?」九垣疑惑地哼出聲。

他尚未理清打架原委,那邊沈雁回連身都不及起便急急去夠那油紙包。

「快按住他!」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幾個打架打得衣衫不整的小道士連忙把沈雁回按住。
沈雁回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別人撿了油紙包起來,打開露出裡頭的桃酥。
「還給我!」他怒沖沖地吼。

對方卻不懼,咧開嘴笑得得意:「前些天張師兄說有人偷吃殿裡的貢品我就懷疑你了——怎麼樣,姓沈的,人贓並獲了吧?」

「你血口噴人!這是我的東西!」沈雁回掙脫不開,氣得臉都漲紅。

「你的?從哪兒來的?你家裡從來沒人看過你,你哪兒來的這包桃酥?」
問話的小道士氣焰囂張,沈雁回本要開口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卻又含糊過去:「你管我怎麼來的!把我的桃酥還來!」

「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小道士眼珠一轉,道,「這樣吧,你趴在地上學三聲狗叫,我們就放了你;不然,我們就去告訴張師兄,說你偷貢品!」

話說到這份上,沈雁回臉上反不見了惱怒。他任人壓著胳膊坐在地上,眼睛黑亮,嘴邊帶笑:「好啊,你們去找張師兄去,我正好請教一下張師兄,究竟是偷盜貢品罪責大,還是誣構同門罪責大!」

「你!」許是沒料想他如此反應,一眾小道士都慌了神。

沈雁回牙尖嘴利的小模樣瞧得九垣直髮笑,原本不打算現身幫忙的念頭也搖擺起來。正巧小道士裡又有人提議說「姓沈的最會在師兄跟前裝乖,不如我們再揍他一頓」,九垣搖搖頭,輕呼了口氣。

風沙驟起,吹打得一幫小道士嚎叫著跑遠,只餘沈雁回一人安然坐在原地。

這風來得怪異,裹捲著砂石氣勢洶洶,卻偏偏在沈雁回身畔繞道而行。

沈雁回既入道門,自然清楚如此怪風不是平白出現。他心下警覺,面上卻露出恭敬之態,匆匆拾起被丟在地的油紙包揣入懷中,然後起身,環顧作揖:「敢問是何方高人出手相助?」
九垣隱著身形坐在牆頭,也不答話,只拿眼上下打量他。

沈雁回這一架打的頗為吃虧,衣衫被扯破不說,暴露在外的頸項、手腕處也見淤痕。

九垣沉默不語,沈雁回便不敢抬頭起身。

相持一久,沈雁回的身形便晃動起來。他身上傷處悶疼,脖頸也酸得厲害,他疑心那位「高人」順手幫他之後便離開了,卻又怕「高人」仍在,自己冒失亂動失了禮數。

眼瞧著沈雁回道袍下襬都抖出花了,九垣只得無奈開口:「你這小道士……我若不搭理你,你可是要在這兒站上一天?」

沈雁回一個激靈,不及想好言語,就轉身要沖聲音來處拜去。

「別別別,」九垣連聲怪叫,「我又不是你們道士祖宗,你想拜,我還不想受呢!」

沈雁回抬眼朝他隱身處望去。他似是被這「高人」跳脫的性子逗樂了,原本的驚怕之感頃刻散了個乾淨,嘴邊也現出笑來:「我拜你,是謝你幫我,不是拜什麼道士祖宗。」

這話若是被中鎮山上其他人聽到,定要責怪沈雁回出言輕慢;可聽在九垣耳中,卻是正對脾性。

「說得不錯!」九垣心念一動,乾脆撤了那隱身術法,大咧咧站在道門牆頭,受了沈雁回那一拜。待到沈雁回禮罷站好,九垣才瞧著他懷中露出的一角油紙包,道:「方才幫你,不過舉手之勞,受你這一拜,倒是我佔了你便宜——這樣吧,我教你幾招,以後你就不怕被那群混小子欺負了。」
「這……」沈雁回猶豫起來,「中鎮山的規矩……不得私學外門招數……」

「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你跟我學了?」九垣哄他,「再說,就你現在學的那些東西,若是有用,你如何會被人壓著打?」

「可……」

「你且回去好好想想,若是想通,今晚二更,還到此處找我。」說罷,九垣高深一笑,隱去身形。

沈雁回連喚幾聲「高人」不見再有回應,也就以為九垣真的走了。他在原地又站了些時候,望著自己腕上泛青的指痕,眉頭緊鎖。

沈雁回兀自出神,一旁空曠處,卻是九垣仗著旁人瞧不見他,站在沈雁回近旁一副得意模樣。

沈雁回是為什麼上的中鎮山,九垣早就清楚;沈雁回不是真心求道,他也心裡有數。現在,有他這麼個「高人」願意教沈雁回一招半式,對付其他那些小道士,不怕沈雁回不動心。

先前他潛入道觀時還在發愁怎麼為昨夜的事賠禮,現在有了這麼一出,那許下的好處便能自然給出,還不用把他昨夜盜取小孩兒吃食的前因道明。

九垣越想越是舒心,瞧著沈雁回那犯難的樣子也越瞧越是順眼。

瞧夠了,九垣這才打道回府,一心只等夜裡再去道觀見沈雁回。

可真到那約好的時間,沈雁回卻是一夜未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