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章
番外‧流光

「淵奇」這名字沒什麼意思,不過是許多年前有妖怪撿了本凡人的書到山上,他隨便挑了個「淵」字,小饕又一爪子按在「奇」上——雖然胡鬧,卻總算有了個能叫的名。

修道先修人,有了名字,這修人便像那麼回事了。

──再說,叫「淵奇」總比被叫做「小花」聽來神氣。

剛有名字時,花豹還叫齊了山裡妖怪鄭重說道過,當時妖怪們也應聲改了口,可沒多久大傢伙兒便又叫回了「小花」。

為此,花豹惱過不止一回,只是別的妖怪或許還會怕他動怒,那隻沒牙的小饕餮卻是半點都不懼的。

靈山上下,大小妖怪百來只,自降生到開靈智,再到修煉成妖,每隻妖怪都清楚,這座山承了饕餮的情,他們還不起,便要守諾照料小饕。

饕餮素有凶名,便是沒長牙的幼獸,山裡也沒有誰敢不敬。小饕當山大王當得懵懂,這麼多年,妖怪們的態度卻還是看得出的。他不知道內裡緣由,心智又被封印影響,便仗著自己山大王的身份誰也不怕,見了花豹總小花小花叫著,花豹怎麼糾正都沒用。

不過,小饕不肯改口,花豹其實並不惱火。

他原本就對小饕本生不出氣的。

黑熊他們當他是顧及饕餮的恩情,花豹自己卻知道並非如此。

靈山不是多適合修煉的地界,山裡妖怪卻不見有誰想離開。偶爾有出門歷練的,歸山後總要感慨一番外界險惡,山裡安寧——靈山有饕餮在,便不會有妖怪費心去爭什麼權勢高低。強也好,弱也罷,都老老實實各自修煉。時日一長,想不安寧都難。

花豹幼時,山裡就已經是這番和樂模樣。一些開了靈智的小獸見天滾做一堆,胡鬧玩耍,成年妖怪們也就樂呵呵看著,並不阻攔。

只是這些玩耍打鬧,不能讓小饕看到。

那時候靈山改運不過五十載,饕餮發狂的模樣還歷歷在目,山裡妖怪們道行粗淺,誰都拿不準小饕身上封印是否真的有效,只得照著當年饕餮說辭,處處小心,不叫小饕生出什麼長大的念頭。

小饕本性純良,妖怪們說大王該有大王的威儀,他便獨自住在一處,平日也不常出來走動,身邊更是連個玩伴都沒有。

他總自己活動,便不會知道跟旁人玩耍的樂趣;他沒交過朋友,也就不會在玩伴長大時想要跟著想長大。

妖怪們想得簡單,做得也簡單。

連小饕自己也不覺得哪裡不好。

靈山上的日日夜夜,於他,不過是水上流光,雖然知道該是時時不同,可看在眼裡卻是粼粼一片,根本分不出有什麼變化。

一次,他在一處山澗踩水玩,花豹恰在附近修煉,聽見動靜尋來。花豹低頭叫了聲「大王」,小饕好奇看他,問他:「你是誰?」

那並不是小饕第一次見到花豹,只不過花豹長大了身形,小饕又分不出他與其他豹子的差別。

不過一場偶遇,小饕壓根沒往心裡去,之後想要玩水,還是會跑去那道山澗。但每次小饕過去,都會遇上花豹。遇到的次數多了,花豹便和其他豹子不同了。

後來小饕說起,總當這些都是巧遇。

花豹在旁聽著,只是翹著尾稍輕笑,並不告訴小饕其實那段日子他每天都等在山澗。

若當真要細究什麼時候開始留意起小饕,只怕花豹自己也拿不出答案。

最初或許只是孩童心性,越被妖怪們拿饕餮唬著,越是對小饕好奇;好奇得狠了,便偷摸躲在暗處,悄悄觀察小饕。

山裡這麼做的小獸不只花豹一隻,只是別人看上那麼兩三眼,好奇心滿足了,也就不再冒這份險。只有花豹,仗著自己天生擅長隱匿,時不時就藏在小饕附近。

小饕玩耍的地方大多是妖怪們給他劃好的,平日裡誰都不會去。妖怪們背後的用意小饕自然不懂,他只道那些地方都是他的,在那裡玩時可以不用端著山大王的架勢。如此安排,妖怪們滿意,小饕也很滿意。

小饕沒有修煉,又知道山裡安全,對週遭便無防備之心。

於是,藏身在小饕地盤的花豹便時常能瞧見傳說中凶惡可怖的饕餮像這山裡最普通的幼崽一樣闖禍犯傻。

踩水,撲蝶,追影子,還總絆住腿腳自己摔倒——再可怕的傳說,也抵不住如此自毀形象。

這般場景看得多了,對這位牙都沒長的山大王,再要生出那敬畏之情,就是強人所難了。

花豹知曉他太多傻事,雖然只是在一旁看,心裡卻隱隱感覺親切起來。

親近之心既生,之後再去小饕地頭,花豹便故意不把自己藏好。有時候被小饕發現,他就藉機和小饕說上兩句話。

這些事,花豹做得並不隱蔽,山裡妖怪很快就發現了。他們也不罰他,只是把小饕身上封印原委細細說給他聽。

「那封印關乎靈山安危,更關係小饕自己性命。你要只是對饕餮好奇,如今也該滿意;若真心想和他交好,便不能去引動那封印分毫!」

那時,花豹也還年幼,一番話囫圇聽完,只覺得是自己做了天大的錯事,馬上就要害小饕丟掉性命,一時間被嚇得怔愣,眼眶也泛出紅來。

見他真被嚇住,也有妖怪出聲安慰:「只要沒讓小饕想長大,其實,也不是什麼大錯……」

但之後一段時日裡,花豹和山裡其他幾個頑皮的小獸卻是被牢牢看住,不論修習還是玩耍,身邊總有妖怪守著。

直到某天小饕不知為何突然跑來,妖怪們來不及把花豹藏好,小饕卻沒認出他來,妖怪們才算安了心,把幾個小傢伙放了。

一場小小風波就此平息,日子又回到過去,偶爾遇到小饕,花豹便和其他妖怪一起低頭行禮。

小饕也當真沒有認出過他來。

他們沒說過幾次話,沒有互換過稱呼,山裡豹子更不是只有他一個,小饕認不出他來也是正常——何況,按照大妖怪們的說法,小饕認不得他,才是對小饕好。

這些花豹都明白,可心裡還是覺得不痛快。

為著這不痛快,花豹私下裡仍去小饕的地頭藏著,拿這山大王鬧出的笑話解氣。

一次兩次,一天兩天,日子久了,那些閒氣早都散盡,花豹也長成山裡數得上的妖怪。

只有獨自玩耍的小饕,還是花豹最初見到的模樣。

妖怪們總說,這樣對小饕、對大家都好。

花豹起初也不覺得錯。

幼時妖怪們告誡他的說辭,他心裡記得清楚;小饕玩耍撒歡的模樣,看著也確實無憂無慮。

只是有一天,他趴在枝上瞧小饕自己玩水,突然胸口就發起悶來。

那天天氣頗好,日頭正高,小饕在山澗裡撲騰,周身碎光晃得人眼花。他喉中咕嚕有聲,一雙眼黑亮帶笑,玩得興起了,尾巴也擺個不停。

——明明那麼開心的模樣,一陣風過,大朵雲彩掩住太陽,他卻跟著靜了下來:不聲不響,不笑不鬧,只抬了濕漉漉的腦袋,眼睛茫然望著天,等到太陽冒出頭,才又伸爪子去撩那水花。

笑鬧又起,看起來,還是那副開心模樣。

可是,當真開心麼?

花豹站起身。他心裡覺得憋悶,大口喘息也不見輕鬆。

這點氣息改變,被水聲掩著,小饕並不能聽到——即便聽到,他也不會把藏著的妖怪叫出來。

山裡妖怪敬他畏他,總離他遠遠的,小饕被他們躲習慣了,也懶得再捉他們出來。再說,就算叫了他們出來,妖怪們也只木樁似的戳住不動,沒人會陪他玩。

還不如天上太陽,雖然有陰天會下雨,等雨過天晴了,一抬頭,總能瞧見。

就像那天的太陽,端立中天。陽光撒下,鋪在水面,也從茂密枝葉間漏出幾點,落在花豹身上。

樹下,靈山的山大王一門心思追著水上日影,不時歡叫出聲。

樹上,花豹靜靜看他,站定不動。

花豹站了許久,身上光斑捂熱了皮毛,烙燙進骨血,熨帖得心上溫熱,喉間痠軟。

「只要……不引動封印就可以吧?」花豹輕聲問。

無人作答。

他笑笑,自藏身處輕巧躍下。

他出現得毫無徵兆,小饕被他嚇到,一時也沒想起擺什麼架勢,站在水中愣愣問他:「你是……」

「我們前兩天才見過的。」花豹截斷問話,琥珀眼睛被陽光照得清亮,「大王不記得我身上斑紋了?」

小饕被他提醒,又仔細辨認一番,終於恍然點頭:「你是小花。」

花豹一哽,本要說什麼,那邊小饕已經把話說了下去:「你又來這裡修煉嗎?」

顧不上計較稱呼,小饕的話總要先答的。

一旦開始交談,後頭的事就都是理所應當。

相識,相熟,小饕身上不見異樣,花豹便說服山裡妖怪們與小饕認識——不用多熟悉親密,只是見到小饕,偶爾講個笑話說段故事,就足夠了。這樣的要求,妖怪們有些猶豫,卻終於都是答應:靈山是饕餮拿血肉換下的,他們也不願真就委屈了小饕。

再者,花豹的例子還在跟前:就算和小饕認識,關係不親密,也引不動他身上封印。

於是,花豹引著小饕認全了山上妖怪,果然未出什麼亂子。妖怪們漸漸安心,日子又平穩起來。

只有花豹這個不安分的,時常跑出山周遊歷練。

歷練歸來,花豹有時會去那處山澗。

山澗原就偏僻,小饕能逮著妖怪陪他玩了,也就懶得辛苦跑來。漸漸地,這塊地盤就算易了主,小饕想不起要回,花豹也不想還他。

沒有小饕在水裡撲騰,山澗便靜得很,只有流水聲聲,催人昏昏欲睡。

半夢半醒時,花豹總望著水面發呆。

日光在水上撒一捧金,粼粼盪開,彷彿伸了爪去就能撈著。

這是小饕無人陪伴時的遊戲。

花豹不是他,便是無人看見,也不會做那孩子氣的事;只是那些流光從此卻常常入夢,和著山裡年歲,繪就一幅抹不去的畫——

那畫中無人,只一道山澗,淙淙而過,滿懷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