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芝又見到九垣時,那人倚坐山石邊,仰頭去望沉沉天幕,身側一壺酒,一隻杯。
那時候中鎮山上正亂,連剛入門的小道士也一副惴惴模樣,腳步都不敢多停。
陸潛傷重未醒,小饕不離他床前,花豹並不相熟,沈雁回更不是他這外人該隨意搭話的——除了偶爾被喚去詰問青風觀裡事務,張芝便似被人忘了,只終日抱著曲笛在山裡遊蕩。
山景不同,人事皆非。
張芝心中惶恐,無人可訴,難過到極致了,便在山裡無人處偷偷地哭。
過往種種糾纏不休,那些被擺上檯面挑明的陰謀算計張芝不懂,也無力去懂。他只覺空茫茫辨不清前路,曾經一心去求的真相、公道都成了他人話柄談資,於他,卻是半分意義再無。
師兄、師父、師門,心心唸唸的舊日皆作了塵土,迷住他的眼,蜇得生疼,卻不能說與他人知。
等這一切塵埃落定,青風觀會如何?他會如何?
張芝不知。
「要是大師兄在……」
話不過起頭,剩下的便只能嚥回肚裡。
要是大師兄在……
要是大師兄在,定會有辦法——青風觀裡的師兄弟們總這麼說,連師長也常是附和模樣。
張芝總以為,大師兄那樣的人物即便不能得道,也該接過師父位置,將青風觀發揚光大。而他,就該跟在師兄身後,繼續當個不起眼的小道士。
他入門年歲小,談不上多好資質,觀裡師長又都有自己弟子,他這般的小道士便由幾位師兄帶著。二師兄刻板嚴厲,三師兄不喜孩童,只有大師兄冉日青,教習之餘還總記著他們年歲太小,常常準備了點心故事哄著他們。
大師兄說,修道者,不違天理,不失本心,才能成就正道。
大師兄還說,青風觀立身之本不過「除魔衛道」四字,但除什麼「魔」,衛什麼「道」,卻是要拿本心去辨的。
那些話當時張芝並未聽懂,只記著大師兄的故事裡人非皆善,妖也不都是為惡。至於聽不懂的道理,總有來日方長,總能日後再問。
來日方長。
終究長不到他長大。
一夜驚變,中翠山的天地就都崩壞了模樣。
再不見什麼道家正派,更枉論什麼除魔衛道——青風觀,這個名字怕是從此便是笑談。
張芝苦笑。
卻連苦笑也不叫旁人看見。
中鎮山冬日肅殺,山風凌冽。山裡道士白天也少有出門,只他久久在外徘徊。
張芝不想見人,不想聽人問起師門,便是在山裡走,也著意避開拾掇好的道路,挑揀些鳥獸踏出的小徑。
冬裡晝短夜長,他道路不熟,常常入夜還在山裡,被風吹出徹骨的涼。
唯有懷中曲笛,被他緊緊護著,總還有一絲溫熱。
笛上葦膜已被小心粘好,笛身也被每日擦拭,只是無人吹奏,看著便無端寂寥起來。
那一天,夜色已深,山風難得歇了一歇。張芝抱著笛子走到一處崖邊,本是胡亂走過,一抬眼,卻看見那個白色身影。
張芝站定不動,心中空茫愈甚。他只知拿眼看住九垣 ,卻說不出自己是恨是怨,是悲是痛。
他不出聲,九垣也不回頭,只是靜靜坐著,良久,才嘆了口氣,轉眼看他:「怎麼這時候還在山裡?」
九垣問得輕巧,張芝卻答不出輕巧。
面前狐妖一把火燒盡了他大師兄的血骨,一張口嚼碎了他師父的頭顱——可他卻怪不得九垣。
管狐為孽,是他師父操縱;管狐反噬,也是他師父咎由自取。
怎麼能怪這狐妖呢?
人人都這麼說,張芝自己也知道旁人說得不錯。
若不是師父違背天道去炮製管狐,青風觀的禍事就不會發生,大家還會一如既往。
這些張芝都明白;可是如今見到九垣,張芝卻覺得喉頭哽住,連字都說不出一個。
他不答話,眼神也發直。
九垣便又嘆了口氣,目光滑落在他懷中:「這是……你大師兄的笛子?」
張芝握著笛子的手緊了緊。
九垣笑笑,一手輕拍身側空處:「坐吧。」
張芝搖頭。
九垣也不強求,只捏起那盞空杯在掌中把玩。「我變作管狐後的事記不太清,中鎮山的道士也說不明白。」他沉聲道,「既然你在這裡,青風觀的事,便勞你說給我聽吧。」
他神情肅穆,不是玩笑的輕佻模樣。張芝皺眉猶豫,手指在笛身不住摩挲:青風觀當夜慘狀張芝不願再想,可不把那些情狀告訴面前狐妖,他又覺得不甘。
——說到底,自己還是怨著這狐妖吧。
張芝心裡自嘲,喉中的梗塞感倒是淡了。他輕咳兩聲,咳盡胸腹間涼氣,才慢慢開口。
他講得細緻,九垣也聽得細緻。
無風的山崖,便只有張芝的聲音縈繞不去。
那些血色、火光、慘呼,在夜色裡裹上寒涼,說出聽進都似冰刃,割得遍體生疼。
張芝聲音漸啞,九垣眉間也越蹙越深。
等張芝終於說完,九垣望著手中杯子,輕聲道:「是我害了他。」
張芝一愣,又聽九垣繼續道:「若不是我要他幫忙,也不會累他和你師父反目……」
「不對!」張芝打斷他,「就算沒有你,若大師兄發現那些齷齪,也一定會出面揭穿的!」
他這些話說得又急又快,起初不過是反駁九垣,繼續說來卻是越發篤定:「我大師兄本就再正直不過,所行所為都不違本心,順應天理。要不是……要不是師父他們確實做得錯了,就算你求著我大師兄他也不會幫你;他與師父對質,是他在證自己的道,才不是因為你!」
一番話說得張芝胸膛起伏,身上也多了些熱氣。
他一雙眼睛瞪著九垣,九垣卻不見惱,反倒迎著他的瞪視笑了起來:「你說得不錯,這確是他做得出的——他以前說幾個小師弟裡頭你最懂他心思,現在看來,也未說錯。」
「大師兄說過這話?」張芝吃驚。
九垣點頭:「不錯。他還說師門裡你和他最像,許多話他對著其他師兄弟說不出,卻總和你說。」
張芝心口一熱,頓時漲得臉紅。往昔畫面接連浮現,思緒更是亂作一團,讓他又想哭,又想笑,鼻中酸得再說不得話。
他不想在九垣面前丟臉,便抱緊了笛子匆匆告辭。
九垣並不攔他,依舊閒坐石旁,只是終於把那空盞斟滿。
張芝跑出兩步,垂眼瞧見懷中曲笛,又踟躕停下,回身喚道:「喂,你可知我大師兄為你翻了一曲新曲?」
九垣不答,把那酒盞端在眼前。
張芝未等到答案,也怕等到答案,只略站了片刻,便轉身跑開。
待他再回頭時,九垣執杯的手已敬在身前,順勢翻倒——
杯中酒液祭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