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鈴聲準時響起。
她習慣性地按掉響鈴,本是要再縮回被窩睡上一會兒。可突然聽見門外傳來人走動的聲音,她陡然清醒過來。
連拖鞋也不趿,就這麼赤著腳衝到客廳去。在看到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背影時,她眼前一片模糊,「爸爸。」
蘇父身形一頓,慢慢轉過身來:「童童。」他蒼老了很多,這種蒼老不僅僅是外表上的,更多的一種精神上的衰退。這樣的衰退讓他即使是在面對女兒的時候,也表現出讓人心酸的畏縮。
蘇若童的心都要碎了。她抹乾眼淚,強撐著笑容上前擁抱父親。感覺到手掌下那消瘦的身體,忍不住抱得更緊一些。
她多怕自己是在做夢,只要稍稍鬆手父親又會再次消失不見,她這樣孩子氣的行徑換來父親一聲滿含愧疚的低嘆。
她打電話去公司請假,回身時蘇父已經將粥煲端上桌子。粥米的香氣在空氣中瀰散開來,久違的家庭溫暖。
她很想和父親說說話,或是噓寒問暖,然而每每欲言又止。蘇父的目光一直落在低處,偶爾與她的碰上也是急急地避開。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種窘迫而羞赧的神色,彷彿一個做了錯事不被原諒的孩子。
蘇父原本是做學問出身的,後來調去文化局下轄的某研究中心任室長。說不上是什麼大官,但多多少少有一點兒權力。前年中心裡拔下一筆財政專款用於項目研究,但後來因為種種原因該項目被擱置,這筆款便劃入了中心小金庫中作為備用金。
這樣的處理是違規的,但是很多時候規定與約定俗成的『慣例』,往往更傾向於後者。在監管不到位並且權力集中的部分附屬經濟體中,這種情況是司空見慣的。
既然前幾任也都是這麼做,蘇俊文也就沿襲這樣的規矩進行處理,到了年末的時候將這筆款項作為員工績效派發下去。
績效有多有少,拿多的自然高興,拿少的便忿忿不滿。利益糾葛、爭執吵鬧之下難免矛盾衝突,爾後便有匿名舉報,因此東窗事發。
嚴格來說這樣的行為並不是為謀私利,但是對於國有資金處置的隨意性和在細節處理上的不嚴謹,他仍得因此負起領導責任。縱然沒有牢獄之災,但這次難堪的經歷卻壓彎了他的脊骨,讓他成為一隻驚弓之鳥。
蘇若童原本想陪父親去理髮,但是無論她怎麼勸說蘇父就是不願意出門。她即心酸又無奈,記得小時候父親曾為自己理過發。於是翻箱倒櫃地找出那套工具來,「讓我來試試?」
雖然工具用得不甚順手,但剪出來的效果竟也不差。她將剪下的碎髮清理乾淨,笑道:「我的手藝不賴吧。」蘇父笑了笑,眼中盛滿歉意,忐忑難安。
父女倆整天下來也沒說上幾句話,可她並不在乎這些,沒有什麼比家人平安無事更重要的。
她像回到了孩提時代那般對父親充滿了依賴,哪怕他睡著了她也要坐在他的床頭看著他,直到睏倦來襲。
有些東西,當你從不曾失去它時,它是如此地稀鬆平常。像是路邊的一塊石,手邊的一杯水。可是一旦你失去了它,就如同脫了水的魚一般,再也無法生存。
接下來的日子都過得平靜而安寧。
每天她早起去菜市場買好菜回來,吃完早餐出門前父親會將準備好的飯盒和水果塞給她,照例叮囑兩句。到了傍晚準時下班,一開門就必定有熱騰騰的飯菜在等著她。
彷彿是回到了舊日時光。未曾有過變故,生活平靜無瀾。倘若不是那通電話,她幾乎是要將陸東躍遺忘到腦後。
「你還真想過河拆橋,嗯。電話不打,連短信也不發了。」他雖然在抱怨,口吻卻並未帶著不滿,「晚上我去你家。」
她後頸汗毛倒豎起來,「你有什麼事?」
「送點東西過去。伯父回來的時候太匆忙,落了些東西。」
她喉嚨發緊,遲疑片刻後說道:「你交給我就好,不去特地去我家裡。我爸爸現在精神還是不太好,不願意見外人。」
他低低地笑,「我也算外人?」不待她回答便說道:「送個東西而已,你這麼緊張做什麼。」
「你幾點來?」
「待會兒要開個會,可能稍晚一些。」他抱怨似地說道:「我們都多久沒見了,還不許我找個藉口去看你?」
她無言以對。
因為知道他要來,晚餐的時候她便有些心神不寧。蘇父以為女兒胃口不好,便問道:「想不想吃麵條?要不我下點餃子去?還是你想吃藕粉?」
她趕緊扒了兩口飯以表示自己胃口頗佳,悲劇的是吃得太快嗆到了。正當她咳得淚花都出來時,門鈴適時響起。
她匆忙起身開門。陸東躍見她便笑,「怎麼和花臉貓似地。」說著就伸手去摘她臉頰上的飯粒,她下意識地避讓開。本是想早早將他打發走所以門只開了一半,又用身體擋著。這麼一避反而是將門敞了開來,坐在飯廳裡的蘇父立刻站起來。
「陸主任。」
陸東躍將指尖的飯粒彈掉,微笑著,「伯父,打擾了。」
蘇父的熱情中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拘謹,「怎麼會呢?」蘇若童有意擋在前面,低聲說道:「你又要玩什麼花樣?」
他沒理她,倒是挺恭敬地朝蘇父微躬身體,眼睛卻是毫無顧忌地掃過屋內,「看我挑的這時候,打擾到你們吃飯了。」
蘇父有些手忙腳亂,「沒有,沒有,哪裡會。吃過了沒有?」陸東躍攔住他,笑道:「吃過了,您別忙。」
蘇父讓女兒去泡茶,蘇若童刻意側過身,在父親看不到的角度警告似地瞪他一眼。陸東躍抿起嘴,似是有些忍俊不禁,「不用麻煩了,伯父。我還有事,很快就走。」
他將一個黑色的袋子遞給對方,說:「本來前天就要拿過來的,一直沒有空就耽擱了。」
蘇父有些侷促地搓了搓手,小心地接過來,嘴裡不停地道著謝。蘇若童扭過頭不忍再看,陸東躍也覺得有些尷尬,很快便起身告辭。
她送他下樓。
在轉過拐角的時候他纏上她的手,問道:「生氣了?」她低頭只顧往前走,他拽住她往邊上一扯,「鬧什麼脾氣呢?」
她掙了兩下沒掙開,反倒被他逼得倒退兩步,抵在了牆上。不知這男人是不是事先探過地形,這處正好是樓梯內側的死角。要不是刻意探頭看,誰也發現不了他們。
但畢竟有暴露的風險,她惱羞成怒地:「放開。」陸東躍低下頭,像是視線不好地眯起眼睛仔細看她半晌,說:「就這麼不想到看我。」
「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很有意思?」她壓低的聲音質問道:「看到我爸爸那樣緊張,你知不知道他現在連門也不敢出。」
他沉默了片刻後說道:「是我考慮不周道,再不會了。」她沒想到他這樣爽快認錯,一時間竟接不上話。
「其實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不過是幾件衣服。」他鬆了手勁,「我就是想見見你。」
「只是這樣?」她的臉往角落裡側傾著,烏黑的瞳仁滑到眼角打量著他,「我不信。」
他落在她耳畔的手一滯,旋即低笑:「好,算是我別有用心。你這麼聰明,應該能猜到。」見她臉上浮起難堪的神色,便安撫道:「我也知道現在伯父的精神狀態,現在和他談我們的婚事也不合適。」
「西瑤姐告訴我,你在家裡的處境也不好。」她其實想問『你為什麼要把事情變得這麼複雜?』,他不是個慣於挑釁的男人,雖然以他的能力應付這一切或許是綽綽有餘的。可是,僅憑著個人的力量來對抗來自整個家庭的壓力,他又是有著怎樣的自信與決心。
可她懷疑、困惑,卻並不關心。
然而,他的眼角眉梢卻因為她的話而染上薄薄的喜色,「別擔心,我會處理好的。很快。」
他的承諾如此堅定,只因從未設想過失敗。
從一開始便是他一個人的戰爭,由他獨自發起、推動。無論過程如何艱辛、慘烈,他從不奢望她的鼓勵與撫慰。
她從未心甘情願。
心頭泛起淡淡的酸意,他低頭含住她的唇。意外地,她沒有抗拒。這個吻比預料中持續得還要久,他的手在她腰上緩慢地游移著,感受著她柔順的服從。
他不會輸的。他想,只要她能留在他的身邊,哪會有什麼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