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陽光正好。蘇若童站在椅子上,將曬得暖烘烘的被單從晾架上拆下來。蘇父扶著椅背,嘴裡說道:「慢點,小心點。」 連著重複幾聲,彷彿是保佑她不會摔跤的魔咒。
她忍不住微笑。
記起小時候她也是這樣扶著椅子腿,揚著腦袋說著:爸爸小心。那個時候父親像是一座巍峨的山,她可以全身心地依靠著他。而現在他微駝著背,發間已現出花白痕跡。
她迎著陽光眨了眨眼,扭頭的時候卻是已經在笑,「爸,中午我們去長街吃牛肉拉麵吧。」不等他回答又撒嬌似地說道:「好久沒吃,我都要饞死了。」
架不住女兒的軟磨硬泡,當父親的最後還是同意了。長街離他們的住所不遠,步行不過二十分鐘。
蘇若童挽著父親的胳膊,沿著人行道慢慢地往目的地前進。蘇父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大衣,依稀可見領口的洗磨痕跡。他的背微駝,又像是怕冷將脖子縮起來,整個人便顯得有些沒精神。
花了比平常多一半的時間才到達目的地,以牛肉拉麵聞名的清真店裡已經坐滿了人。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牛羊骨肉燉出的高湯香味,極富韌性的面條在拉麵師傅手指間延伸,拍打在面案上時發出高亢的聲響。
她費了些功夫才在角落裡找到一張小小的桌子。要的兩碗拉麵很快就上來了,金黃透亮的湯裡盤著雪白的面條,被熬燉得筋肉呈半透明的牛肉片蓋在上面,香蔥與芫荽堆成迷你的塔尖。舀上一勺紅得鮮亮的辣油,再添上老醋,一時間酸香撲鼻,令人食指大動。
吃到一半的時候蘇父忽然說道:「那個……小葉最近都沒什麼消息啊。」她愣了一下,旋即低下頭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我和他分手了。」
蘇父呆了呆。他放下筷子,用一種令人難過的、小心翼翼的語氣問道:「是不是,是不是因為我,我,他知道我……」
這個問題他一直想問,又怕問。回來這些天女兒一直努力表現得和以前一樣,他也不願回想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他們都在竭力地保持著某種平衡,維持著平靜的氣氛不被打破。可總有些事情是必須面對的,他不能永遠對此不聞不問。
「不是。」
「陸主任不是認識小葉,他們……」
「他不會說的。」
「那總不會無緣無故的……唉。」
她沒有說話。因為無論她怎麼解釋父親都不會相信,最終他仍會將原因歸咎在自己身上。與其一個勁地否認,倒不如表現得坦然些。至少不會讓他更加愧疚,也可以儘早接受事實。
回家時路過一間小小的花店,店主人似乎並不用心經營,門口的幾排花架上稀稀拉拉地插著幾束鮮花。霧濛濛的玻璃門半敞著,嬌嫩的花朵在寒風中蔫搭下了腦袋。
花架角落放著一個小小的紙箱,紙條上用記號筆歪歪扭扭地寫著『漳州水仙』。
以前過年每家都會買上幾顆,一直保暖養到年後,便會開出一簇簇的水仙花來,香氣濃郁得讓人頭暈。現在過年很少會有人買這樣的水仙球莖回去,自己雕劃、保溫、促芽,爾後等它開花,現在的人不願意浪費時間費功夫做這些事。
可對於閒在家裡的蘇父來說卻是個很好的打發。蘇若童索性將這箱子裡的水仙球莖都買了下來,「可以送給同事幾顆,她們都喜歡。」
蘇父的情緒仍是很低落。他本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這樣的人一旦遭遇重大挫折後,很容易變得敏感而暴躁,又或是產生強烈的自卑與自我厭惡,縮手縮腳地不願與人打交道。
蘇父就是屬於後面這一種,他現在是滿心的自責與懊惱。然而世上沒有後悔藥,亦不可能時光倒流。在履歷上添了不甚光彩的一筆後,他很快就辦理了病退。這意味著昔日同事、朋友的圈子基本與其絕跡,相比起來經濟上的損失倒是其次。
深居簡出的日子,時間便過得異常緩慢。女兒上班的時候蘇父便儘量給自己找點事做,但空閒時間仍是居多,人難免現出頹靡神態。
蘇若童也知道這樣的情況持續下去不是辦法,她嘗試說服父親去上個老年大學,學學繪畫或是跳跳舞,交些新朋友。但蘇父對這些並不感興趣,「都這把年紀了,蹦蹦跳跳地像什麼樣子。」
她只能每日準時下班,用更多的時間來陪伴親人。可是當父親的又為此不安,「你怎麼不和同事、朋友出去玩?別總陪我看電視,電視有什麼好看的。」
父女倆相互體諒,然而彼此遷就的過程中又衍生出更多的不安與愧疚,時常讓對方無所適從。
這天加班,到家裡時已經很晚。她正從包裡往外掏鑰匙的時候門忽地打開來,陸東躍歪著腦袋看她,極熟稔地說道:「再晚回來就沒飯吃了。」
她一時間目瞪口呆。這男人簡直像是根春筍,澆澆雨就呼啦啦地拔地而起,一下子戳到她跟前。
不同於以往一本正經的模樣,他今天以細條紋襯衫外搭淺灰色圓領毛衣、深色的休閒褲,很悠閒的模樣。家裡的暖氣開得不大,然而他的袖口卻捲起到手肘處,露出結實小臂。
她蹙起眉,問道:「你來做什麼?」
「幫忙幹活啊。」他攤開手掌掌心朝上,表示自己毫無不良意圖,「伯父在陽台。」
「在陽台做什麼?」她突然發現客廳角落裡多出的一個厚紙箱。他攔住她,「先去吃飯。都還沒弄好呢。」完全哄孩子的口氣,她沒理他,逕直過去探頭一看,險些驚叫起來。
竟然是一窩貓咪幼崽。
恰好蘇父此時也提著一個大竹籃子從陽台進來,竹籃子裡墊得花花綠綠地。仔細一看,原來是不要的舊衣物裁剪的。細問之下才知道這幾隻貓崽是父親出去買東西,回來的路上揀到的。
「這樣冷的天氣丟在外面,不管的話就活活凍死了。我看不過眼,就給揀回來了。」蘇父看了陸東躍一眼,後者正專心地往籃子裡挪貓崽。他沖女兒笑,保證似地說道:「也就四五隻,不會很吵的。」
蘇若童當然不會反對,只是盯著陸東躍看。等到蘇父去廚房裡端湯時,她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聽得到的聲音問他:「別告訴我你今天又是來送東西的。」
他似是忍俊不禁,但仍故意板著臉,說:「我今天送伯父回來。」見她擰緊眉頭要發作,他才不緊不慢地說:「真是湊巧碰到的,你總不能讓我看著伯父抱著那麼大一個箱子在路上走著,卻當作什麼也沒看到吧。」
她仍是半信半疑。陸東躍也不再解釋,只是和蘇父一起蹲到竹籃子邊上,小聲地討論著什麼。
她很不安,父親原本不是自來熟的性格,就前幾次看到陸東躍時的態度她還記憶猶新,什麼時候他們的關係變得這麼熟稔,融洽得讓人心慌。
父親剛從低潮期恢復過來,他需要一段時間來緩和情緒。不管陸東躍打的什麼主意,她都不希望他參與這個過程。
她決定找陸東躍好好談一談。
然而沒等到她拔出約談的電話,陸東躍倒是先一步找來,「晚上有空?」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捲著稿紙邊角,心思彷彿也被捲成細細的一條,「嗯。去哪裡?」電話那頭的人似乎沒想到她這麼乾脆,稍作停頓後才說:「你今天準時下班吧,那還是在原來下車的地方等我。」
下班到約定的地方,他果然在那裡等候。上車後她問道:「去哪裡?」他抬起眉毛,似是詫異道:「昨天伯父不是說讓你去買個貓窩貓糧什麼的,你怎麼忘記了?」
她默默地扣上安全帶,心想這男人做任何事都能找出正當理由,你還拒絕不了。
他們去寵物商城買了貓窩、貓砂、幼貓奶粉和一些罐頭,導購小姐還十分熱情地推銷起貓樹。
陸東躍圍著半人高的貓樹轉了轉,饒有興致地問道:「這玩藝兒看起來挺不錯的,買一個?」
她搖頭,「家裡放不下。」
他又拿了根逗貓棒,在她面前晃了晃,問道:「這個呢?」她將逗貓棒從他手中抽出,「那麼小的奶貓,用不到的。」
陸東躍又拿起一個毛球狀的玩具,捏了捏,說:「現在連養小貓小狗都這麼多講究,住的吃的玩的穿的什麼花樣都有。……你說給貓狗穿衣服,它們會高興嗎?」
她拿起一個老鼠玩具往推車裡丟,慢慢地往前走,「寵物是沒有選擇權利的,主人高興就好。」
將東西放到後備箱,他問她,「吃點東西再回去,你想吃什麼?」她低頭摸著安全帶扣,「你決定吧。」
陸東躍說:「那就去吃日本料理,生魚片。」見她皺起眉頭,他再忍不住地伸手將她攬過,不帶一絲惡意地問道:「你奉不奉陪?」
她對生食一向敬而遠之,此時也只能硬著頭皮點頭。
陸東躍載她去萬匯城,那裡有幾家料理店聲名在外。由地下車場乘電梯上去,門一開便能看見居酒屋的招牌燈籠。
他卻牽著她的手,目不斜視地走過。她心裡雖疑惑,卻並沒有發問。最後他們吃的是泰國菜,沙拉清爽咖喱濃香,微辣的咖喱拌椰漿飯令人胃口大開。
他慢慢地拆著螃蟹,將雪白的蟹肉放在她的盤子裡,「要是今晚吃生魚片,你就得餓肚子了。」
她拔弄著盤子裡的米飯。她怎麼會不知道他是故意的,先是虛晃一槍,再臨時換場。他並不是要激怒她,不過是在試探她的容忍度罷了。
陸東躍用濕巾揩了揩手,說:「不喜歡就直接說,忍過頭了吃虧的是自己。」
她嗤笑一聲,「我說不喜歡,你就會改變主意嗎?你只問我想吃什麼,卻不問會我願意不願意和你一起吃飯。你都做好決定了,我的意見沒有任何意義。」
他十指交握,目光炯炯:「你怎麼知道我不會改變主意?」
「你或許會改變,但只會是極小的一部分。對我來說,不會有什麼影響。」她放下湯匙,「我吃好了,可以回去了嗎?」
回程的路上他們再沒有交流。送她到家後陸東躍折返回陸家,院子裡已經停著一輛白色的保時捷。陸東躍挑了挑眉。今天是週末,陸南嘉居然這麼早回家,這倒是罕見。
陸東躍回到房間,還未褪下外套便有人敲門。很急促的兩聲後,陸南嘉的腦袋從門縫間冒出來,「哥。」
陸東躍解開腕錶,頭也沒抬,「有事就說。」
陸南嘉臉上帶著鮮見的慎重神情,他回身將門關緊,鼓起勇氣說道:「我今晚,今晚看到你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在車上摟摟抱抱。」
陸東躍抬起頭,看著他,「說下去。」
陸南嘉艱難地嚥了口唾沫,不太確定的口吻:「那是二哥的女朋友吧。」
他的目光銳利如刃:「現在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