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他的珍珠

  

  現在先不管小公子的心臟在地板上怎麼個撲騰吧,單說處於漩渦中心的那一對兒,特別是女的那位,她是怎麼會在婦產科前給人抓到現行的?

  這還得從兩天前的那通電話說起。

  那天蘇若童剛開完會就接到方薇的來電,吞吞吐吐地說遇上麻煩了。她一聽對方那猶豫的語氣,後背就泛起了寒氣。試探地問了問,果然是中招了。

  方薇在電話那頭哭得險些喘不上氣:「這都三個多月了才發現……我原來那個本來就不准所以也就沒在意,怎麼辦?」她不敢讓父母知道,也不願意告訴已經分手的男人。可是要她一個人面對這些,哪兒來的膽氣?不是小貓小狗,這是一條人命。

  要是一個月左右的還能安慰自己說只是顆豆芽,吃了藥就當拉了次肚子。可是現在不要說感情上能不能接受,對身體也是個考驗。

  「……沒辦法,只能做手術。以前年輕不懂事的時候流過一次,這次我得小心。我以後還想結婚,有自己的孩子。你知道我這裡的醫院,我真不放心。」短短幾個月經歷了結婚、離婚,已經讓她心力交瘁。好不容易打起精神來找了份工作,想要重新來過卻又發現懷孕,而這個孩子卻是不能要。方薇覺得這幾個月就像是幾輩子,她把幾輩子的苦都吃盡了。

  蘇若童只能盡力穩定她的情緒,說如果她有需要,她會盡所有能力提供幫助。方薇流淚:「我這是有多倒霉。」又求她不要告訴姚子瀾,「籃子的脾氣太暴了,我怕她憋不住火去找那人麻煩。我是真不想再和那人有牽扯了,說到底還是我倒霉,自己瞎了眼能怨誰?……唉,我淨是給你們添麻煩。」

  她的鼻子也酸酸的:「別說了,我聽著難受。」

  方薇的新工作剛穩定下來,只敢請三天的假,雖然連著週末有五天,可來回路上就得用去一半時間。蘇若童擔心她:「做這個手術很傷身,你至少坐一週的小月子啊。」方薇說:「我身體皮實著呢,你放心吧,能扛得住。」

  方薇是直爽性子,上學時更給人叫野小子。蘇若童記得那時她的皮膚被曬得很黑,笑起來牙齒格外地白,那樣的燦爛。任誰也不會想到,數年後她會落寞地坐在醫院外的小花圃邊上,用再淡漠不過的語氣說『我扛得住』。

  這時才覺察到時光的殘酷,它在不經意間抽走人的意志與生氣,輕而易舉地讓人卸下自尊與尊嚴,老老實實地跪倒在現實腳下。或許並不要一生,可只消一刻便足夠屈辱。

  她曾切身體會。

  來省醫就診的人多,婦產科就更不用說了。蘇若童硬著頭皮,拜託同事在這裡當護士長的母親走了後門。有熟人事情就好辦多了,硬是擠了個號排進去。方薇在這裡人生地不熟,手術後也只打算在醫院附近的小旅館對付兩天,等身體緩過來就走,完全沒調養的想法。

  她不放心,特地求了人將手術排在週五。自己則是和父親扯了謊,準備等方薇做完手術送她到旅館休息,這兩天裡再去買些營養品給她補補身體。

  事情就是這樣湊巧,在方薇進去做手術的時候她正要出去轉轉透口氣,好死不死就撞到這世的冤家。

  躍東乍一見她時還很驚喜,等他看清她是從哪兒出來的時候,驚喜成了驚嚇。再看她看到自己那急慌慌的樣子,他那腦容量瞬間不夠用了。

  男人麼,生來就帶著自大光圈的一種生物。他們永遠不會明白青春期少女痛經起來堪比孕婦生產,也是需要火速來婦產科調理痛經失調的。他們只會因為陪老婆來醫院檢查、待產,就認準了婦產科是孕產婦專用。要把他們在這方面的腦敏感度再調高一些些,也不過是意識到了另一種可能性。

  陸東躍捏著她的手腕,也還顧著眼下這場面,沒有大聲嚷嚷而是壓著嗓子問她:「你到底來這裡做什麼?」

  她不願意和他在大庭廣眾下拉扯著難看,於是放軟態度,「你先鬆開我好不好?有什麼事我稍後會和你解釋。」

  他冷笑,「稍後?我剛才要一錯眼沒看到你,什麼都晚了。」說著就將她半圈在懷裡,她的力氣小掙不過他,差不多是被他拖著往外走。

  她慌亂間看到小公子和得到中二病似地張著嘴巴站在邊上,急著嚷起來讓他過來拉住他那神經搭錯的兄長。

  小公子剛往前邁一步就感覺到兄長火辣辣的視線掃來,嘴巴倒是比大腦先動一步,「大嫂,我哥也是關心你。你好好跟他說嘛。」人也跟著圍過來,竟然是和無良兄長一齊將她往外撈,倆兄弟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地將人給兜到外面。

  蘇若童恨得要命,「你以為我來這裡做什麼?確認懷孕?打胎?」陸東躍反問她:「不是?不是你跑婦產科來做什麼?」腦筋一轉就開始氣急敗壞,「扯謊扯得有板有眼的,長能耐了你。」

  陸南嘉聽到『懷孕』『打胎』這類的敏感詞立刻眼皮子一跳,就跟火燙了似地立刻退得遠遠地。

  她氣極反笑:「我來看痛經行不行?」他伸手,「病歷呢?」她未料到他如此老道,一時間竟然語塞。

  「病歷也不敢給我看,還想讓我相信你?」

  「我連病歷也沒有,醫院怎麼接待我?」這個時候也只能捺著性子和他解釋,免得他越描越黑,「我是陪朋友來的。」

  他眨了眨眼。

  「她正在裡面手術,很快就要出來。你要不相信,可以在這裡等著,用你的眼睛去證實。我希望你能對這件事守口如瓶,那關乎我朋友的名譽。」

  他看得出來她沒有撒謊。

  「那天過後,我有買了藥吃。」看著他的目光一點點地冷下去,她仍是繼續說,「就算有千分之一的機率,你也知道受藥物影響的結果。」

  陸東躍定定地看著她幾秒後忽地笑起來,「看來真是我多想了,」他慢慢鬆開手,聲音低得近乎聽不見,「可為什麼要這樣?」

  陸南嘉在遠處不錯目地看著兩人互動,先頭揀起嚥回肚子裡的小心臟又噗通噗通地跳得熱烈,直到看到他大哥觔斗敗公雞似地垂下腦袋,小公子心裡可難受了。

  「我朋友就要出來了,我得去陪她。」她說,「你看,不管是談戀愛還是結婚,也不管是男人的錯還是女人的錯,糟糕的後果總是女人來承擔。也不管她願意不願意,這真不公平。」

  陸東躍這次是真的笑了,卻是笑得疹人「你說這麼多,不就是想讓我答應離婚麼。可這真不行。」

  她也不惱,「那我們就真沒什麼好說的了。」又看了看時間,「我得去陪我朋友,請你不要過來。」

  他和沒聽見似地跟在她後面,她也懶得和他計較。只要他不纏上來,她自然能將他當成空氣。

  蘇若童算好時間方薇就要出來,於是站在通道旁等候。

  挨著牆壁放的一排長凳上坐滿了人,有年輕的也有年老的,有滿面笑容的也有愁雲慘霧的,還有從剛才起就和身邊的男人吵得不停的。

  婦產科本就是女人多是非多,什麼狗血故事都能在這裡揀一籮筐。再加上當事人壓根就沒控制過音量,周圍的人也就樂得聽免費八卦。

  無非就是貧賤夫妻百事哀,裸婚、失業、房東漲租,一睜眼就要為衣食住行奔波,加班到低血糖昏倒在辦公室還得強撐著不敢請假。有了孩子也要不起,懷孕就要降薪甚至下崗,生完孩子後的開銷想也不敢想。沒辦法,只能放棄了。女人捨不得,當然捨不得。只恨男人太沒責任心,創業失敗後也不肯屈尊去工作,寧可天天家裡蹲,大男人在家只守著電腦上網打遊戲連飯也不肯做。

  當年海誓山盟甜甜蜜蜜都給磨得粉碎,情書都給燒成了灰,風一吹就四散而去了。

  怨誰呀?

  蘇若童這時正扶著方薇出來,剛動完手術的方薇顯得很虛弱。這裡的人實在太多,太擠,她只儘量攙扶著好友,護著她不被人撞到。

  女人的哭聲高一聲低一聲,從人群的縫隙間漏過來。方薇停下腳步,看著她自嘲地笑笑,「這世上傻女人真多。趙臨好歹還是會好好工作的。」悲慘是對比出來的,有更加不幸的存在,多少能安慰到自己。

  這樣的對比略顯卑劣,卻更可憐。

  蘇若童暗自嘆氣,寬慰的話還未說出口,卻突然聽到人群裡爆發出一陣咆哮,女人的尖叫聲隨即拔地而起。

  騷動來得這樣突然,甚至不給人一秒的反應機會。蘇若童和方薇被炸開的人群沖散,方薇被人群推擠著重重地撞上牆壁,五臟六腑都要移了位。小腹像刀割一樣地抽痛著,她疼得臉都扭曲了。

  蘇若童試圖突破混亂的人群,可是這時的人們已經驚慌失措。丈夫護著妻子,母親護著孩子,都想要第一時間逃離這血腥之地。在推擠中她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她有些茫然地四下環顧,視線中只有重重疊疊的人影,有倒地的女人和滿地的鮮紅,神情狂熱的男人揮舞著沾著血的水果刀手舞足蹈,發出陣陣的怪笑。

  不知是誰在後面用力推了她一把,她往前踉蹌兩步,腳下一滑摔倒在地。「過來!」有人衝她吼道。

  可是她卻因受驚過度而動彈不得,她呆滯的眼中映著倒在血泊中女人的臉,半睜著的眼睛已經毫無生氣。那個已經陷入瘋狂的男人離她越來越近,她都能嗅到刀尖上的血鏽腥氣。

  她想逃,可身體怎麼也動不了。這個時候卻有人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力氣大得讓她覺著自己的胳膊都要被捏碎了。

  他像是神話傳說中力大無窮的怪物,神色猙獰地將她整個人生生扯了過來,一個轉身將她緊緊地護在懷裡。

  這個男人的懷抱從未給予過她美好的遐想,比起曾經的溫柔戀人,他的胸膛是那樣堅硬,連帶他身上的氣息也充滿了攻擊性。

  她一定要離他遠遠的,以免被他慢慢滲透。可是現在他就像一枚頑固的蚌將她緊緊包裹住。這是他的珍珠,誰也不能取走。然而她卻一心想要脫離他,他不知道自己最後能不能將她留住。

  從開始到現在,他不知自己做了多少努力與嘗試。他這一生所有的例外都用在了她身上,真是前世欠的債,這輩子不知能不能還完。

  他細細地啜著氣,對她說:「別怕。他傷不了你的。」可是她突然開始扭動起來,她想去哪兒?

  蘇若童被他驟然收緊的手臂勒得險些喘不過氣來,她抻著脖子艱難呼吸,「陸東躍你放開我。」

  他低下頭深深淺淺地呼吸,鼻尖裡淨是她的氣味。劇痛在短暫的神經反射之後猛烈來襲,眼前晃動的人影也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他聽她說:陸東躍你放開我。他回答她:「不行。」他還想說,你別動,危險。可是話到嘴邊卻沒力氣說出來。

  她在他懷裡掙紮著,極力擺脫他的束縛。力量正從他身體裡慢慢流失,他用剩下的所有力氣鎖住她,頭卻是無力地垂在她肩上。柔軟的發在擺動間拂過他的臉,她小巧的耳弓露了出來,離他的唇那樣近。

  他曾經吻過那裡的。

  當他的舌尖沿著輪廓勾勒最後含住她的耳垂時,她嗚咽地縮起脖子握緊了拳頭,連腳趾都蜷得緊緊地。

  那絕不是他一個人的回憶。

  她叫他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叫,到後面便有些聽不清楚。

  他心臟的隱秘處生長著硬刺,偶爾會被她不經意觸及。那叢蒺藜堅硬而頑固,每每被觸動便會讓他痛極失聲。

  他一直緘默、忍受。

  但是現在,他在突然之間放鬆下來,彷彿夢囈般地在她耳邊低語一句。

  他說:「你不記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