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扒你的皮

  

  沒來由,陸東躍突然感到一陣心慌。她站的那處陰影濃重,他甚至連她的輪廓也快要看不清。

  她按亮了玄關的燈。

  突如其來的光亮刺痛了他的眼睛,同時也在視網膜上留下了一個又一個炸開的光點。他幾乎是在燈光亮起的瞬間張開手掌遮住女兒的眼睛,心底的不安裹挾著憤怒讓他低喝出聲:「你怎麼了?」

  她沒有回答他,只是低頭脫去鞋子。要是在原來他一定會上前幫她拿手袋,可這時他腳底卻像是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動。

  她放好鞋子,迎面走來。視線交會之際,他的臉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記耳光。她從未用這種充滿鄙視與憎惡的目光看他,而且是毫不掩飾地。

  他覺察不妙,而這時她已將寶寶從他手上抱走。不過幾秒的愣怔,他轉身要攔住她,可終歸是慢了一步。

  她進了臥室,他緊隨其後。她沒有理會他,只是將寶寶放在嬰兒床上,先解開抱被,鬆了鬆小衣服上的繫帶,再蓋上了小毯子。

  小傢伙或許是困得厲害,放低的時候一點也不鬧騰。她呶了呶小嘴巴,發出一個單調的音符爾後繼續沉睡。

  蘇若童摸了摸女兒微卷的頭髮,心裡翻騰的焦慮與憤怒漸漸平息了下來。肩膀忽地一沉。

  「你今天是怎麼了?出去的時候還高高興興的,」他大惑不解,「發生了什麼事?」

  她握著嬰兒欄的手驀地抓緊,很快又放鬆了下來,「你該關心的不是今天發生了什麼,而是我知道了什麼。」

  他的臉色沉了下來。

  她站起來,卻沒有回頭。永遠是這樣,他們近在咫尺而她總是背對著他。他仍舊不習慣,可是他忍耐這一切,只因為她還願意留下來。

  「我從來不是一個多堅強的人,在忍受不了的時候我也會逃避、退縮,甚至於很懦弱地尋求庇護。我知道自己的缺點,我也為它付出代價。可是你知道,任何人,哪怕再膽小再懦弱的人也一定會有想要堅守的東西。我明明白白告訴過你的。」

  倘若她肯分出哪怕是眼角的餘光,必定會注意到他垂在身側的手指不自覺地彈動一下。

  「我今天見了幾個朋友,老朋友。我們談了些事情,有關於你的。老實說,我真的很吃驚。我從來不知道我的丈夫,每晚睡在我身邊的男人,他會這樣可怕。」她這時轉過身來,目光與他相觸。男人的目光一如往常的沉靜,彷彿沒有聽到她說的話。又或許是,他對她所說的無動於衷。

  太過無動於衷了。

  蘇若童知道論心機城府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是他的對手,更遑論只消三言兩語就能激出他的情緒——那本該是他的拿手好戲。

  陸東躍定定地看著她,忽地微笑道:「你一定是太累了。」他扶著她的肩膀,一如平常的溫柔體貼,「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她知道他的內心有多強大,哪怕面前境況對他再不利,他也可以保持冷靜,從容應付。這是一個訓練有素的戰士,據她所知還未曾有人成功地動搖過他的意志。

  她的手別在身後,握緊了搖籃的欄杆,「我今天見了羅謠歡。」

  他面色未變,「哦。」這時像是放鬆了一些,肩膀稍稍塌了下來,甚至連微笑都泛開來,「我以為你們關係沒有好到可以一起吃飯聊天。」

  「你這樣放心,是不是以為她一定會遵守和你的攻守同盟。」她問道,「你們約定好各取所需,但是現在她兩手空空。換成是你,你會甘願。」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說的話有多荒謬!」他的聲音提高了些,也變得嚴厲。然而很快他就控制住情緒,伸手去拉她,也放軟了聲音:「寶寶睡了,我們出去說吧。」

  她搖頭,「不。」他不願在孩子面前與她拉扯,哪怕孩子已經睡著,「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一回來就說這些莫名奇妙的話。」

  「陸東躍,你當著孩子的面回答我,羅謠歡說的是不是真的?」

  他隱忍著怒氣,「我根本不知道她說了什麼!她要是胡說八道,你也非讓我承認不可?你講點道理好不好!」

  她盯著他的眼睛,試圖從中看出哪怕一絲的波動。她在捕捉他心中的不安,藉以肯定自己的推測,「我爸爸的事,其實沒有那麼嚴重。對不對?可為什麼突然他的案子會調到羅致衡手上!」

  如果不是因為這樣……

  陸東躍難以置信地搖頭,「她和你說了這些?你相信?」他逼近她,「你相信她的話,所以你回來質問我。你寧可相信她的一面之詞,以此直接定了我的罪。」

  她被他逼問得欲倒退一步,可再往後卻已是退無可退。

  他雙手扶在搖籃橫桿上,將她困在這方寸之地。除了在床笫之間,他們從未貼得這樣近。她扭過頭試圖躲避他灼熱的呼吸,然而他的詰問卻一聲聲敲在她的耳膜上,「你叫她來,我要和她當面對質。我得好好問問她,她是存著什麼心想要間離我們夫妻!」

  羅謠歡會來嗎?

  不,她不可能來。

  他的身體緊貼著她的,鼻尖幾乎要觸到她的耳沿。他的語調低沉而緩慢,充滿了讓人無法抵抗的說服力:「我不知道她對你說了什麼。可不管怎麼樣,我都會讓她為自己所說的話負責。」

  她的身體因他的逼近而微微顫抖著,一股無法遏制的驚恐油然而生。

  他往後退了半步,那股迫人的力量驟然減輕,她如釋重負。可下一秒他就抓起她的手,不容抗拒地:「不然,我們現在就去找她。」他的迫切毫不作偽,他是這樣急於證明自己的清白,讓她知曉自己錯怪了他。

  他拖著她走了兩步,很快手就被她掙脫開來。他看著她氣急敗壞的臉,心裡即酸楚又難過。

  她撒謊了。

  她一開始就在騙他,想誆他的話。

  羅謠歡不可能和她見面,更不可能和她面對面坐下來談話。羅謠歡確實是個極自私的人,可就算她真的很想讓昔日的情敵體會到後悔不迭的滋味,也不會選擇用這樣的方式。她絕不敢破壞他的婚姻,她沒有這個膽量。

  可是,他的妻子已經在懷疑他了。是什麼讓她起了疑心?會讓她這樣地耍心眼,對付自己的丈夫。

  陸東躍再次將她困於那塊方寸之地,有一股焦躁不安在他身體裡四下衝撞,他努力克制著情緒,「你連讓我自證清白的機會也不肯給?」

  自證清白?

  他自證清白的方式只能是去找羅謠歡對質,可這根本不可能。因為從頭到尾她都沒見到羅謠歡,她不過在詐他的話。

  蘇若童看著眼前的男人,忽然覺得自己先前的舉動有多可笑。她想打他個措手不及,然而他根本不上當,反而是步步緊逼地讓她自亂陣腳。

  他急切地想要證明自己,又是這樣堅定而誠懇的態度,她幾乎真的要相信他了。

  她差點相信了。

  「你不用去找羅謠歡,她不會和你對質,她既不敢也不能。」蘇若童往後看了一眼,說道:「因為我今天根本沒有找她,就像你說的,我和她根本不是那種能好好坐下來吃飯聊天的關係。可是,這並不代表著你和她所做的事能永遠瞞過我。」

  「陸東躍,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別讓我更看不起你。」

  他定定地看著她數秒後忽地輕笑搖頭,「我不知道你給我所謂的『機會』,是想要讓我承認什麼。童童,你不是個不講理的人。單憑莫須有的推測,單憑外人的三言兩語,你懷疑我、質問我。你讓我解釋,可是我的解釋你能聽得進耳嗎?你心裡明明判定了我的罪,我怎麼說也是沒有用的。」

  「我知道我們有個很不好的開始,可是到了現在,」他停頓一下,「到現在不是一切都已經慢慢好起來了。我什麼也不多想,只想一家人在一起好好過日子。」他已經認命,不再強求。這是他能做到的極限,再無退讓底限可言。

  對於他來說這世上有太多事物唾手可得,可偏偏是這樣強求不來。他狠不下心來對付她,便只能委屈自己。分明不是那種委曲求全的人,可這輩子就只能這樣過了。

  還能怎麼樣呢?

  還想怎麼樣!

  「是。如果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們確實還能在一起過日子。」她似是疲倦極了,抬手揉了揉眼睛,「特別是有了寶寶以後,我一度認為就這樣生活下去也沒有什麼不好。哪怕我不愛你,我曾經那樣恨過你。……我告訴自己說你並不是多壞的人,你仍然有可取之處。」

  「我給了你最後的機會,你依然是……你是不是真的以為自己能瞞天過海。你做的那些事,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她的眼裡蒙著一層極薄的霧氣,「羅謠歡確實不可能洩密,可是她的幫手會。」

  陸東躍的眼瞳猛地收縮一下。

  話已經說破,她這時陡然放鬆下來,「羅謠歡確實很費了一番心思,她找了谷阿姨。我爸爸和她共事多年,一直很信任她。她做財務那麼久,過手那樣多的文件資料、報銷單據,從來就沒有出過什麼岔子。可是為什麼這樣熟練、老道的一個人會在那年的年獎分配上出了這麼大的紕漏?」

  「是,谷阿姨只負責製作最基本的分配表格,分配的比例也是比照往年。要真正追究起來,她頂多是個工作失誤,因為最後決定拍板並簽字確認的是我爸爸。可是在那之前,廳裡明明下過一份內部文件,裡面明文規定不允許私自開設獎金池。爸爸他頂風作案,正好就撞在槍口上。」她盯著他的眼睛,繼續說道:「我問過爸爸,他是否有看過那份文件,他說沒有印象。我知道我爸爸做事很認真,但凡是他看過的文件他都會簽閱,然而在調查的時候找出的那份文件的正稿上卻根本沒有他的簽名。可是,在文件交接的明細單上卻有他的簽字確認。」

  這樣的把戲其實很簡單,再簡單不過了。單位裡有規定但凡是內部文件必須按歸類封冊,打印出兩份明細清單。在上交呈閱的時候,接收人必須在兩份清單上籤字確認,一份明細單會隨冊封存在簽批人處,而另一份明細單則單獨歸檔保管。

  因為有時呈閱的文件數量多,接收人多數時候只是隨便翻翻就在明細上籤字確認收到簽閱,稍後再仔細閱覽、簽批。而涉及到財務口的內部文件,由於性質特殊只有財務部負責人與簽批人看得到。

  僅僅這兩道的關卡。

  只要其中一個人手上保存著明細單就能證明這份文件確實上呈過,更何況蘇父手上留的清單上也和財務部留檔的一樣,然而翻開清冊裡面卻沒有這份文件,百口莫辯。

  事發時谷阿姨已經調離單位近半年,接手她的是一個剛出校園的女大學生,一問三不知。然而翻開谷阿姨與她交接的清冊,無論是賬目還是文檔都清晰規整,每筆賬務開支都有據可查,乾淨得無可挑剔。

  谷阿姨調動的時間便是在次年的年初,數月之後蘇俊文才在年中內部審計時事發,誰會懷疑到她?誰會想得到是她!

  「……如果我沒碰到王明娜,如果我不知道她正在籌備出國留學,如果……那天我沒有在茶餐廳看到羅謠歡和他們坐在一起,我根本……萬萬沒料到會是她。」

  父親在經歷過這樣的挫折之後就與故交舊識斷了往來聯繫,深居淺出。她嫁入陸家後父親更是言談謹慎,生怕給她惹麻煩。身邊的人,包括她的好友都不知她嫁入的是什麼樣的人家。

  那麼王明娜怎麼會知道?她說:『我媽說你嫁到首長家去了』。羅謠歡與他們一家根本不可能有交集可他們卻同桌而飲,谷阿姨一家的經濟條件也只是將就,然而王明娜卻一改之前『一畢業就出來打工賺錢』的口風,去完香港自由行還準備出國留學。

  直覺告訴她這一切有聯繫。就算時間點間隔得遠並且不是連續發生的,然而這麼多不可能的因素都湊在一起,就絕不是偶然。

  多厲害的女孩。計畫完整,目的明確,行動乾脆利落。然而,就算羅謠歡有這樣的心機手段,以利益相誘谷阿姨協助她的計畫。但是她的手無法伸得更長,還必須有人在暗中協助她,不露聲色,伺機而動。

  「我告訴你我去見了羅謠歡,你連眉毛也不抬一下。你知道我在撒謊,因為羅謠歡根本不會見我,更不可能主動告訴我這一切。你信心滿滿。就像你們之前所計畫的那樣,」她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你甚至連根手指頭也不必動,我就一步一步地走到你面前,向你低頭,求得你的幫助。」

  「你藏得這樣深。是不是肯定我得不到證據?所以你才會這樣理直氣壯地指責我,是不是?」

  陸東躍面色未動,可內裡卻早已亂了分寸。他絕不會回應她的問題,絕不!他近乎惡狠狠地想著,她的指責毫無來由更無證據。

  人證、物證,她一樣都沒有!

  她平靜地看著他。掌心下,男人的手已經是一片冰冷。而她早已不對他的坦承抱有希望,所謂的機會,倒不是她給予的『坦白從寬』式的諒解。

  只不過因為他仍是孩子的爸爸。

  「我剛拿到一些東西,你是否有興趣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