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末路途窮

  

  陸東躍周身發冷。

  面前的女人神情平靜、語氣平淡,然而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要將他逼入絕境。

  這會不會仍是她唱的一出空城記。就像先前她誆騙他那樣,只為套他的話。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她本不是這樣的人。是什麼時候?她有了這樣的心機、這樣的手段。

  陸東躍有些混亂。他無法像平常那樣理智地、冷靜地去考慮問題,整理思路,發現她言語中的破綻。

  她已經從蛛絲馬跡中拼湊出了事情的大致過程,可是站在他的立場,他無法反駁她的推測,因為他已經明確表示『我什麼也不知道』。

  說了一次的謊便要再說上十次百次來圓,他只能繼續在堅持在『一無所知』的前提下洗清自己的嫌疑。

  單憑巧舌如簧,他完全可以在她的假設與推理之下把自己摘洗乾淨,他有十足的把握。

  可是她拿到了什麼?

  陸東躍第一次有了不自信。

  要有多堅定的內心才以獨自負擔著秘密,他所有不安的來源,亦是構築他婚姻的基礎。他將所有的幸福建立在那巨大的空洞之上,如履薄冰地小心經營。為了維持這一切他不惜代價,哪怕在午夜夢迴之際倉惶醒來、患得患失。

  幸福越多,恐懼越甚。恐懼越多,愈發堅強。幾次三番的試探嘗試之後,他不再奢想得到她的愛,而只是想要守住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婚姻、家庭,還有他們的孩子。

  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將他們拆開來,然而他從未想過破壞的初始卻是由內部開始的。

  「……這是谷阿姨和羅謠歡的通話清單,上面的通話頻率和之前說的時間點符合。當然,只有這些肯定是不夠的。」她頓了頓,說道:「還有她們的短信清單。羅謠歡比你更自信,自信我永遠不會查到她的頭上,她連手機號碼也不肯換,通信時連代號也不取。換成你,肯定不會出這種紕漏。」

  不知何時他的手由欄杆處鬆開,頹然地垂在身側。她得到了舒展的空間,於是揚起手,幾張A4紙對折著抵在他胸口,「你現在還可以反駁,說這些都是我偽造的,你還要找羅謠歡對質,讓她還你清白。」

  他的胸膛起伏著,大腦一片混亂理不出思緒來。根植在心底的恐懼終於化成了一隻猙獰的怪獸,將他的冰上城堡推翻。

  『嘩』地一聲,傾巢而覆。

  他倉惶逃離,赤足狂奔。然而那薄薄的幾張紙卻化成削鐵如泥的刀刃,在半空中劃破氣流一下一下地劈在他的身上,蝕骨腐心般的疼痛。

  「你怎麼做得出來?為了一己私慾去設下陷阱,你不會良心不安?」她的聲音尖銳起來,「不,你不會。但凡你有一點良心,你就會在我求你的時候憐憫我、放過我;但凡你有一點良知,你不會在我痛不欲生的時候還落井下石。你是個多可怕的人,懷揣著這樣的秘密,仍然可以每天地睡在我身邊、對著我笑。若無其事地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甚至於,你竟然還能對著我爸爸那樣恭敬客氣,彷彿你什麼都沒有對他做過。哈,你做了。在我爸爸心裡你是他的恩人,他開始甚至是畏懼你的。你一手把他推到泥潭裡,再漫不經心地將他拉起來。他是你的獵物,而我則是你的戰利品。你贏得多麼徹底!」

  他的眼瞳裡倒映著她充滿譏嘲的臉。

  她正在瓦解他的世界,可他卻無能為力。

  「在整理這些線索的時候,我心驚膽顫。知道你們行徑卑鄙,可我從未想像過你們會設下這樣的圈套。是不是只要能達成目的,中間犧牲多少人都無所謂。」她的聲音倏地提高,「我們無怨無仇,我們甚至不是陌生人!我也跟行楚一樣叫你大哥,可你竟然做得出來。」

  葉行楚的名字像烙鐵一樣刺痛了他的神經,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握住她胳膊,那樣地緊,「不許叫他,不許提他!」 那個名字是長在他心底的堅硬蒺藜,稍一碰觸就會令他痛叫失聲。

  他曾經是那樣地自信,自信自己能將那個男人的影子從她心底完全地抹去。日久天長,她總會記著自己的好。然而事與願違,那個影子成為了他們婚姻中最濃的一片陰影,更成了他的心魔。

  「你怕什麼?」紙張由她手中滑落。她反握著他的胳膊,纖細的指尖像針一樣扎進他的肌肉,那樣地用力,「你一直裝作天下太平、若無其事,可我知道你比誰都害怕他回來。你很清楚我心裡還有懷念,你卻不得不容忍。以你的自尊心來說,已經很不容易了。」

  是的。他已經容忍到了極致,絕不會再退讓半步。可是她要什麼?她要做什麼?不過數秒的時間他腦中閃過無數的可能,每一種設想都讓他肝膽欲裂。

  他近乎咬牙切齒:「你想怎麼樣?」沒等她回答他卻是失控地咆哮,「我不會離婚的,你別妄想和他雙宿雙棲!」

  她愣了許久,許久之後才笑了一聲,空洞而悲涼,「雙宿雙棲?我沒有想過。從我答應你條件的那一刻開始,我就連幻想的資格也沒有了。我越不過去,他也走不過來。以前是這樣,以後也會是這樣。這樣的結果你滿意嗎?」

  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臂,彷彿一鬆手她就會消失不見。就像先前的無數個夜晚,她背對著自己沉睡,他只能從後面擁抱著她。心貼得那樣近,可一點也不覺得溫暖。她吝於施捨他哪怕一丁點的溫度,即使他已經冷得瑟瑟發抖。

  「我只要你放我自由。」

  「自由?你的心一直是自由的。」他深深地呼吸,理智已瀕臨崩潰邊緣,「我的妻子向我坦白她還愛著別人,我只能保持沉默。我得說服自己,誰讓你使了昏招,你活該。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有什麼好埋怨的。我認命了,我只想守老婆孩子安安穩穩地過完下半輩子,別的我一樣也不多想。我有自知之明我要不起了!可是現在,你要讓我放你自由?蘇若童,你是不是還想讓我為你的忠貞愛情鼓掌!」

  她想也沒想地揮手劈下,「啪」地一聲脆響,像個小型的炸彈。

  這樣連續的動靜終於將熟睡的孩子吵醒,小傢伙扁著嘴巴嚶嚶地哭出聲來。

  陸東躍的耳朵嗡嗡作響,整個人都是懵的。臉頰上火辣辣的觸覺告訴他這一切不是夢境而是真實發生的,夢魘成為了現實。孩子的哭聲在他耳膜裡迴蕩,像把鑽子一樣鑽著他的心臟,那樣的地疼,太疼了。

  「……我給過你機會,我希望你能先一步坦誠。至少這樣,這樣我也能安慰自己說,孩子的爸爸並不是無可救藥。可現在看來,我真是錯得離譜。」

  她想哄孩子,可剛要轉身他便扯著她的胳膊將她拉過去,一雙眼已經是赤紅,「你給不給機會結果仍然會是一樣的。你早打定了主意要走,是不是?」

  「你覺得我們還能一起生活?在我知道你做的那些事以後。」她反問道:「你覺得我有那樣強的心理素質?就像你一樣,不知惶恐、不懂愧疚,半點也不心虛。」

  她掙脫了他僵硬的手指,正欲轉身抱起孩子時忽然腰間一緊,她在天旋地轉間失聲尖叫。

  人被重重地拋在床上,她還來不及起身就被他壓住。男人高大的身體裡充斥著不安與憤怒,這讓他的力量開始失控。任憑她尖叫怒罵著,他沒有半點回應。

  他不會放她走。

  她撕扯、踢打著,由他身下掙紮著要爬離。可是他的力量比她強大太多,只是伸長手臂就將她拖了回來。

  他異常地沉默,連粗聲喘氣都不曾。他拋棄了理智與思考,任由感情將他掌控。男人烏沉沉的眼瞳裡燃燒著一種前所從未有過的悍狠,然而在那之下卻是無邊無際的絕望與冰冷。

  在短暫的對視之後,他低下頭。她像是被蠍子蜇了一樣地尖叫起來,可,並沒有預料中的親吻與碰觸。他只是將頭埋在她臉側。他們的身體緊貼著,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裡發出空洞的共鳴。

  有溫熱的液體滑落在她頰邊、發間,分不清是誰的。她不願意在他面前痛哭失聲,只是不連貫地啜泣著。腦中閃過許許多多的片斷,每一幀都閃得那樣快,她抓也抓不住。不是沒有做過心理準備,只是沒有料到情緒的反噬會這樣強烈。就像大起大落的潮湧一樣,退去之後只留下一地狼籍與荒蕪。

  孩子的哭聲越發響亮,打破了父母之間的僵持。他終於鬆開她,跪坐在床上,將臉深深地埋進掌心。

  末路途窮。

  接到電話的時候,陸南嘉委實是吃了一驚。

  電話那頭的人和他不甚熟稔,不過是朋友相聚時打過幾次照面而已。印象裡,似乎是他一個發小的遠房親戚,做的是紅酒生意。曾經想走他的路子拿下孟家旗下酒店的酒類採購,但是因為資質不夠最後沒能成功。

  這類人他接觸得多,根本就沒放心上。然而走慣了野路子的人總比別人長多了幾個心竅,什麼事都會上心留意,有什麼好東西也會記得他一份。就是這樣的圓滑世故,才能在這魚龍混雜的地盤上爭得一席之地。

  這人祖上是蘇州的,說起話來不慍不火,調子軟軟的卻不令人反感。說話倒不拐彎抹角,直接切入主題。

  陸南嘉開始並不相信對方說的話,他那個治身嚴謹的大哥會去買醉?開什麼玩笑!現在是幾點?晚上九點,這個時候陸東躍肯定在家帶孩子呢,他怎麼可能出去買醉。

  心裡這樣想,陸南嘉嘴上卻不好駁,只是客氣地敷衍。對方也聽得出他的話意,也改了口說可能是自己眼花了。

  電話撂下後陸南嘉沒像往日那樣拋到腦後去,反而有些耿耿於懷。雖然那人只見過陸東躍一次,但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那個精明的生意人是不會給自己打這個電話的。

  陸南嘉想了想,給大哥家裡打了個電話,沒人接。又拔陸東躍手機,也是沒人接。

  小公子覺得有些不妥,又打電話給那人,很客氣地問了地址。那人或許就等著他電話呢,說人還在,沒出什麼情況。

  陸南嘉驅車前往。

  地方倒是離得不遠,新開的場子還算乾淨。陸南嘉掃了一眼,沒見什麼亂七八糟的人,心也就放下一些。

  打電話的那人早看到他,雙手兜在褲袋裡慢步踱來。陸南嘉記得他姓周,於是點點頭,叫道:「周總。」

  周總的五官並不出眾,但氣質很儒雅,看著很舒服。在他的示意下陸南嘉往對面看去,坐在吧檯角落獨飲的不是陸東躍又是哪個?

  周總笑眯眯地說道:「陸總來了就好,我正準備走了。」陸南嘉不由多看他兩眼,這人尺度把握得當又不過份熱情,倒是個聰明人。

  小公子笑了笑,算是記下這份人情。

  陸東躍正要喚酒保時就見身邊晃來一道黑影,他其實喝得不多,還有六七分的清醒。

  「南嘉,你怎麼來了?」

  陸南嘉的心情有些複雜。小公子長這麼大從來都是惹了禍讓哥哥姐姐去收拾的,夜半三更被兄姐們從夜場拖回來的次數數不勝數。他還沒料到自己竟然會有這麼機會,去酒吧把大哥揀回來。

  在小公子的印象裡他大哥是個自制力很強的人,在外面極少喝酒。要喝也會叫上一兩個至交好友,從來不會落單。今天這狀況太反常了,他再遲鈍也料到大哥這是遇到什麼沒法子解決的事情。

  有什麼事情連大哥也解決不了?

  陸東躍喝得不多,他沒費多少力氣就讓他停了下來。不過待他說『我送你回家』的時候,陸東躍卻是定在那裡,忽地冷笑一聲。

  「家裡沒人。」

  家裡怎麼可能沒人?陸南嘉心裡奇怪,嫂子侄女可不都在家麼。可,沒等他問出口陸東躍已經提了外套往外走。

  陸南嘉將人送到家裡,又要扶他上去。陸東躍揮開他的手,「不用你,我自己能走。」

  陸南嘉抬頭看窗口一片漆黑,覺得不大對勁:「我讓大嫂下來接你吧。你這樣她肯定不放心。」陸東躍抹了把臉,說:「你回去吧,我能自己上去。」陸南嘉還想說些什麼,可看到大哥那陰黑的眉眼,又把話吞了回去。

  大約是小倆口鬧矛盾了,還在冷戰呢。

  小公子覺得清官都難斷家務事,自己還是少插嘴比較好。於是摸摸鼻子,很快就上車走人。

  陸東躍目送弟弟離開之後才轉身上樓。這幢樓裡住家多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也有退休的老幹部。這個時候上去會聽到每家每戶傳來交談聲、嘻笑聲、孩子的打鬧聲。還有一戶人家剛為孩子買了鋼琴,才開始學單調的敲琴鍵。

  咚、咚、咚……

  他踏著這樣的音調走到自己的家門口,拿鑰匙開了門。裡面黑洞洞、冰冷冷地,沒有燈光也沒有聲響,連一絲飯菜的香味也聞不到。

  他在門口站了許久,直到有人上樓來按亮的樓道燈光。他回頭看去,是住在樓上的一家三口,小女孩早已趴在父親的背上睡著,而母親則一手托著孩子的背,另一手拎著兩盒喜宴糕點。

  都是樓上樓下的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相互微笑,點頭致意。陸東躍站在門口,眼看著他們慢慢地由身邊經過。

  彼此扶持,相濡以沫。

  最平淡也是最真實的幸福,他本已經得到,最後又失去了。

  週五的晚上,孟勤華打電話給兒子問他明天幾點到。為了籌備高中同學會孟女士這一整週都很忙碌,閒下來時想起可愛的小孫女,心癢得不行。

  陸東躍說這周有事,就不過去了。孟女士說你們大人有事要忙,把孩子送過來也行。

  陸東躍看著房間角落空空的嬰兒床,眼角便有些發澀。他敷衍了母親幾句,很快掛了電話。

  這房間裡有許多樣東西都是他們一手添置起來的,觸目所及,睹物思人。她走得那樣乾脆,連孩子的東西一齊收拾了也不過兩袋子衣物用品。

  他阻止不了她離開,於是只能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說,她只是需要時間冷靜,等她冷靜下來後一切都好說。

  但怎麼想都不現實。

  陸東躍像一抹遊魂般在空蕩蕩的房間裡來回走動,房間的每一處都還殘留著她們的影像,他彷彿能聽到孩子的哭聲。

  絮絮在困覺前總會吵上兩聲,要他抱起來慢慢搖著哄,她才會漸漸安靜下來。這孩子是捲髮,額前有六個特別漂亮的小捲兒,他數過的。

  他不知自己是何時睡著的。沒有洗漱、脫衣的印象,只是和衣倒在床上,沉沉地睡去。

  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

  聽到門口有動靜,他想起來,可身體卻那樣沉。他想自己或許是病了,病得很厲害。

  有人走了過來,在床邊坐下。

  他聞到一抹熟悉的、溫暖的氣息,像是冬日的暖陽般撫慰著他冰冷的身體。來人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額,手心柔軟、手勢溫柔。

  突然間,心底就湧起了一股莫大的委屈。他像孩子一樣地撇過臉,面部因為巨大的痛苦而扭曲起來。

  他嗚嚥著低泣起來。為他的水晶城堡,為他的捲髮小公主,為那個決絕離去、再不回頭的愛人。

  對方像是慌了神,一遍遍地叫著他的名字。他一個勁地搖頭,淚水在臉上肆虐著,淌在了對方的手背、掌心。

  他胸腔中發出空洞的悲鳴,那樣高大的身體蜷曲起來劇烈地顫抖著,聲音嘶啞:「媽,她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