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東躍站在路邊等車。
這間私人醫院開在城市的新區,雖然環境很好但是公共配套設施還不到位。地鐵站還未開,離得最近的公交站走路至少要二十分鐘。倘若不是醫院有自己的班車,估計人更不好招。
天很冷,空中還飄著綿綿的細雨。他穿著入院時的外套和褲子,在這樣的溫度裡顯得很單薄。
很快就有一輛計程車停了下來,司機是個胖小夥,「去哪兒?」陸東躍報了地址,胖小夥說:「不打表,六十。」沒等他回答又解釋道:「從新區到市區都不打表的。」陸東躍這時哪還會去計較這個,點了點頭表示認可。
從新區到市區路途不短,不過交通順暢的所以車開得很快。計程車上的收音機壞了,胖小夥大概是挺無聊地就揀著話和他聊天。
陸東躍心事重重,僅僅是出於禮貌回應幾句。胖小夥也看出他心情不好,很自然地就收了話,專心開車。
進入市區時交通開始擁堵,特別是在主幹道上時不時有電動車從旁竄出。胖小夥閃過幾輛載人電動車,罵了兩句髒話,又說:「再等兩天路上就該沒什麼人了。」
「怎麼說?」
「不是下周就過年了嘛,在外打工的人都要回家團圓啊。」胖小夥說,「不是有個歌這麼唱麼,忙活了一整年就為這一天。」
陸東躍看著車窗外來來往往的人流。他記去年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他半是哄騙半是強迫地帶她去登記結婚。
那天下著很大的雨,後來他帶她回家。
他閉上眼睛,將額抵在冰冷的車窗玻璃上慢慢地回憶著。與她有關的記憶是那樣甜蜜,然而記憶裡她的神情卻多是惆悵的。
她沒有真正快樂過。
計程車在小區門口停下,結車資的時候陸東躍才發現沒帶錢包,衣服口袋裡的零錢加起來不到六十塊。好在胖小夥挺大方,「就算五十吧,剩下的鋼蹦兒還夠你搭趟公交。」
下了半天的小雨,地面濕漉漉地。不知道今天是誰家辦喜事,通向小區的路上有許多鞭炮花紙的紙屑。
陸東躍忽然間覺得有些冷,身體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然而很快他又握了握拳頭,步伐堅定地往前走去。
門鈴響起的時候蘇若童正在給女兒洗澡。偏巧這時蘇俊文去社區辦事不在家,她洗到一半也騰不出手來,只好叫外面的人先等一下。
她用最快的速度沖乾淨孩子身上的沐浴乳,又仔細地將她包裹嚴密,就這樣抱著去開門。
陸東躍站在門外耐心地等著,開門的瞬間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夾雜著牛奶味沐浴乳的氣味。
他在片刻的恍惚過後就要伸手去抱孩子,她立刻後退。倘若不是顧及手上的孩子,她或許早已經將門摔在他臉上了。
陸東躍尷尬地收回手,問道:「能不能先讓我進去?」他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精疲力竭後的虛弱。
她猶豫了一下,鬆開門把手轉身往客廳走去。陸東躍跟了進來,輕輕將門帶上。
房子是老式的格局,客廳與衛生間挨在一起。因為門沒掩緊,陸東躍一眼就看到衛生間的地上放著的澡盆與矮凳。
「你一個人給寶寶洗澡?」打孩子出生起每次為她洗澡至少要兩個人,沒出月子的時候有月嫂幫忙,出了月子回家後是他來打下手。因為新生兒實在太嬌嫩了,只一個人總是有些不放心的。
「也不是什麼難事。」她坐在沙發上,用細棉紗布輕揉著女兒的頭髮,「你來,怎麼不先打個電話?」
陸東躍站著看她,還有她懷裡的孩子。小傢伙剛洗完澡挺有精神地,這時也睜大眼睛看著他,似乎在好奇。
他忍下擁抱的衝動,小心解釋道:「出來的時候太匆忙了,手機放在醫院沒帶出來。」
她抬頭看他,問道:「你考慮好了?」他的腮線驟然緊繃,「我是不會離婚的。」她表情沒有什麼變化,只是眼中流露出些許輕鄙,「那你來做什麼?」
「我來看你,還有我們的寶寶。」
蘇若童後悔不該讓他進來,早就知道他是個死皮賴臉的人,又怎麼會輕易改變本性。
「你看過了,可以走了嗎?」
他緊緊盯著她:「你要怎樣才肯回家?要怎麼做你才肯原諒我?」
「我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陸東躍,我們不可能再生活在一起。絕不可能了。」她覺得他是在異想天開,「你把我爸爸的人生禍害得一塌糊塗,你也把我的生活攪得一團糟。在一無所知的時候我嫁給你,為你生兒育女,我盡力去履行妻子的義務。可是現在我知道了所有的事,所有的事!陸東躍,我不是傻的。你讓我回家,問我要怎樣才能原諒你。你認為過去的事還有可能補救嗎?就算補救了又怎麼樣?你給我和我的父親所帶來的傷害就能一筆勾銷?陸東躍,你別欺人太甚。」
他面色青白,緊抿的雙唇毫無血色。分明是滿盤皆輸了,可仍想孤注一擲,「我答應你提出的所有條件,除了離婚。」他一字一句說得極慢,「我會讓爸爸恢復名譽,把本不該屬於他的污點從他檔案上抹去。雖然這樣的補救只是表面的,但至少能讓他心裡好過一些。我也可以向他下跪認錯,求他原諒。」
手握權勢果然勝人一等,她悲哀地想著,早先的時候他挾勢逼宮,將她當成砧板上的魚肉。現在他雖然氣焰全消,卻仍可以將權勢所帶來便利作為與她談判的籌碼。
「如果你還有一點良心,就不該把這些你本該要做的事當成條件。」她站了起來,「這是你欠我們的。你要做,就做。不做,隨便你。我今後學乖,但凡有事,哪怕天塌下來我也不求任何人。」
陸東躍僵立著就像一根枯死的樹,莖幹早已沒了水份脆弱得不堪一擊,搖搖欲墜。
她不再理他,抱著女兒就要回臥室。可還未邁步他便拖住她,下一秒,他由後將她圈抱住。
「我們回家吧。」他的聲音很低很低,已經是在哀求。所有的理由、所有的藉口、所有的籌碼這時都不起作用。他已經將自己在她那裡的信用透支完畢,再還不上了。
「我的家在這裡。」她的聲音很平靜,「陸東躍,我們不算是好聚,至少要好散吧。」
他鬆開了手。
「我昨天遇見葉行楚。我和他以前在一起時候總有說不完的話,可是昨天我們就算面對面坐著說不了幾句話。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硬著頭皮互相敷衍著,卻誰也沒藉口先離開。雖然尷尬,可還是想知道對方現在過得怎麼樣。我希望我愛的人過得幸福,哪怕他是和別人在一起。我這麼想著,心裡卻很難受。太難過了。」
他面色灰敗地看著她,嘴唇蠕動著卻什麼話也說不出。
「告訴我,你是怎樣才練成這副鐵石心腸?用我的不幸來換取你所謂的幸福,你就這樣心安理得?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好欺負,不管你做了什麼只要你低一低頭,說句對不起就能得到原諒?你哪來的自信?」
她本不是一個刻薄的人,可現在她說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在剜他的心窩子。
他挪開視線,呼吸艱難。
「如果你堅持不肯簽字,我只能起訴離婚。我想你的權勢還沒大到讓法院拒絕受理這個案子,你不要臉面,陸家還是要的。」
聽到這裡,男人臉上頹色漸褪,取而代之的是絕望的悍狠,「起訴?你要用什麼原因起訴離婚?經濟糾紛?家庭暴力?還是夫妻性格不合?就算法院受理也會先調解,調解不成再上庭,一場離婚官司耗上一年半載的時間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他反倒咄咄逼人,她咬牙切齒,「你……」
他沒給她機會,往前逼近一步。男人的目光裡跳躍著狂熱的火焰,像是絕地反撲的野獸一樣緊咬著不放,「還是說你要把我的罪狀一一列在起訴書上,……你確定你能如願以償?」
不管是對她的父親也好,對他的家人也罷。他們之間已經經由血緣締結了千絲萬縷的關係,稍有不慎就會鮮血淋漓。
這注定是兩敗俱傷的結局。
她憤怒得全身顫抖,「大不了撕破了臉。我帶爸爸和寶寶離開這裡,永遠也不回來。」她絕不再受他要脅了,一次又一次,她收足慘痛教訓。
他笑了起來,從容而又輕慢,「你,要帶著他們走?」不要說出國、出省,他甚至不會讓他們踏出這個城市一步,「童童,別犯傻。」
他知道自己是瘋了。
因為再沒有挽回的餘地,所以不惜以傷害為代價將她留下來。明知道這是錯誤的,只會讓情況越變越糟,可他再沒有的辦法。他現在只想讓她和孩子回家,回到他的羽翼之下。哪怕她是想要他的命,他也認了。
她被徹底地激怒了。
那樣性情溫柔的人衝著他咆哮讓他滾。在她近乎失控的推搡與踢打中他麻木得沒有感覺,他的身體仍很虛弱,只靠著心裡那一點點的信念支撐著讓他不至於立刻倒下。
她打得累了,這時已無力地跪坐在地上,渾身仍是止不住地輕顫著。臥室裡傳來嬰兒哭鬧的聲音,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往臥室走去。她沒有攔他,只是在他推開臥室房門的時候說了一句:「陸東躍,我恥於讓孩子知道有你這樣的父親。」
他的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扶在門框的手背上青筋浮凸。
執念成魔,回頭無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