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難得糊塗

  

  新春家宴本該是合家圍爐其樂融融的場面,然而今年陸家的家宴身為長子長孫的陸東躍一家卻缺席。

  陸南嘉覺得家裡的氣氛著實詭異。不說他爹媽,單說老爺子的古板脾氣,過年就喜歡一大家子團聚在一起,更何況今年家裡還添了人口,怎麼著都要比往年熱鬧才是。

  可是眼下陸西瑤回婆家,大哥一家缺席。偌大的圓桌就只有四個人圍座,顯得極為冷清。陸南嘉問母親,母親只說大嫂是獨生女,出嫁後家裡只留老父親未免淒涼,今年就讓她在娘家過。

  小少爺覺得這理由太牽強了,他大哥又不是入贅的,再說了要怕老人家寂寞就接來家裡一起過啊,那不是更熱鬧。可母親聽他說完只是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就離開了。

  陸南嘉這人藏不住心事,躲回房間就給姐姐打電話。陸西瑤也只說大哥倆口子鬧矛盾鬧得挺大,別的就清楚了。小少爺有些不高興,說我前陣子出差呢,你一天到晚在家就知道這些啊。陸西瑤說你這麼關心,直接打電話給大哥問問唄。小少爺焉下來,說我打了,大哥沒說兩句就把我撂邊上去,再不理我了。陸西瑤說你都吃閉門羹,何況我。

  姐弟倆扯了一通皮後才結束通話。陸南嘉正打算向狗借膽再管他哥打聽內情呢,就聽到爺爺洪亮的聲音從樓下傳上來,「回來啦……」

  小少爺興奮地竄出去一看,陸老爺子正拍著葉行楚的手肩膀,不住地點頭。雖然有些失望,但看到他來小少爺心裡也有幾分高興。

  家裡多添了一個人也多了一份人氣。葉行楚是個心思細膩的人,一早覺察到家裡氣氛不對。他也不多嘴,只是在陸南嘉有心搞氣氛的時候捧個哏,讓桌面上不至於那麼冷清。

  撤了席之後陸南嘉迫不及待地要出門,被老爺子喝住,「大過年的往哪兒去呢,給我乖乖呆在家裡。」小少爺看了眼正陪爺爺下棋的葉行楚,挺不甘願地撇了撇嘴,回房去了。

  老爺子畢竟年紀大了精神有些不濟,下完一盤就收起來。他對葉行楚說:「今天你也別回去了,跑來跑去多麻煩,就在家裡睡吧。」葉行楚恭恭敬敬地應下,跟著孟女士上樓。

  客廳一下變得空蕩蕩地,老爺子轉向兒子,說:「時間還早,我去看看那小子。」

  陸雲德勸道:「時間不早了,您這時候都要睡了的。」老爺子說,「我倒是想睡,就怕睡不安穩。」

  因為過年家裡的家政勤務人員都放了假,陸雲德親自開車送老爺子到了地方。老爺子下車的時候問了句:「你不上去?」陸雲德一聲不吭,老爺子也沒說話。

  陸東躍沒料到這時候老爺子會來。他倒不顯得慌亂,只是到底心裡有愧,於是格外低眉順目。

  老爺子的眼睛沒漏過這房子裡的每一處。這家裡看起來是蠻整潔的,可只要稍留神就能到傢俱電器上落的一層薄灰。

  陸東躍泡了茶來,恭恭敬敬地端上,「爺爺。」老爺子沒接,只是看著他,「你長出息了啊。都敢和你老子對著幹了,嗯。」

  陸東躍低下頭,「您都知道了。」

  「知道有什麼用,你還想我幫你啊。」老爺子把茶放到一邊,「你爸這次是傷心壞了,也是氣狠了。」

  陸東躍小聲地說道:「我沒想讓您幫我。」

  「哦,那你就樂意去挖沙子種樹是吧,把老婆孩子丟家裡十年八年,有個頭疼腦熱地也沒人看顧。」老爺子說話一貫直接,「要是這樣話,還不如撒開手讓她們自己過。」

  「您也是來勸我的嗎?」他眼裡滿是血絲,「我知道我爸心裡怎麼打算,我不是不怕,可我真沒別的法子。要是能放手的話,我早已經放了。可我就是過不去這個坎,我做不到。」

  老爺子看著他慢慢地跪下去,聲音也漸漸地小了。這位半生戎馬的老將心中百味雜陳,可他仍是端坐著,沒有扶他起來。

  「你奶奶當年長得可好,喜歡她的人烏泱烏泱的,隨便哪個都比我強,都能讓她過上好日子。可她還是選了我,甘願跟著我吃苦受累。為啥?因為她心裡有我,和我在一塊兒吃糠咽菜她都樂意。可我討了她當老婆,我捨得讓她吃糠咽菜嗎?我得拚命,拼了命也得讓她過得好。你媽也是,嬌生慣養的一個人,跟著你也沒少吃苦,一晃眼這麼多年過去了。」老爺子頓了頓,繼續說道:「爺爺不懂得講什麼大道理,跟你說這些只想讓你知道,這夫妻倆在一起就得你心裡有她,她心裡也有你。只有這樣日子才過得踏實、長久。」

  陸東躍的雙手緊握成拳。

  「強扭的瓜不甜,你怎麼就想不明白?姻緣不強求,強求變成仇。」陸老爺子摸了摸大孫子的腦袋,想起他當年虎頭虎腦的模樣,嘆道:「東躍,你糊塗啊。」

  面對父親的斥責與拳頭時,他沒有低頭。面對母親的不解與眼淚,他也沒有動搖。那根深蒂固的執念像一根黑色的藤般纏縛著他的理智,讓他義無返顧。他告訴自己絕不能失去費盡心血建立起來的家庭,更不能失去他心愛的妻子與女兒。

  他一直以為自己能給予她們最好的保護,他是這樣自信著。因此當這一切突然被摧毀的時候他根本無法接受,只能在痛苦與暴怒之中自我催眠自我麻醉。他不是一個烏托邦主義者,然而在他的城堡土崩瓦解之後,這時卻是要拼了命地打造出一個虛幻的影像。

  他告訴自己一切安好。他的婚姻仍是維持著的,哪怕得不到她的愛,她也依然是他的妻子。他們共同孕育的小公主還是躺在漂亮的小搖籃裡,衝著他們甜甜地笑著。

  可是這刻,當聽到老爺子說「你糊塗啊」這一句時,那根死死纏著他的黑藤卻在瞬間鬆了勁,散散地落下。

  他終於肯正視現實,看清這空蕩蕩的房子裡再無往日煙火歡樂。他也終於明白,並不是他肯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就能得到她的原諒。可是要讓他徹底放下又談何容易?

  剜心之痛也不過如此。

  「爺爺,我難受。」

  老爺子沒說話,只是在他的肩膀上重重按了一下。他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樣頹然倒地,像個迷路的孩子一樣徬徨無助、脆弱不堪。

  沒有人能救他,也沒有人可以將他的痛苦減輕分毫。就像旁觀者永遠無法理解當事人的心情與行為一樣,所謂的看開在旁人嘴裡不過是輕飄飄的兩個字,可對於正在經歷的人來說,卻是為了重生而進行的蛻變。

  這是個極難熬的過程。他要回溯過去,他們的相識、他們的重逢、他們的共同經歷的點點滴滴。他一件一件地清算自己做過的事,佈局、細節,以及由此而衍生的每一條脈絡。

  這期間所經歷的人與事,不在計算內的每個細枝末節。他所布下的局並非天衣無縫,命運總會如期而至,在不經意間尋隙而入,造成如今境況。

  你不願意向命運低頭,然而這時它或許連妥協的機會也不給你了。

  矛盾、困惑、質疑、否定,繼而糾結、反省、懊惱、悔恨,這樣複雜的情緒需要時間來消化。然而這個過程卻不能持續太久,沒有人能長時間沉浸在這樣的掙扎中。

  然而這個過程只能由他自己來親歷完成。要麼撕裂舊繭獲得重生,要麼繼續困於這方寸之間漸漸死去。

  已經接近零點時分。樓下傳來人們倒數計時的歡叫,夾雜著零星的鞭炮與焰火的爆裂聲。

  新一年的來臨,是否能帶來新的開始?

  蘇若童很早就醒了。

  每年的大年初一她都要陪父親上山燒香的,一年一次的生物鐘依然守時。只是今年蘇父起得更早,只留了張字條讓她在家裡好好看著孩子。

  小傢伙今天也醒得很早,喝過水又吃飽了早餐奶,這時一雙眼正骨碌碌地轉著四處看。

  蘇若童關掉電暖氣,解了女兒的抱被為她鬆筋骨。小傢伙吃飽喝足時就懶懶地不愛動,被母親抓著小手小腳做運動各種不高興。沒兩下臉就皺起來,像是隨時會哭出聲。

  蘇若童一邊哄著她一邊做完了早操,又為她換上了新衣服。正在給女兒套襪子的時候就聽到門鈴響,這樣的時間還會是誰來?

  她沒有急著去應門,仍是慢條斯理地為女兒整裝。門外的人也極有耐心,只按過一次門鈴後便沉寂著等待。

  這是他們相隔數日後的再次相見,比起上一次會面結束時的情景,這時兩人都很平靜。

  男人的臉更清瘦了,只有那雙眼越發明亮懾人。她的視線在他身上停留了兩秒,說道:「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