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音箱裡發出嘀嘀嘀的通訊音從客廳傳到臥室,正躺在床上努力翻身的小傢伙立刻抬起頭,眼睛滴溜溜地轉向門口。
蘇若童替女兒拭去嘴角的口水,說:「不是找你的,還沒到時間呢。」又揉了揉她的小手,鼓勵道,「再翻兩下,媽媽就帶你出去。」小傢伙顯然不上當,攤開四肢平鋪在床上哼哼唧唧地不肯動。
她忍不住笑,抱著女兒到客廳。電腦屏幕上的對話框還在震動個不停,發過來的字體一行比一行大。絮絮的嘴裡也發出「哦哦」的單音,目不轉睛地盯著看。
蘇若童將她抱得遠一些,也不管她是不是聽得懂就和她解釋:「這是薇薇阿姨找媽媽,有活兒幹了。」方薇在跑廣告的同時也會接些零碎小活,偶爾讓她幫忙畫個插畫,按件計酬。
剛接收完方薇發來的底稿那邊絮絮就鬧了起來,她關了電腦專心伺弄女兒去了。這一忙碌就忘了時間,等到她將絮絮洗得香噴噴從衛生間裡抱出來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半過。
她這時才記起開電腦。陸東躍離開之前和她約定好每週五晚上的固定時間和女兒進行視頻通話,雷打不動。只是這樣小的孩子怎麼會和他對話,也只不過是讓他看上兩眼聊以慰籍。
他現在所在的地方是南疆轄下的某縣級市,乾旱、少雨,又多風沙。初到的時候倒沒有水土不服,只是飲食還不習慣,人消瘦了一些。春夏季風沙大太陽也毒,沒幾天就被打磨成個黑糙漢子。
有一次他下鄉幾天,回來時正逢週六視頻時間。男人一下車就興沖沖地奔回宿舍開電腦,看到孩子就笑嘻嘻地要逗她。結果小傢伙看到他先是一愣,然後張著嘴哇哇大哭。回頭男人自己去照了鏡子,曬得和黑炭似地再一笑那牙白森森地別提多嚇人了。打那之後他就特別注意,每次視頻通話之前總要把自己倒飭乾淨,再坐到燈光明亮的地方,免得再把他的寶貝女兒嚇到。
一上線就看到他發來的消息。最早的消息記錄是在七點,爾後每隔半小時就發一個微笑的表情。她點開視頻工具,很快就連線上了。一週沒見他似乎又清減了一些,眉宇間隱隱現出疲態。不過在看到女兒的時候那絲疲倦已經無跡可循,只餘滿滿的幸福笑容。
絮絮已經六個多月,她比同齡的孩子長得更壯實也更活潑。或許是父女天性使得她對他有著天然的親切感,從開始的好奇到現在會試著伸出小手想要去觸摸屏幕。當爸爸的也會配合地將臉湊近,裝作被她摸到後擠眉弄眼,逗得小傢伙直咧嘴笑。
父女倆在電腦的兩端,相隔著數千公里享受著天倫之樂。她看在眼裡,心裡不是不唏噓的。
絮絮中午沒睡好午覺,很快就犯困打起了呵欠。可是又捨不得丟下會逗她開心的大玩具,於是情緒煩躁地開始吵鬧起來。蘇若童泡了奶粉餵她,小傢伙窩在母親懷裡叭唧叭唧地喝得痛快,眼皮子很快就耷拉了下來,沒一會兒就睡熟了。
蘇若童抱女兒回了臥室安頓好,出來的時候看到男人仍然在線,「你還有事?」
「嗯,爸爸不在家嗎?」
「老家的叔伯兒子結婚,去喝喜酒了。」
「老爺子說爸爸的事快解決了,只等下通知。」他斟酌著用詞,「爸爸知道了嗎?」
她說:「是有聽到一些風聲,不過事情還未落實,他心裡也沒底。」男人罕見地咬了咬下唇,這是他緊張時才會有的動作,「你讓他放寬心,事情辦到□□成,差不離了。」
「知道了。」
他躊躇了一下,問道:「你辭職了?」
「嗯。原本打算請人來照顧孩子,不過後來想想還是自己帶比較好。」見他面色不豫,她又解釋道:「我也不是死腦筋,你寄回來的家用也拿來開支了。」
陸東躍這時臉色才稍稍放鬆了些,說:「我記得寶寶下周要打預防針的,到時候讓南嘉送你們去。」
「好的。」
他說:「我昨天寄了個包裹回家,就是乾果和一些當地特產。嗯,給寶寶買了一套民族裝,集市上看到的,要了最小的號碼,還得等她再長大些才能穿。真的,小姑娘穿著特別漂亮……」
她靜靜地聽他說話。今晚他似乎很有傾訴的慾望,想要與她分享自己的所見所聞,但是又怕說多了惹她反感。偶爾會磕巴兩句,他便停頓下來笑笑,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到末了,他終於說道:「十月份的時候我會回去一趟,到時候……」這時停頓了幾秒才繼續道,「到時候就可以把手續辦了。」
她點點頭,「十月份的話也很快了,不會再有什麼變數了吧。」他的聲音發澀,「不會了。」她笑了笑,這時反而輕鬆道:「能保證嗎?」他扯出一抹笑容,很是勉強,「我保證。」
到了絮絮要打預防針的那天,陸南嘉果然一大清早就到樓下候命。小公子也是個死腦筋,陸東躍叮囑他不要太早打電話免得吵醒孩子,他就愣是在車上乾等。要不是蘇父遛彎回來恰好看到,估計小公子還要繼續等下去。
因為去得晚排隊等候的人很多,陸南嘉建議她帶孩子先出去,他留著排隊等輪到了再打電話讓她進來。蘇若童就帶絮絮到外頭轉了幾圈,等到陸南嘉打電話來時小傢伙竟然是睡著了。
打針的時候小公子很緊張,「打得輕一點兒啊,別留針眼。……我侄女睡著呢,別給她弄醒了。」
他這麼緊張,不止護士就連蘇若童都笑了,「打針多少會有感覺,她也該要醒了。」護士也抿嘴笑,說這個叔叔真夠瞎緊張的。
護士打針的水平不錯,等注射完了拔出針頭絮絮才悠悠轉醒,慢半拍地擰起眉頭『哇』一聲哭出來。小公子趕緊接手過來,擠眉弄眼地逗她,「絮絮乖啊,別哭別哭,小叔叔帶你吃好吃的。……哎,不對,給你買好玩的去。」
護士在預防小冊子上蓋章,說:「這當叔叔的真逗。」蘇若童笑了笑,收起冊子放進包裡。
上了車後陸南嘉用商量式的口吻說道:「大嫂,你今天要沒什麼事的話不如帶絮絮回趟家?媽媽一直唸著你們呢。還有我姐,我姐也在家。」
蘇若童看著懷裡的女兒,小傢伙這時已止住哭聲,眼裡卻還包著一泡淚,看著十分委屈。陸南嘉湊眼一看,樂了:「這要哭不哭的樣子可真像我哥小時候。」 「會嗎?」「當然,那相片我媽還收著呢。」陸南嘉開始揭哥哥老底,「你看了肯定也會覺得像。」
陸南嘉對他們的事瞭解得並不多,只當是小兩口還在置氣。說起來小公子是真覺得自己這大嫂小題大作,這脾氣太強。但是現在她是他的大嫂又是寶貝侄女的媽,就算再不滿意他也不會撂明面上。怎麼說她現在也是陸家的人,必要的時候他還得護短呢。
絮絮的到來讓孟勤華十分欣喜。她到這個年紀就只得這麼個孫女,現在一週只能見上一次,其實心裡挺憋屈的。但是想到自己兒子造的那些破事,她哪還有臉提什麼意見建議。
孟女士抱著孫女親也親不夠,又被小兒子慫恿著拿出老相冊翻看。蘇若童被陸西瑤拉著說話,聊些家長裡短。聊到一半時孟女士喊她們過去,「你們來看看,這張像不像?」相片裡挎著小木槍的小男孩眼睛瞪得圓圓地看著她們,陸西瑤笑了,「像,就是太凶了。我們絮絮可是小美女。」
孟勤華想了想,說:「有一張穿藍白條紋衫的更像的,我記得東躍自己收著,」她看向蘇若童,「小蘇你上去看看,就在他房間抽屜裡。」
蘇若童應聲上樓。陸東躍的房間仍保持著他們離去時的模樣,連灰塵也不見多少。她憑著印象翻了書桌和矮櫃,沒見到婆婆說的相冊。原本要下樓了,可這時卻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地走到衣櫃前,拉開放閒置衣服的抽屜。
幾件洗得起了毛邊的制服下壓著一本黑色封皮的老式相冊,她翻了翻,裡面多是他與戰友的合影。初入伍時他理著寸頭,略顯青澀。再往後,男人的神情漸漸變得堅毅,目光也愈發銳利。
翻到最後也沒見到婆婆提到的相片,正準備將相冊放回去時夾層卻滑出一張邊角泛黃的相片。這相片拍得有些年頭了,又因為對焦不准拍得有些模糊,但是裡面人的五官卻是能看清的。
那是陸東躍……和她。
可是她完全沒有印象。相片裡的男人那樣年輕,笑容拘謹又隱隱帶著些許羞澀。而自己則是齊耳短髮,一臉稚氣未脫。相片上沒有日期標註,反面也找不到任何文字記錄。
她又將相冊從頭翻了一遍,卻再沒找到類似的相片。正在煩亂間陸西瑤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還沒找到嗎?找不到就算了,老大把自己小時候的相片藏得很牢,剛才那張純粹是漏網之魚呢。」
她一邊應話一邊把相片收放在衣服口袋,又將相冊原樣放了回去。回去的路上心事重重,陸南嘉幾次和她搭話都無疾而終。
到家後她先安頓好女兒,又去書架上抽出自家相冊進行比對。那時她不過十四五歲,怎麼會遇見他?為什麼她完全沒有印象?心亂如麻之際忽然記起他臨行前的一個夜晚,他問她還好不好奇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什麼時候?
她那時是怎麼回答的?
「我已經過了對什麼都好奇的年齡了。更何況有些事不知道更好,每個人都應該有秘密。」
現在回憶起他當時的笑容,是帶了些許淒涼的。他說:「你就是我所有的秘密。」
原來那時他是想將自己剖給她看,可是她並不在乎。她與他的秘密擦肩而過,毫不留戀,可現在她卻迫切地想知道這張相片背後的故事,她要他親口告訴自己,這一切的起點到底是在哪裡!
這個週五的夜晚,她在電腦前枯坐到凌晨也未見男人的頭像亮起,對話框裡一片死寂。拔打手機過去,那頭總是機械的女聲反覆播放著忙音。
她焦躁地起身來回踱步,沒來由地心煩意亂。
這時她尚不知道,遙遠的邊疆正被一場醞釀已久的風暴席捲、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