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週四,她是被女兒沾滿口水的小手指給撓醒的。絮絮轉過臉和她對視,咧著嘴巴笑得挺開心。蘇父做好早餐叫她時,母女倆還在床上膩歪著。
陸南嘉就是在這時敲響了門。小公子臉色不大好,可看到他們時還是擠出了敷衍的笑容。
他是來接他們去陸家的。
在路上,蘇父問陸南嘉出了什麼事。小公子話還沒說出口眼睛就紅了,他順風順水長這麼大,連走路給石頭絆倒也不曾有過。可這次的事太大,於陸家來說是一場大地震,對他來說更是塌了半邊的天。
陸南嘉握著方向盤的手都在發抖,連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全。看到他這樣蘇父也不敢再追問,蘇若童心頭泛起一片的寒意。
事情遠遠比她所想的要嚴重許多。
數日前南疆地區突發數起恐暴事件,首要攻擊的對象是當地基層部門,在引起騷亂後襲擊平民製造恐慌。因為最早被襲的是一個很小的縣城,當地人武力量相對薄弱又缺乏經驗,因此在事發時沒能及時做出反應,等到上一級部門收到消息調動武裝力量趕到時,那裡已經損失慘重。縣城的通訊網絡不甚發達,因此在第一時間控制住局勢後就立刻對該地區進行封閉,切斷了與外界的往來。
這一切從發生到結束不到兩天,網絡上雖然有零星的消息與質疑的聲音,但在情況未明朗之前均被壓下。
因為陸東躍所在的城市離出事的地方挺遠,所以起初陸雲德並不擔心。然而很快他便收到兒子失聯的消息,再一打聽,事發前陸東躍正好與市裡兩個宣傳幹部下縣。
地區封閉軍方入駐維繫穩定後,剿滅、清掃、清理的工作一步步進行的同時,也有壞消息陸續傳出來。確認了陸東躍一行的行程與路線與騷亂爆發時的時間點重合,在縣城廣場前的監控探頭在被破壞之前也拍到了他們車子被人圍攻。
那時陸雲德尚能沉得住氣。他瞭解自己的兒子,畢竟當過那麼多年的兵,也不是沒有應付過這類緊急狀況的經驗。然而當老戰友打來電話,確認他們的車子在城郊被發現,而車子和車子裡的人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時,陸雲德眼前頓時一片漆黑。
他與女婿連夜趕去,老戰友在溶溶夜色中等他。已經是過了耳順之年的人,看到他時滿面悲淒。人,已經認不出來了。燒焦的衣服口袋裡找得到工作證殘片,相片被燎得起泡可還是能看得清面容。
陸雲德將自己反鎖在房間裡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可他不能垮下去,老父親尚不知情,而妻子兒女們還在等他回去給一個交代。何況他還未死心,他仍存著一線希望。
只是孟女士等不及,她通過自己的渠道在丈夫回來前確認了大部分信息。當時她的精神就垮了,整個人都有些神智不清。陸西瑤寸步不離她,而陸南嘉就作主接了蘇家父女來。
「爸爸之前一直不讓我們告訴你,怕是虛驚一場惹你們擔心。但是現在……」陸南嘉抹了把臉,說不下去了。
有人送上熱騰騰的茶水,是葉行楚。他將手搭在陸南嘉肩上,說:「還未最後確認,或許還有希望。」
陸南嘉捂著嘴,說了句對不起便起身衝出門外。蘇父直到這時才消化完所有信息,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反應。
「你說還未最後確認,是什麼意思?」她的目光略有些失神,「到底是不是他?」
「衣物和工作證是大哥的,但是人……」葉行楚嘴巴發苦,險些說不下去,「人已經沒法看了,得做DNA鑑定才最終確認。」
她呆坐在沙發上,毫無焦距的目光落在面前的茶杯裡。杯中茶葉浮浮沉沉,最後全數沉澱在杯底。
「他和我保證過的,十月回來。」她聲音低緩,「我又上當了。」
孩子在她懷裡不耐煩地動著,她的神經像是被切斷了大半,竟無暇反應。葉行楚將孩子從她懷裡抱出,輕聲地哄著。蘇父握著女兒的手,「童童,你要是難受,你就哭出來。」
她搖搖頭,緩緩地將手抽出。大腦像被潑了桶白油漆,雪白又黏稠的一灘,轉都轉不動了。
樓上,陸東躍的房間里拉著窗簾透不進陽光,凝固的空氣因為她的闖入而緩慢地開始流動。他已離去數月,可這裡仍依稀留存著男人的氣息,纏綿而頑固。雖然決裂得那樣慘烈,可是認真細數,他們也有過和諧美好的時光。他們曾那樣努力地維持著一個家庭,他們不是沒有好過。
現在他已經不在。或許再回不來了。
有腳步聲由遠及近。陸西瑤挨著她坐下,手緊緊地握著她的,「若童,堅強點。」她抬眼看她,過了半晌才說道:「我還好。」
可明明已經止不住眼淚,怎麼算『還好』呢?
然而比起孟女士來,蘇若童的情況確實是『還好』。孟女士現在的情況已經嚴重到必須依靠藥物才能鎮定入眠,醒來時也時不時胡言亂語。原本是那樣優雅從容的婦人,這時蒼老得如同老嫗。
只有在看到孫女的時候她眼裡才有了些許的光彩。絮絮還小,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是遵從著本能笑鬧哭叫。她的到來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孟女士的絕望,可煎熬卻仍在持續。有時孟女士會突然抓住她的手,問道:「東躍這次要是回來,你別趕他走了,好不好?讓就他留在家裡,絕不能讓他再去那樣危險的地方。」有時又會說:「東躍做錯的事,我已經說他了。他受了教訓,你還不肯原諒他?」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倘若是陸西瑤在旁邊她會立刻將母親的手拉開,一通安撫過後又來和她道歉,「媽媽還不清醒,她太難過了。」
她能理解也能體會,但是她什麼都做不了,就像她控制不了自己,仍會為他流淚。
過了兩天,孟女士的情緒日漸穩定,理智慢慢回歸。雖然仍是面色蒼白精神不濟,但言談舉止已經恢復如常。陸雲德那邊仍是每天一通電話,確認家裡情況。那邊的鑑定結果還未出來,他們仍需要等待。
陸家姐弟和葉行楚緊守著這方寸天地,神經緊繃到近乎心力交瘁。只有絮絮的笑聲才能將這愁雲慘霧沖淡,帶來片刻的歡樂。
晚間時分,蘇若童來領女兒回去。絮絮扭著身體不肯走,孟女士說:「要不今晚讓絮絮和我睡吧。」「這孩子晚上很吵,會打擾您休息的。」拒絕得這樣明顯,孟女士也沒說什麼。
孟女士將孩子抱到她房間後沒有立刻走,而是站在一旁看著她哄孩子入睡。蘇若童起先並不知道,等到起身時才發現,「媽……」
孟女士的目光仍停留在小孫女臉上,「東躍和我說過。他說媽媽,在家裡,如果我不抱著絮絮,她甚至不願意多看我一眼。」她語氣平緩,「我以為他說笑,哪有那麼嚴重?」
蘇若童愣愣地看著她。
「可他真的沒有騙我。」孟女士的視線移到她臉上,「他是咎由自取,卻不是十惡不赦。」
淚水一滴滴地砸在手背上。
他在的時候,她恨他恨得要命。可是現在他生死未卜之際,那些曾經被她刻意忽略的東西慢慢浮了上來,一點一滴地凝聚在一起。說不清到底是因為什麼,會讓她這樣地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