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阿璨和蓉蓉(上)

在香頌名居做保潔工作的康大媽覺得最近小區裡的業主素質越來越低下了,她捧著自帶的飯盒一邊揮舞著筷子一邊口沫橫飛地和地庫看自行車的區大爺說道:「我最討厭週二了,逢週二就輪到我清理3號樓外圍。您說3號樓是樓王,對吧,買它的都是有錢人,可有錢人怎麼淨幹髒事兒啊?什麼都往樓下扔,就一早上我可以在那外圍揀半簍子的垃圾。你說要扔點果皮啊廢紙啊也就算了,可現在的人吶,簡直是……我這都不好意思說咧。」

區大爺就著小茶壺嘬了口釅釅的濃茶,用老年人獨有的嘶啞嗓音說道:「這是個道德淪喪的年代哇,想當年毛爺爺在的時候那風氣多好?就是撂三十年前,那摸一下姑娘的小手都得判流氓罪,哪成想現在會是這樣。」

「可不是?」康大媽鼓著眼睛,「前陣子離職的物管小妹還悄悄和我說千萬別惹3號樓17B的那戶,說那是混黑社會的。還有6號樓的9C,那家男的小老婆就養在他家樓下的3A。您說說,這樣的老公找了有什麼用?有錢歸有錢,沒心吶。要是狠毒點的,指不定啥時候就把老婆孩子掃地出門,接外面的女人回來了。」

區大爺搖搖頭,只是嘬著茶嘴不說話。

康大媽還在嘮嘮叨叨:「這世道男人女人都壞了,壞囉!就那18A的白小姐您知道吧。」

區大爺慢悠悠地放下茶壺,說:「知道,那姑娘長得可漂亮。」

「是漂亮,要不然她一外地來的小姑娘能住得起這房子?」康大媽壓低聲音,「您知道她以前開的那小車多少錢嘛?」她一雙腫泡眼鼓得老大,伸出一個巴掌,「至少五十萬吶!」

區大爺眨了眨混濁的眼睛,說:「指不定是人家家裡有錢,爹媽肯供著唄。這小姑娘禮貌不錯,不像別個用鼻孔看人,每次見著我都叫大爺,嘴巴可甜。」

「話是這麼說沒錯,」康大媽有悻悻地,「那姑娘雖然打扮得妖妖嬈嬈,可和別個還是有些不一樣的。只是,……唉,她要是家裡真有錢的話,也經不住她現在這麼造哇。」她左右看看,聲音壓得更低,「她在家裡養了個男人。」

「啥?」區大爺驚得茶壺差點都滑地上,「你說她養了個啥?」

「男人。」康大媽誇張地做了個鬼臉,「長得可俊!」

「這,這可能嘛?小姑娘長得不差呀,怎麼倒貼養起小枕頭來了?」小枕頭是本地的土話,泛指吃軟飯的小白臉、靠女人過日子的男人。

「養小枕頭也就算了,現在不是流行什麼女權主義,那武則天還養了一大圈呢。可我也沒見那小枕頭對她有多好哇,每次看他都一臉討債相,對白小姐呼呼喝喝的,脾氣臭個性差,整個人就張臉能看。您說說,那白小姐圖個啥?」康大媽說起來話又多了,「而且還很能花錢,每次我看他們出去都是大包小包的回來。我留意看啊,都是給他買的東西。這也就算了,竟然還都是白小姐提回來的。有一次保安隊長實在看不過眼要上去搭把手,結果那男的眼睛一橫——保安隊長說啊,白小姐好像嚇破膽了似地,吱都不敢吱一聲扛著東西就衝進電梯。您說說,現在的姑娘都想啥呢?條件這麼好還緊著趕上趟給人作踐,圖個啥?」

區大爺遲疑了一下,問道:「該不會是她老公吧,要不怎麼能會這樣?」

「可,看著真不像。」

「不像歸不像,說不定人家就是正經地小兩口呢。」區大爺打了個呵欠,「你啊,少到處嚼舌根子,要讓主管知道了非罰你款不可。」

康大媽白了他一眼,「說我嚼舌根子,您老可還挺愛聽的。」起身收拾好飯盒氣呼呼地朝地庫出口走去,剛走到轉彎角便見剛才自己八卦的白小姐淚水漣漣地衝自己過來。

康大媽以為自己在背後說人壞話被發現了,當場嚇得沒心臟病發作。可沒成想人倒沒衝著自己過來,而是呼地一聲擦肩而過,直接地下停車場去了。她摸著心口老半天緩不過氣來,但那顆善於挖掘八卦的心卻還是驅使她挪動腳步,打算跟上去,可還沒走幾步就覺得後頸一冷。地庫出入口因為地勢的關係總是會有小股旋風在打轉,所以她並沒有太在意,等又往前走了兩步她突然發現身體僵硬地動不了了。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不緊不慢的節奏。鞋底刻意地摩擦著水泥地面,發出粗礪地、刺耳的聲響。康大媽活了這大半輩子,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打從心底發寒害怕過,當時就一屁股墩在地上起不來。

陰冷的邪風擦身而過,留下一聲充滿惡意的嗤笑。

幾乎沒有費什麼力氣,他便找到了她。

彼時白蓉蓉正趴在方向盤上,她的姿勢壓抑而克制,小小的肩膀縮聳起來輕輕地顫抖著。哪怕車窗玻璃關得嚴實,他依然能清楚地聽見她那帶著哽咽的啜泣。

「出來。」

白蓉蓉像是被針紮了的青蛙似地,瞬間沒了聲響。

她怯怯地從方向盤抬起頭來,車前那抹冷峻的身影宛如一株被霜凍住的蒼松,透過淚光的折射/精準無誤地倒映在她眼底。

他冷冷的目光讓她不可自抑地顫抖起來,害怕,也憤怒。他有什麼資格用這樣鄙視的目光看她,這些日子來他鳩佔鵲巢,獨吃獨佔,對她的生活橫加干涉指手劃腳。把她的工作生活攪成一團亂麻,現在她的生活已經很窘迫了,卻還得忍受他對自己精神折磨。

這是為什麼?

她為什麼要忍受這一切?

心酸委屈撲天蓋地地朝她襲來,索性心一橫轉動鑰匙,掛檔,同時踩下離合器與油門。瘦弱的小雨燕發出一陣聲嘶力竭的轟鳴,像是卯足勁示威的雛鳥一般。

空有憤怒,卻沒有實力。

就像她現在的處境一般,明明是可以鬆開離合器一氣碾過去的。但是雪白的大燈照射著那個男人,他的身影在後面的牆上呈無數倍的放大,濃重而陰褻的影子牢牢地撲覆在粉色的小車上。

像是羅織細密的網,掙扎不開。

「滾開。」她顫抖著唇,無聲地說道,「滾出我的生活,滾得遠遠地。」每說一句她便將離合器鬆開一些,車子便緩緩地推進。可車前的人依然一動不動,只是原本沒什麼表情的臉上多了些許玩味。彷彿觀察玻璃盅裡的蝴蝶的孩子一般,好奇而又殘忍。

乾脆同歸於盡算了!白蓉蓉想,眼看房貸要還不上了,手上負責的項目也已拱手讓人,連工作都岌岌可危。她努力拚了這麼些年,她努力討好他這麼些日子,卻活該是得到這樣兩頭空的結局?

他從一開始就是在耍她吧,從兩個多月前突然出現在她門口,仰著下巴用那不可一世的神情說:我是來還債的。從那個時候開始,他便已經在算計她了吧。

一點一點鯨吞蠶食,將她心心唸唸的祈願當成一顆香甜美味的胡蘿蔔吊在她眼前,一個勁地引誘著她往上蹦躂,慢慢地吹起她原本就有的小小野心。讓她滿懷希望,於是孤注一擲。

騙子!

這只大騙子狐狸!

她抓著方向盤的手指關節發白,可是在車子就要碰到他身體的時候,她還是狠狠地踩下剎車。因為慣性的關係她整個人往前一撲,腦門敲到了方向盤上,喇叭清脆地一響。

依然是滿腹委屈怨恨,但可悲的是即使是到了這一步,她也必須承認自己對他還是存有深深的敬畏。不僅僅在血源身份上他對她有著壓倒性的制力,他本身的存在也令她無法抗拒。

小雨燕吐出最後一口濁氣,死火了。

空曠的地庫安靜得嚇人,可卻是有一陣有節奏的敲擊聲連續傳來。

晏璨的手指敲著車頭,不輕不重的聲響卻是迫力十足。車內的人縮得緊緊地,看樣子是要負隅頑抗了。

敲擊的動作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刺耳的金屬劃拉聲。她眼睜睜地看著他尖銳的指甲在自己可憐的座駕身上留下一道扭曲的痕跡,頓時心痛地說不出話來。

她猛地拉開車門,靴子的高跟敲在地上一聲脆響:「你到底想怎麼樣?」

晏璨手上的動作一頓,眉頭籠著的陰褻褪去了幾分,可說出的話卻是脅迫意味十足:「給你幾分顏色,就敢開起染坊來了。」

她腿一軟,趕緊扒住車門。眼看他一步一步逼近,直到到她面前站定,蹙眉挑剔道:「你當真不識好歹。」

即使隔著一扇車門,她也能感覺到他言語中的尖銳。她的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要說些什麼,可到最後還是沉默。

「你想要在那隻小黑熊面前拔份出尖,我幫你了,可你怎麼對我?」他的聲調平緩得沒有一絲起伏,可若是熟知他性情的人一聽便知道他已經盛怒至極,「看在平日你盡心伺候的份上,我沒有計較。」

白蓉蓉聞到他身上還有玫瑰豆沙餡的味道,回想到自己鼓足勇氣往他頭上扣的那碗丸子,當下膽就縮成一團。

「回來的路上,我還捎帶手給她們個教訓,」晏璨抬手將她抓在車門上的手指一個一個掰開,「你以為我是閒著沒事才去做這些事的?」

她一聲不吭。

「為什麼要跑?」他問,「難道我看起來很餓嗎?」

她搖搖頭。

「為什麼要逃?」他問,「連家都不要了?」

她拚命地眨著,試圖不讓眼淚流下來,可到了最後還是淚流滿面。

「為什麼要哭?」他咄咄逼人,「你哭什麼?」

白蓉蓉再也按捺不住,呯地一聲把車門甩上,手指尖尖地戳過來,爆發似地咆哮到:「我為什麼要跑?因為你不是奸懶饞猾,還是個超級混蛋!我為什麼要逃,因為我的房子快要因為還不起貸款而被銀行回收了!我快沒有家了!我為什麼要哭,因為我再也受不了你的尖酸刻薄!是,我是半妖,我媽媽是半妖,我姥姥也是半妖,我媽這系往上推十七八代都他媽是半妖!我姥姥沒有尾巴,我媽媽只長了半拉子毛,我天生就一隻耳朵,我們天生都有殘缺可這不妨礙我們積極地生活。從古到今半妖都是沒有地位的,可這不代表著我們沒尊嚴!我們也想得到上天的榮寵,也想得到別個部族的承認,哪怕是最微末的一席也好。」

「你多尊貴,生來就是上古遺族,嫡支血脈。你怎麼會明白,你怎麼會瞭解我們的掙扎痛苦。已經過了千年的時光,我們已經開始絕望了。可是你突然出現了,我怎麼能放棄?可是我做了那麼多,那麼多……」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想達成的那個目的。」他一針見血,「想要得到,就必須付出。」

「是,你一直都清楚!你不就是仗著這個使喚我嘛,」白蓉蓉眼睛紅通通地,「我現在告訴你,我不伺候你了!不伺候了!」

她最後一聲吼得響亮,似是用盡了力氣一般。整個地庫裡都迴蕩著她那鏗鏘有力的誓言,回音裊裊。她雙拳緊握,站得筆直地看著面前的上古神獸。

他的眼底似是罩著一層淡淡的霧氣,霧氣之下卻是流漾著水銀般的金屬異色。他臉上的冷厲褪去,眼角往自己的方向斜挑起來。不似平常的譏嘲,也沒有冷冷的挖苦,甚至於他的嘴角還滑過一絲極清淺的笑容。

「到現在才知道說拒絕,未免晚了些。」他悠悠說道,「可到底是喊出這一聲了。」

白蓉蓉愣住了。

「這麼看著我做什麼?」晏璨的臉上浮出一種招人嫌棄的憊賴神色,「你剛才出言大不敬,按規矩我得吃掉你。」

白蓉蓉大驚失色,這次倒是反應很快地轉身要跑。可她的速度哪有他快,只是手一伸,一揪一擰,一隻巴掌大的雜毛小兔子便被他提住耳朵拎在手裡。

「我還有話和你說,你跑什麼?」

小兔子可憐巴巴地看著他,胖胖的小後腿蹬了兩下。

「你敢再動動看,」他聲音突然變得輕佻起來,表情也變得很流氓,「信不信我拔光你的毛。」

小兔子頓時洩氣,死了似地一動不動。

他拉開外套口袋將這團小兔放進去,輕輕地拍了拍,「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