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柏拉圖之夜

凜冽的北風裹雜著細小的雪粒在半空中飛舞著,即使身處暖氣開足的室內,可看著窗外那片銀妝素裹心底也會升起一陣寒意。

「唉,這麼冷的天氣,沒暖氣真是活不下去。」同事抱怨道,「可是開了暖氣又覺得難受,皮膚乾燥喉嚨疼的。……都說帝都好,經濟文化政治中心什麼的。要我說,還不如我咱們那邊水好空氣好。就這裡的水,沐浴乳都打不起泡來。」

喬稚笑著附和道:「我也這麼覺得,過來旅遊還差不多,要長住可真是不行。光這消費就吃不消了,更不要說房價。」

同事翻著手裡的資料,「就是啊,你看光我們總部租這大廈的三層當辦公室,一個月的租金就夠我們分公司的半年的年租了。圖的是什麼?還不是想著總部在帝都說出去好聽些,有經濟實力。可實際上也沒多產生效益,但架不住老總就是喜歡。」

喬稚不置可否地笑笑。

結束了手上的工作時早已過了下班的時間,天也完全地暗了下來。總部的司機將她們送去賓館,下車進了大廳她便被同事捏了捏手,「小喬,看。」

這賓館不過二星,配套設施老舊面積也很小,所以她輕易便能看到那個男人。不過,她想即使是在茫茫人海中,像他這樣出色的男人依然有著很高的辨識度。誠然他的樣貌不如晏玳,氣勢不比晏璨,亦不如昭霜沉穩內斂。但他身上自有一種矜貴氣質,像是入池的石子所蕩漾起的漣漪環環擴散開去,即使坐在那裡不言不語,卻有著絕對的影響力。

喬稚頓住腳步,竟然有些踟躕不前。

不知為何她對於騏卿這個人總也放心下不下來,即使他的出現並不突兀。那日在商場的相遇她只當做是偶然,因為她對於雅奇這個孩子心無防備。而當時騏卿基於感謝而發出的邀請也順理成章,但她心裡卻隱隱覺得不妥,便當場推辭了。

騏卿倒也沒有勉強,倒是雅奇悶悶不樂。

她去結賬的時候沒有得到免單的優待,只不過折扣比先前低了許多。原因是心知肚明的,她也受得坦然。一味地拒絕只會讓彼此尷尬,反而會讓人覺得不識好歹。

騏卿送她回去,路上雅奇一反之前少言寡語的印象說個不停,話題總是圍繞著騏卿。她被迫瞭解了這個男人的個人狀況和經濟狀況:三十四歲,單身無婚史;手頭做著一些生意,具體規模不得而知,但今晚她購物的那個商場以及那幢商業樓穩妥是他的無疑。

車廂寬大,孩子響亮卻不甚標準的普通話在此間回音裊裊。她覺得有些窘困,但騏卿卻是安之若素,不但很坦然地讓侄子抖盡自己的家底,時不時還糾正雅奇的語誤。

伯侄兩人的和樂氣氛反而讓她覺得是自己心生七竅,想太多了。

騏卿送她下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車子裡的暖氣開得有些大,她下車便覺得雙頰緋紅後頸冒汗,便一直低頭走路。

騏卿送她到賓館的大廳,說:「我不擅於表達感謝,但是我真的很慶幸那晚是你帶走了雅奇。」他的聲音低沉,有一種磁力的性感。即使她之前用拙劣的藉口拒絕了他的邀請,他依然保持著紳士風度。

這麼一來,喬稚反而覺得自己先前的表現有些小家子氣了。後面這對伯侄便再沒出現,彷彿確實是在芸芸眾生中偶然的交會,緣過便散。

但現在看來,似乎情況並不像她想的那樣。

早在喬稚看到過來的時候,騏卿便站了起來。他的身材高大健碩,寬肩窄腰,微卷的頭髮和深遂的五官讓他輕易便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穿著漿燙得筆挺的雪白襯衫,襯著他的銅色皮膚有一種不羈的狂野氣質。領口豎起的線條硬朗,領扣上一顆不大的藍色寶石,在燈光下散發出幽幽的藍紫顏色。

他慢慢地走近,在距離她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下,微笑。這個男人的微笑總是無敵的,可以輕易地讓電燈泡們知情識趣地四下散開來。

喬稚眼睜睜地看著同事們含著曖昧的笑容結伴上樓,只留下她一個人獨自應付。

「你好。」她硬著頭皮招呼道,「騏先生,真巧啊。」說完這話恨不能咬舌頭,這哪兒是巧,怎麼著他也不會住那這裡來吧。

果然,騏卿的眼微微彎起,說:「不巧,我就是來找你的。」

被人一角抵到牆上,她只得打著哈哈說道:「這麼時候了,你有什麼事?」

「雅奇說我欠你一頓晚餐,時時提醒我要還。」騏卿說,「他說那天被我們一打岔,你只買了衣服卻沒吃晚餐。他說你一定會回去吃泡麵,實在罪過。」最後的一句他用雅奇那不甚標準的普通話說出來,很具有喜劇效果。

想起那個有著純淨大眼的孩子,她忍不住笑起來,「他倒是記性好。」

「因此,今天我特地來還這筆賬。」騏卿說,「否則那孩子一直在我耳邊嘮叨著,非常地囉嗦。」

騏卿的理由很充分,詞措也非常得當。面對這樣一個男人,他所表現出來的誠意和教養,讓她沒有拒絕的理由。

上了車後,喬稚掏出手機給同事發了個短信。男人從後視鏡裡撩來一眼,不動聲色地將她的動作收在眼底。

騏卿的車子開得快且穩,所行駛的路段也多是繁華,她原本懷揣著的那點惴惴不安慢慢地散了去。到了後來,便一心一意地欣賞起帝都的夜景來。

騏卿偶爾開口,對飛馳而過的建築評點或是說出個典故來。男人的聲線低沉迷人,言談優雅點到即止,即不會侃侃而談讓人厭倦,亦不會蜻蜓點水地讓人覺得意猶未盡

這個是將態度與尺度把握得恰到好處的男人,會讓人在不知不覺得完全放鬆了戒備,完全跟隨著他的節奏。

車子開到一處高門大院外停下,紅彤彤的燈籠下一對碩大的石獅,刀工粗獷生硬,雕鑿出的凶獸威悍懾人。一時間她以為自己穿越到了刑律嚴苛的封建王朝,直到騏卿低聲輕喚她才回過神來。

這裡原是某王爺府邸,幾經烽火洗禮,數度易手最後變成現在的私人會所。一切仿古舊制精細至極,就連用的牙箸瓷勺也價值不菲。

先上熱粥小菜開胃,再是幾道特色熱炒。沒有貴重的原料和精細的工藝,也沒有什麼名貴酒類佐餐。但恰恰是這樣,才顯得這一切的隨意,連帶著氛圍也變得輕鬆起來。

騏卿的話題從來不帶著目的性,因此喬稚很輕易地便被他帶入。他們聊雅奇,聊帝都的天氣、風景,聊故土人情,聊起她的家鄉。

男人的手指在繡著回月紋的餐巾邊緣慢慢摩挲著,聽著她以輕快的聲音說著幼時泛舟荷塘,那愉悅的表情映在他的眼底,最後化成嘴角的一抹笑。

憑心而論,這麼個出色且富有魅力的男人是很難讓人抗拒的。到了最後就連喬稚都在覺得,倘若不是和狐狸兩情相悅在前她也難免會心馳神蕩。

一想到在家裡哀怨地蹲守的狐狸,思念之情便油然而生。這個時間點他應該早早上床窩被了吧,也可能剛從昭霜家中出來,正形單影支地在路上走著,順便嘀咕幾句她的壞話。

眼前彷彿浮出晏玳那微微呶嘴的模樣,那雙璨亮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像是在指責她言而無信。確實,今晚她又一次失信了。有些心虛地低頭拔弄小碗裡的酪點,雪白的乳脂凝固物上點綴著點點金黃,桂花的甜膩香氣盈鼻充腮。輕輕地劃起一塊掬在勺裡,那形狀好似慵懶而臥的大狐狸活脫脫地在她眼前,正一甩一甩地揮著大尾巴,於是雪白的身體就這麼扭顫起來,色誘情動。

「和你說話真的很愉快,」騏卿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想入非非,「不知不覺已經這麼晚了。」

她收斂心神含糊地應了一聲,順便瞄了眼手機上的時間,確實是很晚了。

騏卿送她回去,一路暢行。車內暖氣開得足,可密閉的空間未免令人慌悶。她不經意地抻了抻袖口,男人連眉毛也沒有動,手指卻在掣上一按,天窗開了一縫。

雪夜清冷的空氣尋隙而入,帶來一絲清醒。

賓館的前簷侷促,車子便在正門的空地停了下來。她鬆了安全扣,說道:「謝謝,今晚很愉快。」話是真心實意的,這確實是一個令人難忘的夜晚。

騏卿的手搭在她身後的椅背上,側過身體看她,在明亮的車內燈映照下他的五官依然深遂迷人,而眼瞳卻比先前清澈了許多。

他說:「我也是。」

她的動作略一停頓,身體便有些僵硬,但很快便調整了過來。一個客套的笑容浮上了臉龐,「那,再見。」

「請等一下。」騏卿下車,手裡提著一個小巧的紙袋,「無論如何,不要拒絕這個。」

喬稚猶豫著。

騏卿卻不容分說地從紙袋中取出一個深色的皮質盒子,打開。裡面赫然是一對情侶手錶,在這樣光線欠缺的環境下表盤依然泛漾著珠貝的異彩,沒有鑽石的托嵌反而顯得典雅而高貴。

「這個……」

「送給你,和你的男友。」

「呃……」

「那件衣服,總不會是你替你的父親挑的吧。」騏卿眨了眨眼,眼角眉梢流露出一絲促狹,「就款式和顏色而言。」

她手足無措,第一次在男人面前覺得無所遁形。

「可是這個……」她咬唇,鼻子上滲出細細的汗珠來。她得拒絕,拒絕掉它。

「你不必將它看成禮物,」騏卿將盒子合起,放在她手上,「當成一位朋友對你的誠摯祝福就好。」

她微微地喘著氣,身體與大腦一齊僵硬起來。她沒能拒絕掉他的禮物,也無法開口說些客套話打圓場,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上車啟動引擎。

男人坐在車子裡,側面的剪影宛如一張工筆畫。

他轉過頭來,說:「如果……」

她愣愣地看著他。

如果?

意識到自己似乎是失言了,他輕輕地笑起來,搖頭:「沒什麼。」

她終於能動了,好像要往前一步,可最後卻是退了開來。攥在手裡的盒子像一塊油脂般滑手,於是緊緊地抓著。

她說:「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