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一道菜做下來,忙得大汗淋漓,廚房熱,火氣和水氣交融,得張嘴呼吸才緩和得過來。
她彎下腰準備端菜,跟前人遞來汗巾,離她鬢邊只有幾毫米的距離,遲疑幾秒,轉而塞到她手裡。
抬眼,他已端好菜,眉間淡漠,「辛苦了。」
禾生下意識一笑,擦拭額頭,手心浸濕,又水又黏,一如她現在的心情,說不出的感覺。
回到席間,衛林迫不及待地拉著她問東問西,得知沈灝也跟著一塊去了廚房,悔得跺腳,「早知我就一起去,欸,沈公子去廚房作甚?」
那頭,沈灝換了衣裳坐在主位,與邊上的人談笑風生。
禾生回過神,指了指桌上的剁椒魚頭:「這道菜,他打的下手。」
衛林眼珠子放大,一向不喜歡吃魚的她,恨不得整道菜據為己有。禾生懵了懵,心思有些游離,動筷夾菜,魚肉入嘴,嫩滑酥辣。
嗯,自己做的菜,就是不一樣的美味。
筵席結束後,禾生被裴良喊住。裴良道:「今日十分感謝衛姑娘,我家公子說了,日後定當好好酬謝。」
禾生哦了聲,並未放在心上。
待回了府,衛林邀宋瑤過夜,姐妹兩人玩鬧了一夜。
早上天還沒亮,禾生睡得正香,忽地被人推搡,從睡意中掙扎起,揉眼一看,兩位大小姐笑嘻嘻地湊到跟前。
以為是做夢,禾生翻了個身,接著睡。
衛林著急了,掀了被子往她身邊擠,「堂姐,不要睡了,我有重要的事情,快起來嘛。」
禾生往裡鑽,耳邊衛林喋喋不休:「堂姐,你再不起來,我就要死了!」
禾生晃了晃頭,嘟囔:「什麼事呀?」
衛林扯她坐起來,笑得花枝招展:「堂姐,你和沈公子關係好,能幫我個忙嗎?」
禾生睡意全無,她什麼時候和沈灝關係好了?
衛林扒拉捲起被子,「昨天我都聽見了,說什麼沈公子日後要酬謝你之類的。堂姐,我……我有些問題想要請教他,但又怕他不理,所以寫成書信,你能幫我給他嗎?」
禾生欲哭無淚,送封信而已,真心不用大清晨地就來喊她起床。
懵懂地點了點頭,衛林見她答應,高興地幾乎要跳起來,摟著她又抱又蹭,滿嘴的「堂姐真好」。
宋瑤拉開她,放下信,扯著衛林離開。
「……如果這次不行就算了……」恍惚間聽到衛林在和宋瑤說什麼,側耳想要聽清楚,二人已走遠。
邊勾桃花枝葉的信封擺在眼前,禾生恍了恍神,往後一躺,閉上眼睛,再睡會吧。
·
吃過午膳,在衛林熱烈的目光下,禾生帶著信,敲響了隔壁沈府的大門。
開門的是裴良,一見是她,既驚又喜,趕忙請進府,連通報都免了,直接引路送去書房。
臨敲門,手都抬起了,才想起王爺正在批改公文,最煩被人打擾,必須一口氣改完,才肯理人。上次皇帝過府探望,足足等了半個時辰,才等到自家兒子出門迎接。
裴良猶豫了,這個時候進屋,王爺很有可能大發脾氣,若衝撞了衛姑娘,可就賠大發了啊。
剛想縮回手,旁邊禾生出聲:「裴管家,沈公子正在忙嗎?不方便的話我就先回去。」
哎呀這可怎麼解釋呢,進一步不是退一步也不是,衛姑娘好不容易來一趟,得為王爺製造機會。
正為難,屋裡頭悶沉一聲:「誰在外頭?」
裴良扯著嗓子喊:「是衛姑娘。」
屋裡沒了動靜,半晌,才傳來一聲:「進來。」
裴良謝天謝地,賠著笑臉告退,心裡祈禱了百來次,只盼這回王爺能多給自己掙幾分好感。
禾生鼓起腮幫,從肺裡深深呼口氣,推門而入。
屋裡有點暗,前半段捂得嚴實,後半段開了窗,忽地又明亮起來。他低頭坐在書桌前,身後是大大的書架。明晃晃的陽光悉數不落,照在人身上,暈成白圈,正眼看去,反光刺眼。
禾生抿了抿下嘴唇,直入主題:「衛林托我帶封信。」
沈灝緘默,抬起頭看她。她站在光線交融之處,一張小臉細緻透白,水亮的眼睛,此時正好奇地觀察屋內擺設。
「你拿過來。」
他放下毫筆,坐著不動,只管看她走來,一步步像是融進光影裡。寬鬆的大袖衫下,她嬌小的身架顯得格外瘦削,稍有風吹,便能將她的衣袍鼓得滿滿。
「喏,信在這。」
她擔心他不肯看,伸出食指摁著信封挪過去,確保在他視線範圍內,「如若方便,最好看完就能回信。」
沈灝捻起信封一角,「眼睛乏,你拆了念給我聽。」
禾生低了地頭,聲音細小:「我不識字。」
沈灝遂自己拆開看,掃了兩行,忽然停下來,捧著信念起來:「……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情之所起無有盡頭,感念妾之情意,欲知君之心意……」
他的聲音似珠玉落盤,時輕時重,每多念一句,禾生的臉紅得就越快。
原本以為普通一份信,竟然是封情書。衛林竟這般大膽!
「我……我不知道……別念了……」她慌忙解釋,他瞥她一眼,繼續念讀,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一字一句,發音清晰圓潤。每個從他口裡吞出的音節,像是熊熊燃起的火花,將她圍堵,燒得通烈。
禾生咬住下嘴唇,一口氣憋在心口,而後迅速發酵,而後炸裂,捶胸擊背般洶湧散開,和著他的聲音,似要將她的每一寸肌膚都灼燙。
末了,他翻轉信紙,指著空白處道:「沒有署名,你確定是衛林所寫?」
他望著她的目光,分明所指這信是她所寫而非衛林。禾生著急,手足無措,咬住了唇,不敢抬眼,生怕撞著他的視線,愈發尷尬。
好不容易定住了神,說起話來卻有些發顫:「我確實不知這信的內容,若是知道,便不會來送。現如今信也看了,我也知了,還請沈公子不要誤會,信中所書,確為堂妹的心意,你若願意,便回信,不願意,我這就走。」
沈灝從書桌繞過來,站在她跟前,面上不動聲色,語氣卻越發稠烈:「你雖不識字,但可以請人書寫,我瞧這情書遣詞造句稚嫩得很,正好稱了你的學識。」
他個頭高大,正好攔住半邊光線。禾生的身形及至他胸口,一時間不知如何自處,餘光一瞥,入眼便是他近在咫尺的面龐。
其實他生得確實好看,面容雖精緻,不妖氣不女氣,陽剛與溫和並存,若說唯一的缺憾,那便是嘴角自帶的一抹寒意,面無表情的時候,總透著冰冷。
尤其是他現在這副不依不饒的模樣,壓得人喘不過氣。
他轉眸與她視線相撞,似乎在等著她的回應,從嗓子眼悶了聲「嗯?」
禾生側頭低下,否認到底:「不是我寫的。」
剛說完,又在心裡暗暗懊惱:怎這麼笨,還浪費時間與他周旋,多說什麼,直接走人便是。
剛邁開一步,他便以身體為牆,堵了去路。
「你讓開。」
他紋絲不動,姿態高昂,低著眼看她。
她朝旁繞道,硬往外闖,一下子撞上他的胸膛。他身板結實,逕直撞上去,毫無反應,反倒是她,捂著腦門差點喊疼。
無賴,流氓,不要臉!禾生又氣又羞,瞪著一雙大眼睛,眼角隱隱泛出淚光。
沈灝見她眼裡有了淚光,伸手去觸,被她一個白眼頂了回來。
他沉吟片刻,隨即跨開步子,側身讓出道。
禾生逃一般往外躥,身後響起他的聲音:「衛林姑娘那邊,還請代為轉告,對於尋常女子而言,我並非良配,不能接下她這份心意。她人好,更不能被我禍害。」
他說得這般懇切,禾生一隻腳已經跨出門檻,停在半空,返身看他,嗤一句:「你自己知道便成。」意指他尚有自知之明。
沈灝冷笑一聲:「那是自然,我只禍害能禍害之人。旁的人,我不願意也不稀罕。」
禾生輕哼一聲,掉頭就走。
·
一路跑得氣喘吁吁,衛林和宋瑤在府門口等,見了禾生,趕緊上前上前詢問:「怎麼樣?他什麼反應,可有話回復?」
禾生這回是真生氣了,撅嘴:「羞死了,下次若還有這種苦差事,千萬別再找我,寧願一年不吃魚,也不要送什麼情書。」
衛林羞赧,摀住她嘴。「堂姐,我錯了,昨晚阿瑤和我一合計,想著先讓他知道我的心意,又怕你臉皮薄,知道了不肯送,這才瞞著你。下次再也不會了!」
禾生只管往前走,步子搖搖晃晃,衛林宋瑤分別拉扯左右袖衫,哄了好一會,禾生才肯停下來看她們。
「好堂姐,你就原諒我一回,下次你若看上誰,我當仁不讓絕對做個撮合小能手,你消消氣,告訴我嘛,沈公子到底是肯還是不肯。」
她想法比較簡單,若是互相愛慕,那便堂堂正正處著。若他不願意,那就早日斷了念想,比之日夜牽掛曖昧不明要強上百倍。
禾生不知如何開口,她沒有念過書,迂迴婉約的詞句想不來,答覆的話在心裡饒了十幾遍,又開始急了,滿腦子就一個念頭——不能讓衛林太傷心。
字詞在腦海中反反覆覆琢磨,最後小心翼翼憋出一句半真不假的話:「他說:『你很好,他不夠好,會有更好的人配你』。」
衛林沉默半秒,一臉失望。
宋瑤也安慰她:「他確實不好,冷冰冰的,拒人於千里之外,你再暖,也暖不了他,不就是個男人嘛,盛湖多的是。」
禾生滿心歉意,總覺得是自己讓衛林傷心了。
好在衛林性格爽朗,當天回去後在屋裡躲了一天便好了。第二天沈灝派人送來回信,衛林一看完信,笑出了聲,徹底解開心結。
禾生問信裡寫了什麼,衛林賣關子,只說自己的一番心意雖未得到回應,卻也沒有白白糟蹋。
「沈公子啊,是個好人。」
衛林丟下一句話就跑去和宋瑤玩耍。他的回信擺在案上,字體遒勁有力端正清峻,密密麻麻,她卻一個也不認識。
目光掃及書信末尾,她卻神奇地知道,那裡寫著的,肯定是他的名字。
沈灝的沈,沈灝的灝。
真是個令人捉摸不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