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府裡僕人間傳來了流言,說望京來的堂姑娘是得罪了大府,被丟來盛湖自生自滅的。
素日禾生為人親和,話傳得再凶,也沒人敢跑跟前說半點不是。只是行走府間時,時常收穫不少同情的眼光,其中不乏些許勢利眼的幸災樂禍。
翠玉從交好的丫鬟那裡打聽到,流言是從前院小廝那裡傳開的。正好是上次去望京大府傳話被趕出來的那個小廝。
她們本就是借住,一個不小心,就容易落人話柄。正巧她們身上的銀兩已經花得差不多,沒有錢再去打點下人。如此捉襟見肘的時候,竟又碰上這樣的謠言。
禾生再如何落魄,也是個正經主子,主子可以沒有架子,但不可以沒有錢兩。
沒有大府撐腰的堂姑娘,自然沒有錢財,沒有錢,就是白吃白喝的。正好坐實府裡的流言。
禾生從大奶奶處剛回來,剛進屋就看到翠玉趴在桌子上哭。一問,才知道原來今日翠玉與人打牌,被二房的丫頭豐子笑話是打秋風家的丫頭,氣不過,跟人動了手。
禾生皺眉,看著翠玉手腕上一道道抓痕,既心疼又生氣。對於府裡的流言,她多少也知道一點。她原本就是個冒牌堂姑娘,且她來盛湖兩月,望京那邊從未過問,光憑這點,說讓她自生自滅,不無道理。
禾生取來藥膏為翠玉塗上,悶著沒說話,末了取出自己貼身帶著的青玉鐲,「你去外面一趟,當了這個換些銀兩。」
翠玉知道這個鐲子的來歷——是錦之少爺臨終前,托人送給二娘子的。他們二人的夫妻關係中,唯一剩下的,就只有這個鐲子了。
翠玉張嘴欲言,被禾生一個眼神堵了回去。咬牙一狠心,跑去外面當鋪換了四十兩。
說沒有一點觸動,自是不可能的。再怎麼樣也是亡夫的遺物,就這麼賣了,確實有點捨不得。
但就算再捨不得,又能怎樣,現如今,過好日子才是重中之重。
拿了銀子,禾生帶翠玉去李清屋裡。被打的丫頭豐子被喚過來,李清趾高氣揚,覺得自己有二奶奶撐腰,比她這個望京來的空架子要強多了,語氣十分囂張:「你怎麼管教下人的?瞧她把豐子打成什麼樣,渾身上下都是傷!」
她說著,讓豐子脫去外衣,豐子不太願意,一把被她扯掉,露出白花花的大腿和手臂,全是瘀傷。
確實傷得厲害。禾生暗自回看了眼翠玉,這樣一比,翠玉身上的抓痕就顯得小巫見大巫了。
這丫頭,平時藏得深,原來打得一手好架啊。禾生將原本二兩的賠銀,自動增加到三兩,掏出銀子甩到桌上,「我問過在場的人,都說是豐子先挑得事端,一個巴掌拍不響,我替我家翠玉道歉,你讓豐子給翠玉道歉,這是給她的傷藥費。」
李清斜眼:「憑什麼道歉,豐子,不要理她!」
禾生拾起錢袋,遞到豐子跟前,「你道歉,銀子就是你的。不道歉?一分沒有。」
李清瞪著豐子,眼神犀利,「不准道歉!」
豐子猶豫半秒,而後快速奪下禾生手裡的錢袋,恭恭敬敬朝翠玉賠禮道歉。
李清不是正經主子,全府上下都知道她是個鄉下丫頭,住在衛府只為讓二奶奶給尋門好親事,但禾生不一樣,她有錢就是大爺。
翠玉一聲噗,被禾生扼住手肘,才未笑出聲。主僕二人既已達到目的,沒有多話,轉身就走。
李清氣得火冒三丈,跺著腳就要去打豐子,手剛掄起,又不敢下手——豐子是貼身丫頭,衣食住行皆要她來打點。心裡的無名火愈發焦烈,摔了椅子,欲拿禾生主僕出氣,對禾生背影喊:「有本事你用錢砸一輩子,誰不知道你是個空架子,過陣子衛奶奶六十壽辰,我倒要看你能拿出什麼好玩意!」
禾生腳下一頓。
她現在全身上下就只三十七兩,要想給衛老太湊一個恰如其分的壽禮,確實遠遠不夠。更別提將來日子還長著,總有坐吃空山耗盡的那天。
唉,沒有錢,真愁。
·
裴良捧著裝玉鐲的盒子,小心翼翼遞到沈灝跟前。
沈灝雙指拾起一看,通透的翠綠,上好的成色,才當四十兩,太過可惜。
「當鋪老闆說,當玉鐲的丫頭說是家裡人所送,日後定要取回的。若沒有猜錯,應該是衛姑娘的。」
手指輕輕摩挲,滑過玉鐲內側時,有些粗糙印記,倒過來一看,原來刻著兩個字——錦禾。
是她的別名麼?沈灝放下鐲子,交待裴良好好保管。
估計是親近之人所送,幾次見她,她都戴著這個鐲子。待日後有機會,再親手還給她。
「把鋪子的鑰匙和賬本帶上,下午去趟衛府,務必要當著眾人面,將東西交給她。」
別人若因錢財之事為難她,他便奉上富貴錢財,別說一間鋪子,就是買下整個盛湖城,也並無不可。
她膽子小,若真捧上整個盛湖城,她定不肯要的,若只是小小一間鋪子,應該還能接受。
裴良依言行事。衛姑娘將來總歸是王爺的人,自然不能落了委屈。王爺面上不說什麼,心裡卻熱忱得很。
衛府人正準備吃晚飯,聞言裴良來了,準備招呼他一起用膳。
裴良說明來意,容不得眾人反應過來,直接將鑰匙和賬本遞到禾生跟前,生怕她不要,說句告辭便走了。
衛有光回過神,神情驚訝,「方纔裴管家是說,讓禾生代為掌管沈公子名下的脂粉鋪?」
衛林點頭,「上次禾生幫了沈公子的忙,他確實說過要重禮以謝。只是沒想到哇,這份禮竟這般重。早知道我死皮賴臉也去幫忙了!」
衛老太特別高興,「禾生啊,沈公子既然這般大方,你就收下,剛剛裴管家也說,無需你日日到鋪子,只要一月去一次,這樣坐著收錢的好事,簡直就是天上掉金子!」
二房的人一臉訝異,嫉妒羨慕恨,尤其是李清和衛喜。下午還在討論禾生主僕二人到底能待多久的人,當即噤聲。
連大房老爺都是靠幾間綢緞鋪養活全家的,現下禾生一下就有了一間脂粉店,那是多大的一份禮!
那間鋪子地處繁華,若是經營得好,日後府裡的人說不定還要仰仗這位堂姑娘。與禾生相處好的人都說,堂姑娘一看就是個有福的,將來定是過得風生水起。
翠玉高興地幾乎要跳起來,有了這間鋪子,看誰還敢說她們主僕二人是打秋風的!
禾生倒沒有特別高興,怔忡了好一會,猶豫該不該收下這份禮。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沈灝會在這時送她一間鋪子。一方面,她確實需要銀兩周轉,收了鋪子,半個月後老夫人的壽禮就能有著落;另一方面,她又怕欠他人情,想了一夜,決定還是去趟沈府。
這是她第二次主動上門,恰逢沈灝在正堂招待客人,一屋黑壓壓的人頭,個個正襟危坐,禾生跟在裴良身後,聽他通報一聲「衛姑娘又來了」,滿廳堂的人都看過來,她根本無處閃躲。
裴良說:「我先領衛姑娘去別院。」意思是讓她先等著。
沈灝起身,面上看不出一絲情緒的變化,步伐穩健,跨過人群,逕直朝她走去。到了跟前,他先看她一眼,眸子又黑又亮,閃過一絲狡黠,很快又恢復如初。
忽地轉身向眾人鞠一禮,語氣不疾不徐,恰如其分:「沈某有要事,先行告退,今日之事,改日再議。」
眾人哄然,沈灝頭也不回,領著禾生往前走。
她跟在後頭,低埋著腦袋,不知走出多遠,路越來越窄,她只專心盯著腳下,以防他突然停下,不小心又撞了上去。
走到路盡頭,沈灝問:「再走回去麼?」也不問她上門所為何事。
禾生抿嘴,擺手:「不了。就在這裡說。」
「哦?你要說什麼?」他假裝驚訝,眼神定在她的臉上,饒有興趣。
每次見她,她面上隱藏的細小情緒都不一樣。但唯一不變的,是她搓著衣角的緊張感。
來之前,禾生在心底練習了很多遍,然而真正面對他時,好不容易鼓起的信心又蔫掉了。說出的話跟蚊子嗡嗡叫一般:「你到底圖什麼?」
語速又快又輕,沈灝離得近,聽清楚了卻不回答。
禾生又問一遍。
世上沒有平白無故的施捨,他先前故意接近她,現在又送她鋪子,單單一句豪爽大方,決計是解釋不過去的。
她已是十六的女子,多少知道點男女之間的事,說她自作多情也行自以為是也成,有些話,無論如何,得說清楚。
「你覺得我能圖什麼?」沈灝勾起嘴角,似笑非笑。
話音落,跟前人一反常態踏上前,一張小臉皺巴巴,像是經歷了七十二重苦難一般,吐出十個字:「你是否對我有非分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