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生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上午宋武之已經來過,不是走了麼,怎麼這會子又來了?
宋武之不敢走得太近,離她一丈的距離停下來。方才鋪子人太多,他擠在人群裡,只能遠遠地看她一眼,本想趁著妹妹買脂粉的當頭,多看她一會,但宋瑤偏生不喜歡讓他作陪。送了賀禮後,就沒有理由多留。乾巴巴地等在鋪子外,看人都走光了,這才敢出來和她招呼。
「衛姑娘辛苦。」宋武之憋了半天,才擠出乾巴巴的一句話。
禾生福禮,客氣答道:「有勞宋公子掛心。」
宋武之臉脹得通紅,光是被她看一眼,便覺得要呆滯窒息。胸膛處似鼓錘般咚咚作響,隔著一層皮,一顆心幾乎快要飛出來。
平生學了眾多古今學問,現如今,搜腸刮肚,卻連句閒話都說不出。恨啊,怎麼這般無用!
他這邊翻來覆去地愁,禾生卻不以為然,她只覺得奇怪,宋公子的臉火燒似的,是不是生病了?
沉默超過十秒,便顯得尷尬,宋武之暗自掐自己一把,想要逼自己開口,身體卻不由自主地膽怯。萬一說錯話了,可怎麼辦?
「我……」咬牙出口,聲音卻有點發顫,連忙收音。宋武之怨自己沒出息,素日舞刀弄槍,練武時磕著碰著,被刀劃了,都沒當回事,現下,卻因為與人搭訕,而急得滿頭大汗。
禾生只當他是有疾在身,上前問候,「宋公子可是哪裡不舒服?」看他面紅耳赤,眼神忽閃不定,喘著大氣,估計病得不輕。
她朝前一小步,宋武之便往後一大步,生怕她離得近,自己真給活生生憋死。禾生以為他生分,垂手站著看,沒有再往前。
眼前有星光閃爍,太陽穴突突地跳,宋武之深呼一口氣,像是用盡吃奶的力氣,才將話擠了出來:「方纔宋瑤說想和你一起用晚膳,正好我們家新買了幾株珊瑚盆景,正好接你過府一聚,可好?」
他的心跳到嗓子眼,擔心被禾生看穿謊話,紅著臉往地上看。
八尺魁梧的男兒,說起話來細細抖抖的,禾生有些犯愁,衛家的轎子就要來了,現在跟他去宋府吃飯,沒有通報衛家一聲,貌似不太合禮數。
宋武之想起什麼,加一句:「我已派人去衛家說過了,衛林也去。」
禾生放下心來,那看來衛家的轎子不會來,既然衛林也去,那她順便也去看看珊瑚。張嘴剛要應下,餘光瞄到宋武之身後有個人影,身姿挺拔,臉板得跟石膏模子一般,隔著好幾米,一道陰冷的視線直直地刺過來。
禾生一悚,莫名其妙緊張起來。想要裝作沒看到,把頭撇過去,暗自祈禱他只是路過,最好直接忽視掉她。
沈灝冷著臉,不急不忙走出來,「宋公子,這麼巧。」他今天穿一身月白玄紋雲袍,袖口開得大,衣冠勝雪,走起路來腳下生風。雙手隨意一作揖,明明目光含冰,姿態卻一如既往的優雅。
有些人吶,骨子裡帶出的淡然,柔化幾分,便是溫潤如玉般的人物,偏生他斂著張臉,看人時眼神像是扎進身體的針,怎叫人不怕?
禾生不情不願地問候一聲,他悶著聲,沒有接。
宋武之急著接禾生回去,忙站出來圓場,「沈公子好哇,我與衛姑娘正要回府,現在天色已晚,沈公子可要一同前去用晚膳?」
客氣幾句,想著沈灝定會推辭,依勢來看,沈公子是路過,打過招呼就走,應該不礙事的。
沈灝拉長了音調「哦?」一聲,側頭看禾生,一臉玩味:「我竟不知,你要去宋府拜訪,早些派人知會一聲,也就省得我跑這一趟。」
禾生訝然,這人說的什麼話,她什麼時候讓他跑一趟了?
宋武之聽著這話不對頭,忙問:「怎麼,衛姑娘今晚與沈公子有約?約在哪裡,是為何事?」
沈灝斜著眼睛掃一眼,攏起眉頭,頗有不悅,喜怒不言表,說出的話平平淡淡,「商談鋪子裡的事。」
宋武之點點頭,鋪子是沈公子給的,今日是鋪子第一天開張,他找衛姑娘商談店裡之事,確實也在情理之中。
轉眸望向禾生,見她撅著嘴,小臉白皙透亮,頓時不捨,想要再挽挽,畢竟他等了好久才等到這個由頭,過了這次,下趟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才有這麼順溜的理由了。
琢磨許久,話剛要出口,沈灝卻已帶著人往邊上走,連聲告辭都沒有,直接拂袖而去。
宋武之一怔,眼巴巴地看著人離去,心裡又苦又澀,往胳膊肘深掐一把,直罵自己沒出息。
禾生走在前頭,二人隔著兩三步的路子,各不言語。
怎麼就鬼使神差般跟他走了呢!明明不想與他共處,禾生撅嘴,看他走在右下側,陰著一張臉,見她看過來,便轉眸接過她的視線,目光陰冷而炙熱。
禾生哼一聲,要不是怕他亂說話引起誤會,才不會跟著走咧。揪著他撒謊不打草稿的理,底氣十足:「沈公子好大臉,什麼時候與我約了商議鋪子的事,怎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沈灝理了理袖子,「就剛才。」聲音比平日冷上三分,面上卻看不出半點痕跡。
禾生悶吞一聲,說了句「無恥」,心裡卻有些慌張,悠不住他要作甚,踏出了步子,一下反應過來,乾脆停下來,不肯往前走。
沈灝仍舊向前,只兩步的空隙,走到與她並肩的位子,忽地一伸手,絆住了她的手臂。雲袖寬大,足以掩住,從背後看,兩人只是相挨同行。
「怎麼,嫌我府上不如宋府?」他俯身,看她白透小巧的耳垂,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宋武之都饑成那樣,她竟然還明晃晃地將自己往前遞。若非他阻攔,她是不是還要跟著去宋府過夜?
心頭一把無名火煽得更烈,圈著她的手不自覺用力,手指頭幾乎都要掐進肉裡,禾生喊疼,他也沒有停下來。
「你素日滿嘴的男女大防,我稍稍靠著你點,你便見鬼一樣躲開,今日倒好,你看到他便往前湊,還應著去吃飯,你一未出閣的女子,與男人不清不楚,往後壞了名聲,你找誰哭去?」
他聲音慢條斯理,中肯殷切,卻又字字冽然,陰寒透骨。
禾生被勒得痛了,聽到他說的「未出閣」三字,差點笑出聲,聽他說了後面幾句,又覺得憤慨。
「若要說壞我名聲,你第一個當仁不讓。」
「那又如何,你嫁我便是。」
這話接得溜,禾生嗆住,嘲諷他不成反倒被將一軍,因在大街上,怕動靜太大引人注目,抬腳便是一下狠踩。
「你走開,我不跟你去。」禾生嘟囔一句,狠心又是一腳踩,這下踩得輕了些,抬眸便看他眼色。
沈灝沒事人一般,攜著她繼續走。天上太陽已落西山,留了圈夕陽紅暈在雲外,隔壁月亮悄悄顯出身影,發出淡白色的光。半明不黑的天,街上行人稀稀拉拉,不知哪戶人家燒菜,香氣四溢,直愣愣地往鼻間撲。
干鍋蒸肉,甲蟹黃魚。禾生聞出味,肚子餓了,腿上乏力,舔了舔嘴皮子,氣勁過了,埋頭無奈。
沈灝回頭見她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手上勁鬆了些。沿街直走,稍稍頭望著衛府那兩隻石獅子,將人放了,心裡的火已消大半。
禾生站在原地,看他往隔壁走,並不喊她,也沒有回過頭看她的意思。就這樣?不脅她進府?
瞅著人走到府門口,禾生確定他算是放過自己了,兔子一般往衛府裡跑,由於太餓了,腳都是虛的,險些摔倒好幾次。
沈灝站在門口,想著她走遠了,轉頭去瞅,見她腳步跌重滑稽得很,恍惚間記起自己活這麼大,第一次對一個女人這樣上心。
天生碰不了沾不了,忽然間來這麼一個,老天爺真是愛開玩笑。捧著怕摔了含著怕化了,看來到頭來他也要嘗嘗這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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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趕上用膳,下人多添了雙碗筷,禾生專心致志地開吃,因沒趕著開場,不好意思多吃。回了屋躺在院子裡乘涼,回想今天的事,既有興奮滿足的勁又有惶恐緊張的氣,後者還都是因為隔壁那個壞蛋。
翠玉被喊去前院,回來時手裡多了個食盒,打開一看好幾碗美味,有蝦仁蒸雞,糖蒸酥酪,螃蟹餃子等。
翠玉道:「說是沈府送來的,各個房裡都有,給了我們院裡這盒,裴管家親自遞的。」她眨了眨眼,笑容神秘:「我偷偷看過,就只咱們屋裡的盒最重,東西最多。」
禾生咂了砸舌,一碗碗看過去,全是美味佳餚。剛才沒吃飽,現在正好填肚子。
食盒底下壓了張紙,禾生一驚,趁翠玉轉頭的瞬間,迅速拾起藏在袖子裡。藉故跑到屋裡拿東西,往燈下一看,紙上畫著一個人,一碗飯,還有一隻豬。
禾生嘴角一抽,彷彿都能透過泛黃的紙看到沈灝那張雙眸含笑眉頭微勾的臉,萬年冰霜作起怪來,真真比尋常人要討厭一萬倍。
哼,還豬呢,他才是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