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學字的時間,定在每日戌時。吃過晚飯後,禾生准點到書房等沈灝回府。

他先教她念字,拿了《三字經》、《千字文》讓她先認讀背誦。沈灝帶讀,耐心細緻,禾生跟讀,認真刻苦。剛開始她讀得不是很順,等後來慢慢上道了,學著他的語調,一字一字,清脆入耳。

從書房窗戶底下過,便能聽到兩人一前一後的誦讀聲。王府眾人覺得稀奇,裴良作為總管,偶爾來了閒情雅致,往人頭前一扎,昂著腦袋得意道:「你們是沒聽見過,總之我這些年了,打小跟著王爺,還是頭一次見爺將《三字經》、《千字文》讀得這麼耐心。哎呦,瞧你們那羨慕樣,一群五大粗的漢子,難道還想讓爺教麼!下輩子投個好胎,做個漂亮大姑娘,興許還能有機會!」

禾生很用功,從早到晚地複習,前一日教過的,後一日來抽查,皆能流利說出認出。

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開始在意他的想法,只要有他一句肯定,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樣心安。

偶爾沈灝誇她一句有天賦,她心頭就跟抹了蜜糖似的,沒日沒夜的,手不離書,覺得還得再努力點,還想再多聽點他的誇讚。

翠玉在旁看著,感歎以前沒瞧出來,原來姑娘骨子裡還有股狠勁,學起東西來,這般不要命地讀。

禾生樂在其中,逐漸地開始不滿足與認字,她還想更進一步。央了沈灝教她寫字,沈灝問,「會寫自己的名字嗎?」

禾生點頭,這個她還是會的!

提筆蘸墨,扭捏兩個字,要多醜有多醜。沈灝皺著臉,像是做了極大的心裡鬥爭,一隻湖穎小楷在手,寫下鐵畫銀鉤的兩個大字。

「這兩個字很重要,先學它。」——她將自己的名字寫得那般醜,理應先糾正重塑,但私心作祟,還是以後再教。

禾生照著他的筆畫,一橫一豎地描,第一個字還好,尚能仿個六七分像,到了第二個字,結構複雜,怎麼寫都寫不好。

禾生抬頭問,「這兩個是什麼字,有何意義?」

沈灝踱步至她身後,掃了眼案上七零八落的字,並未回應。抬手豎起毫筆,交到她手上,大掌輕撫上她的手背,將她白皙柔軟小手握在手心,低聲道:「我們一起練。」

指溫相觸,炙熱暖灼。他從背後抱著她,一手環在她腰上,一手搭在她手背上,一筆一劃,情深意切。

從前何曾能料到,練字竟能有這番綿綿曖昧的味道。沈灝咬著她耳朵,「跟我念——沈——灝——」

禾生羞了臉,原來教的是他名字。

沈灝捏她手,「快念一遍讓我聽。」

禾生細聲細氣地念,沈灝滿意地點點頭,道:「可以不識不寫任何字,這兩個字,卻是要牢牢記在心頭的。閒來無事,便翻出來唸唸,可保延年益壽。」

他端的一臉正經,禾生嗤他:「誆人。」

沈灝移手,帶著她,在紙上又寫下兩個字。禾生學機警了,先問他,「這兩個又是什麼字?」

沈灝笑:「夫——君——,四個字並排連起來,便是沈灝夫君,來,你自己寫一遍,光寫不行,還得念出來。」

禾生怪不好意思的,照著寫一遍,輕輕念一遍,他嫌不夠,「學習得認真嚴肅,不容一絲懈怠。大聲地念,重複地練,才能記住。」

禾生沒法子,他是師父,他說了算。

「……沈灝夫君——沈灝夫君……」

沈灝聽得清耳悅心,學老夫子,蹭了蹭下巴,「孺子可教也。」

禾生面紅耳赤,這人就是個棒槌追胡琴——忒不正經。

·

宮裡德妃遣人來傳,說是近日百般無聊,讓禾生進宮作陪。

單傳了禾生一人,半路上碰到沈灝下朝回來,見是自家的馬車,問過緣由,一撩簾子,往馬車上一坐,跟著一塊去。

到了宮中,德妃見沈灝也來了,身上朝服未褪。屏退眾人,眼皮一翻,「難道我還會吃了她不成?」

沈灝往旁邊一坐,「沒有的事,實在是兒子牽掛母妃,正好碰著禾生進宮,便一起來了。」

禾生杵著,一時之間覺得有些尷尬。

德妃招了手,讓她過去坐,轉頭又對沈灝道,「小十三在內裡閣,你去看看他。」

小十三是淑嬪的兒子,今年三歲,淑嬪難產而死,聖人命德妃代為撫養。

這個理由找得好,分明是想支開他。沈灝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臨走前跟禾生交待:「我過後就來,母妃問你什麼,你便答什麼。」

禾生低頭應下。

殿內一時無話。禾生大著膽子,盡量讓自己放輕鬆,搭話:「德妃娘娘,謝謝您上次送的玉像,很精緻很漂亮,見過的人都說好。」

德妃側臉瞧她,「瞅著漂亮無非花架子,顯靈了才是真好。」

禾生乖巧道:「是,您說的對。」

德妃挑眉,這丫頭是裝愣還是真傻?今天召她來,無非就是為那事。拐彎抹角地問了幾句王府生活,禾生一一回答,中規中矩。

其實也沒什麼好怕的。禾生偷偷瞅了眼德妃,她是沈灝的母妃,母子倆眉眼間有些相像,雖然都喜歡板著臉,但多看幾眼,還是能看出親切感的。

好不容易稍稍卸下心防,忽地聽到德妃問:「你和他之間,還好嗎?」

禾生懵住,點了點頭,「王爺待我,很好。」

哪裡是問這個,德妃有些急,盯著她眼睛,眼神肅穆,「我是問夫妻之事。」

禾生刷地一下臉紅,原以為娘娘是再嚴肅莊靜不過的一個人,呼吸說話都有板有眼,卻怎麼問出這樣的事,叫人躲無可躲,怪難為情的。

德妃見她臉上漲紅,耳朵都是紅的,知道是害羞了,遂放輕音調,語重心長地道:「你才來不久,我這樣問,確實唐突。做母親的,都希望兒女好,他現在府裡就你一人,子嗣之事,就全擔在你身上了。」

禾生埋著脖子,不知該如何回答,肚裡思忖萬千,用的還是萬金油般的回應:「娘娘勞心了。」

她勞心有什麼用,得他倆勞神費心才行,早日蹦出個孫子,讓她三年抱倆,孫子孫女都齊全了,那才是真好!

德妃滿臉殷切神情,又問:「他幾日去你房裡一趟?一次多久,可有哪裡不妥?」這丫頭看著水靈,容易害臊得很,也不知道懂不懂那檔子事。

實在是急得慌,恨不得問得再具體細緻些。上次想將是如派過去,為的也是這茬。是如本就是當年為他準備的教導嬤嬤,後來實在無法近身,這才作罷。

禾生像是鋸了嘴的葫蘆,半天放不出個聲。

德妃無奈,往外喊了聲。門外是蕊捧著個包袱,嚴嚴實實,恭敬遞過來。德妃將包袱往禾生懷裡塞,問:「可曾識字?」

禾生猶豫了下,答:「識了。」雖然現在識得不多,但以後總會全部識得。她有一個好師父,不愁學不成。

德妃點點頭,攬了她手,輕言細語道:「切記,回府了再拆開看,你若不懂這裡面東西的意味,便去問灝兒。兩人一起研究,才有趣味。」

禾生記下了。德妃有些乏,讓是蕊帶她下去。

不到一刻鐘,沈灝回來了。小十三跟在他身後,屁顛屁顛地拉著袍角,步子不太穩。

德妃將小十三抱在懷裡逗,沈灝往殿裡掃了眼,問:「母妃,禾生呢?」

德妃看他一眼,「丟不了,在延春閣等著。」

沈灝坐下,旁邊小十三伸開手,奶聲奶氣地嚷著:「要二哥抱。」

德妃放開小十三,小十三從她腿上順溜地爬下去,衝過去抱住了沈灝的膝蓋,仰著嘟嘟的胖臉,「二哥,抱抱。」

因著從小怪癖的原因,沈灝不太喜歡與人親近,尤其是身體接觸,皺著眉看了眼小十三,並不抱他,攤開手掌讓他拉著玩。

德妃道,「以後你也是要當爹的人,小十三喜歡你,你就多抱抱他,抱順了手,以後抱自己的孩子,就不會慌了。」

沈灝低頭,猶豫許久,半晌伸手將小十三抱起來放在腿上。小十三高興極了,往上蹭親了他一臉口水。

德妃知他潔癖,趕緊叫人將小十三抱了下去。沈灝黑線,掏出手帕擦臉,下意識拿出常用的那巾帕子,想了想,又放了回去,用朝服袖子擦。

德妃含笑,看他手忙腳亂地擦臉,問:「別人親你,你也這樣?」

當即明白這個「別人」指的是禾生,沈灝羞憤:「母妃!」

德妃怏怏地別過臉去,「母妃想抱孫子。」

沈灝擦完臉,問:「母妃方才留禾生,莫不是也說了這事?」

德妃很大方地承認了,「她臉皮薄,聽不得這種事。」

沈灝幾乎都能想像她歪著頭咬嘴唇的害羞模樣,本不想繼續討論下去,心裡撓癢癢,最終還是問了:「她怎麼說?」

德妃笑一聲,「回去你自己問。」

回府的時候,沈灝本想問她,無奈路上遇到急需處理的政務,只得匆匆離開,禾生一個人回了府。

等晚上到了學字的點,禾生在書房等他,托腮看燭台上燃起的篆香,細細的煙裊裊往外打著轉,燒到底了,他正好回來。

解下玉冠,褪了衣袍換常服,領口鬆鬆垮垮,禾生抬眼一瞧,便能看到他精壯的胸脯。

沈灝喝口茶,問:「今日想學什麼,《詩經》?」

禾生想起離宮時德妃的交待,將包袱往桌上一放,下午回來沒來得及看裡面是什麼,既然娘娘說了是值得探究學習的,那肯定是好東西。

一重重解開,帶子系得緊,手指都捻疼了,終於望見包袱裡的東西——瞧著,好像是幾本花花綠綠的書?

案上沒點燈,有些昏暗,禾生也沒瞧清楚到底是什麼書,隨手抽了本捧到沈灝面前,笑:「今天我們學這個!」

剛說完,抬眼瞥見他臉色不對,禾生問:「怎麼了?」難道還有他教不會的書籍嗎?

沈灝憋了半天,彈了彈手指,將書返回去放到她跟前,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一般:「這是春/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