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將禾生送回府,到了門口,莫箏火不進去了,拉了拉禾生的袖子,眸裡黏著歉意。滿腔的怒火早在路上消耗殆盡,腦袋清醒了,怕沈灝怪她沒有護好禾生。

本來這事也不打緊,大不了她給衛靈下戰書,約出來打一架,為禾生出氣。怕就怕在沈灝會生氣,畢竟是她莫箏火帶出去蹴鞠的,讓他屋裡人受了委屈,一萬個不應該。

沈闊一向特別崇敬他這位二哥,沈灝吐個廢話他都能當聖旨一樣捧著,她緊張沈闊,自然也就緊張沈灝的想法。

上嘴唇碰著下嘴唇,合不攏閉不上,磨蹭了許久,問:「今天的事……能瞞著二哥麼……我怕他生氣。」

女孩家偶起爭執,還鬧不到堂前男人那裡去,只要禾生不提,沒誰會特意跑去探聽今日蹴鞠發生的事。

禾生應下,笑:「你快回去罷,下次外出,還喊我。」

不計較就好。莫箏火心裡鬆了口氣,轉而想到禾生識字的問題,猶豫半晌,吞回肚裡。

莫箏火走後,禾生回了自己院子。屋裡涼快,在軟榻上躺了會,翻來覆去,身上硌得慌。耳畔不停迴響衛靈說的那些話,以及在場貴女們看向她時的眼神——透著不可置信的驚訝與打探。是啊,世家族的人,還有哪個不識字的呢?說出來都要笑掉大牙。

臉蹭地一下憋紅,轉而想到沈灝,他早就知道她不識字的,怎麼就不嫌她呢?

心裡無法安生,撲騰一下從榻上坐起,穿了鞋往外走。鞋跟拖了半小截,卻顧不得那麼多了。

翠玉才捧了綠豆蓮子冰粥,見她不管不顧地往太陽底下去,一邊跟上去,一邊喊。

禾生不理她。

翠玉一愣,姑娘今日魔怔了不成?

走了大半個園子,地上晃了半粗的影子擋著,停下腳步,抬頭看。

日光下,八角塔威儀而立,飛翼般的塔簷繫著金色鈴鐺,雄偉高大中顯出一分輕巧靈動,塔匾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幾個字,沈灝提過,那字是他寫的,應該就是這塔的名字了。

禾生記得,上次路過這裡,他說塔裡藏了很多書,集百家之精華,食之有益無害。

翠玉跟在後頭,一眼望見禾生踏進了書仲閣,正要隨之,剛到石階上,塔門砰地一下關上了。

禾生在裡面朝她喊:「你先回去,晚上我自己會回屋的。」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肉。以前看弟弟學字唸書時,咿呀咿呀地念、抄,書上也儘是些他不認識的。眼睛多看看,嘴巴多碰碰,一回生二回熟,也就認識了。

這裡都是書,她多揀幾個字看,興許看著看著就會了。

其實以前也不是沒羨慕過,隔壁家的燕九請了女夫子,一家三口的口糧錢砸了三分之一,先頭沒起色,等後來她能賦詩吟詞了,巷子裡的人都歎稀奇,誰家要寫書信了,全找她,她家會算賬,寫一封掙一文,累積得多了,先頭砸進去的本全收回來不說,還盡賺不少。

禾生隨手拿了本書,黃皮蓋上四個字全都不認識,翻了翻,密密麻麻的字,只識得幾個,勉強讀了這個,再看下一個時,就犯暈了。歎一口氣,放下書,轉而去尋其他的。

時至今日,才知道讀書寫字這般重要。兒時姚爹也曾提議給她請女夫子,但那時家裡日子過得緊巴巴,姚爹做的小本買賣,生意才剛有起色,恨不得一顆米扳成兩半,哪有功夫花這種閒錢。禾生那時才七歲,一口拒絕了。

等到後來家裡光景好了,有閒錢做其他事,弟弟上學堂,她已經十三歲,早已沒了心性耐著去唸書。

哎。又是一聲歎,放下書,有點發懵。活該被人笑,氣了急了才來臨時抱佛腳,卻連佛腳的邊都沾不到,哪裡抱得了!

怨自己無用,胳膊肘上一掐,心想:橫豎得多記幾個字!

不認識,不會念,手指在空氣裡比劃,記下了字體結構,卻不理解意思,記了也是白記。

還是得有人教。十六歲的姑娘,現在才來學識字,怕是會被人笑慘。她被人笑不要緊,最怕別人扯到他身上,說他有眼無珠,挑了個睜眼瞎。

近黃昏時,沈灝回府,裴良在屋外候著,趁他換衣裳的間隙,輕聲稟告:「姑娘在書仲閣,待了一下午,現在人還沒出來。」

沈灝捂平袖角,捻了捻眉心。推門而出,踱著步子往書仲閣走,路上問裴良:「她用過晚膳了麼?」

裴良答,「沒。姑娘把塔門關了,說不讓人進去。」

姑娘的話,不得不聽,連翠玉都恭敬地候在閣外。裴良抬腦袋,猶豫幾下,欲言又止的模樣,看得沈灝心頭煩躁。

「別藏著掖著,有話就說。」

裴良將下午蹴鞠場的事說了。也怨不得他嚼舌根偷告狀,姑娘是王爺心尖上的人,自然要格外關注。莫皇妃的囑咐,旁邊伺候的人也學了來,但姑娘不說,不代表別人不能說。

萬一憋出個好歹,王爺拿他出氣,丟到監欄院,就虧大了!

沈灝點了點頭,沒說其他的。到了書仲閣,將人都調開,抬手準備敲門,手指扣成環,想了想,還是沒能落下。

往裡一用勁,門倒沒有關死,吱嘎一聲緩緩開了。沈灝朝裡走,一樓沒見著人影,踏上樓梯,拐到二層角落,右邊近窗的書架旁,地上零零散散地堆了書,環成一圈,中間坐了個嬌美娘,半邊身子倚著牆,睡得正香。

沈灝放輕腳步,到她跟前了,目光往下一垂,望見她黑溜溜的頭髮頂上有些雜亂,顯然被一遍又一遍地撓過。

想起自己未封王受訓內書閣時,太傅所教史記誡言,偶爾有那麼一兩句弄不明白,也會撓頭頂蓋。所幸太傅誇他天資聰穎,倒也沒遇到那麼多值得撓頭頂蓋的事,現如今烏髮茂密,實為慶幸。反觀三弟,滿腦袋的頭髮,都快被撓光了。

俯下身,從她裙子上揀起書隨手一翻,全是晦澀書袋語,她看這個作甚?

牆壁硬,腦殼碰著,全往一點使勁,靠久硌得疼,閉著眼,禾生下意識往旁移,找更好的靠姿。才動作,聽見頭頂上有聲音落下來,聽不出情緒,半點波瀾都沒有。

「睡飽了?」

禾生有些慌張,沒想到他會在這。往外瞅一眼,見紅霞染了大半天,方知時辰已晚。

低著眼不敢看他,心裡有愧,明明下了決心要學字,怎麼就睡著了呢,該打!攤開手折了書,討好似地遞到他跟前,「我看書呢。」

沈灝撩袍,挨著席地坐下,接了她手裡的書,明知故問:「怎麼想起看書了?」

禾生微側過頭,偷著用衣袖擦嘴角的口水印,擦了兩邊以為乾淨了,轉過臉對著他:「覺得有趣,想要識字。」

口水印記不打緊,嘴角邊倒是被她自己蹭紅了。沈灝掃她一眼,從懷裡抽出帕子,在她嘴邊擦拭,動作輕柔而緩慢。

「想學識字,派人請個女夫子便是,何必自己悶在這裡,一下午不吃不喝,身子熬不住。」

來的路上,他雖沒說什麼,但心裡卻是極為惱火的。她在外頭受人欺負,恨不得立即把人揪出來狠鞭一頓,叫她痛快暢心了才好。

他是一府之主,當著下人,不能喜怒顏於色,心裡再急,面上也得從容不迫,這樣才能壓住人。從小受皇子訓誡帶出來的習慣,沉穩平靜是為王為臣子的第一要素。

憋了一路的火氣,望到她的那瞬間,先是覺得有溫柔水波襲來,一點點涔入腦子裡,待回過神,沒把火澆滅,反倒簇得更多了。

他不嫌她,旁人竟敢以這個由頭揶揄她,不識字怎麼了,他就喜歡這樣的!

禾生瞅見他手裡的帕子,倒跟以前在船上丟失的那條像得很,沒來得及細看,他就收回去了。

「我不餓,自己學挺好的。」恨不得捂了臉,今兒個認識到自己的短處,明明羞於啟齒,卻還得裝得淡定,甚至說謊話搪塞。

肚子咕嚕一聲響,安靜的閣樓裡,這聲響格外明顯。丟死人了!禾生假裝往窗外看風景,眼睛卻偷偷地轉過去瞧他。

他灼熱目光炯炯望來,目光透徹,彷彿看到人骨子裡。禾生一縮肩,想起莫箏火的囑咐,嚇了跳,不會是知道了吧?

沈灝眉頭驟緊,滿室書卷盈盈入目,平素以鴻儒碩學為重,現下但只掃一眼,卻覺得心煩意亂,如坐針氈。拽了她的手,道:「看這些有何用,女子無才便是德,不識字有不識字的好處,不用非得和旁人一樣。」

禾生心頭咯登,探著他的眼神,不敢問出口。若是他知情了,能不能求他別生氣?本來就是她自己的錯兒,她現如今跟了他,今日衛靈不提,明日也會有別人揪著。平陵王跟前的人,竟然不識字,光想想都覺得丟人。

她是來報恩的,不是來報仇的,不僅要聽話,而且還不能讓他丟人。

這口氣她今天輸了,但知錯就改善莫大焉,她從頭學起,日後學有所成,就不怕別人笑話了。

扯了他的袖子,覷眼瞧他,「我就是想學識字而已,沒有別的意思。」嘴上這樣說,眼睛卻水亮地盯著,眸子裡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不要生氣了。

她身份尷尬,不想給他惹是生非。待日後她學成了,有底氣了,到時候誰再拿這個噱頭諷她,不用依靠他,她憑自己本事辯詰。

餘暉從窗楹縫裡貼平了淌進來,細微的灰塵浮在空氣裡,金黃的光輝照在她臉上,長長睫毛下形成扇形陰影,隨著眨眼的動作晃移。

沈灝想起自己的打算,禾生的事,聖人遲早會知道、又或許,聖人早已知曉。母妃不去查,信他嘴上說的那些,是睜一隻閉一眼,是出於母親對兒子的溺愛,但聖人不同,他凡事都以沈家江山為己任,若想娶禾生,定要過了聖人那一關。

想到這,沈灝又覺得慶幸,他不是太子,沒有肩負更重的職責,尚有商量的餘地,等過陣子忙好了西南大壩的事,聖人欽點賞賜時,他便趁勢央了這樁婚姻。

這麼多年未曾求過什麼,現在只要這一個,聖人不會不准。沈灝伸手撫上她的前額,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一點點耐心地為她整理撓亂的頭髮。

她不讓他生氣,他便不生氣了。她有她的想法,不能強求她按照他的那一套來。順著她的心意,她或許會更高興。

「真想學?」

禾生點頭。

沈灝笑,「那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