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走幾步,身後沈灝一把將她抱住。
禾生推推他,「聖人他們都看著呢。」
她的聲音似流水般緩和,沈灝心如刀絞,問她:「萬一我射偏了,怎麼辦?」
禾生唔了聲,若是射偏了,射到別處還好,若是射進身體裡,與肉絞在一起,肯定很疼。
見她露出猶豫的神情,沈灝趁熱打鐵,湊她耳邊:「鋒利的箭頭戳進身體,往肉裡鑽,能痛得人死去活來。」
他放慢語氣,一雙大手將她的身子慢慢掰過來,絲毫不在意周圍數千人的眼神,低頭與她額頭相靠,臉上神情溫柔:「不去了,好不好?」
禾生抬眸問他:「若射偏了,會死嗎?」
沈灝舒展眉心,唬她:「會。」
對面人沒了聲。
十六歲的小姑娘,在生死面前,終究還是怕的。沈灝鬆口氣,抬手欲攜她回去。
她卻忽地背過身,踮起腳在他耳邊道:「我不怕死,死了就當這條命還你了。」
沈灝一窒,轉瞬間她已往前跑去,宮絛飄在半空,流蘇從他手邊滑過。手一捻,指間上下相合,半點痕跡都沒有留住。
她跑起來的身影,像是騰在雲上,廣袖被風掀起,似雲台上飛昇的仙女。
沈灝攏了眉眼,手指摁在弓箭紋路上,因太過用力而泛出青白。
皇后一聲命下:「請各位郎君就位。」
德妃心頭湧上恨意,移開了視線才忍住朝皇后一記眼刀。
她要針對景寧王妃,偏偏要將其他人牽扯進來,瘋了不成!
目光觸及不遠處在風中晃蕩的嬌小身影,心中錯綜複雜。
這樣荒唐的事,聖人雖發怒,卻並未阻止,是在暗示些什麼?此次秋獮,聖人點名要見禾生,至今卻未曾召見,難道是想趁著這次機會觀量一二麼?
灝兒以後總歸是要爭奪皇位,要想手握極權,定是要經歷一番腥風血雨。看得見的刀光遠遠不如人心險惡來得厲害,他身邊需要的,不單單是能生兒育女的小情人,更需要一位足夠與他風雨共度的妻子。
顯出了為灝兒出生入死的決心,聖人可能才看得上平民出身的禾生。
世間凡事皆有因果,暫且將這看做考驗,灝兒騎射功夫好,就算真有差池,也不會要了她的命。
想到這,德妃又有些踟躕,擔心在這樣的情境下,沈灝難免會被影響心情。
走到跟前,細聲安慰他:「她既然能將身家性命托付於你,你便要擔得起她的信任,我命人換了鈍箭,你只管放心。」
沈灝沉聲應了,踏步上前,盯著前方的人兒,眼神有些呆滯。
她直直地站在箭靶下,身量剛到後面圓靶的紅心,看得出緊張極了,僵著身子一動不動,見他看過來,視線立馬黏著,眸子裡有害怕、恐懼,以及佯裝的鎮定。
明明怕得要死,卻還說要為他豁出命。
前一秒為她的魯莽而糾結,此刻想起她待他的心,胸腔裡像是被什麼填滿,一種無法言說的憂愁,帶著三分喜悅佔據身體。
他抬手掖了掖耳垂,耳邊她說過的話,輕煙一般掠過去,卻在那裡烙下印記。
極目遠眺,深深呼一口氣,高舉弓箭。
沈茂的靶子前沒人,皇后斜眼看過去,問他:「三皇子,快選人吧,莫不是讓淑妃為你做靶麼?」
淑妃氣噎,眼神憤岔,朝聖人嬌嗔。
聖人掩了眸中光彩,一心盯著前邊的景寧王妃,無心顧及其他人。吩咐李福全將景寧王妃帶回來。
皇后站出來攔,朝前一指:「景寧王都不急,聖人急什麼?他倆夫妻,同心同力,多好。」
順著視線看去,景寧王拿箭上弦,看樣子是不打算退卻。
信任到了極致,一個敢於拉弓,一個敢於做靶,赤/裸裸地宣告眾人夫妻間的默契與互相依賴。
聖人頓了頓,面容未有變化,坐回竹榻,李福全噤著聲,大著膽子瞅一眼,見榻上聖人眼睛一眨不眨,似是定格一般,目光淡淡地盯著半空虛無。
李福全心頭大駭,服侍這麼多年,聖人的脾性多少能透知幾分。
皺著眉斥著聲,面上顯出來的,多半沒有動怒氣。像這般悶著不發一言,面上輕悄悄的,眸子沒有半點光彩,只瞧著一點,看著是在發呆,但八成已經龍顏大怒。
約莫是在心頭暗暗計較事後算賬。
李福全幾不可聞地微歎口氣,同情地睨了眼皇后。
沈茂呆頭呆腦地躥皇后跟前,大咧咧笑:「母后說要揀最重要的人,對於兒臣而言,母后與聖人是心頭尖上的人。」
未曾料到他這般膽大。皇后輕哼一聲,不打算與他做口齒辯駁,拿出威嚴來,道:「你莫鬧,快選一個。」
沈茂笑了笑,回身往人群掃了眼,走到衛錦之跟前,道:「你是我跟前一把手,要不就你吧?」
衛錦之瞪他,「殿下忘了,我騎射功夫比你好,就算要爭奪圍獵的資格,也該是殿下為我做靶。」
沈茂嘿嘿笑,聽慣了衛錦之的冷嘲熱諷,如今他說出這樣以下犯上的話,倒不覺得奇怪了。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正好想試試咱倆的主客情誼。」
皇后在身後喊,「小書生,快站過去罷。」
這個門客她知道的,頗有幾分本事,沈茂那個半吊子,要是能一箭失手射死自己的門客,那自是再好不過。
衛錦之橫眉,不太高興,上前一步,壓了沈茂的手,問:「你行不行?」
沈茂擠眉弄眼,「怕了?」
衛錦之直起脖頸,輕言吩咐:「你若射偏,最好一箭穿心,否則,我若活著,也會自裁,以死填羞。」
到這個時候了,還不忘嘲諷他。沈茂聳聳肩,咧嘴一笑:「視死如歸地去吧。」
走到靶前,手裡拿個蘋果,視線往旁邊飄去,衛錦之旁邊是禾生,挨得並不遠。
若用正常音量說話,彼此正好能聽見,再往遠的地方去,便聽不清了。
衛錦之輕落落地冇著斜光,注意到她不停抓搡袖口的手,忽地開口問:「值嗎?」
禾生全神貫注地盯著前方,驀地聽有人跟她說話,頭上頂著蘋果,不敢有所動作,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沒有搭理。
衛錦之又問一遍:「為他這樣,值嗎?」
原來是三殿下的門客,咳血的那個。本來不用回應,大抵是神經集中到一點,下意識想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鬼使神差答了句:「值。」
她說的話,從風中蕩過來,含糊著,根本聽不清楚。衛錦之黯了神色,雖聽不真切,卻知道她扯動嘴角,只說了一個字。
不值,是兩個字,她只說了一個,那便是值。
沈灝做了什麼,她這般死心塌地?盛湖失火後的事情,他無從得知,再次看見她,她卻以另一個身份出現。
恨啊悔啊,卻全無用處。現在只知道,要將她奪回來,她的身子她的心,他全要。
哪怕她此刻是為另一男人出生入死,也沒關係,來日方長,誰也無法料到以後的事情。
前方小內侍舉旗揮下,場內肅靜凝重,簌簌弓箭齊發。
景寧王一箭射中景寧王妃頂上蘋果,倆夫妻並無多大起伏,平平淡淡的,沒有慶祝沒有笑臉,彷彿這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禾生發呆的瞬間,一箭已經挨著她的腦殼頂而過,氣勢磅礡,仍能聽到風被劃破的聲音。
垂眼看腳下摔得稀巴爛的蘋果,她緩緩反應過來,結束了?
前頭有人奔來,她甚至來不及回想方纔的危險瞬間,便被他一把揉入懷中。
他力氣大,豎在腰間,將她半空騰起,歡心雀躍地轉圈。
貼著面,一邊轉,一邊親她:「阿生,你真勇敢。」
禾生怔忡,滿心滿眼都是他的面龐,晃啊晃地,前一秒是模糊的,後一秒又是清晰的。
沈灝將她放了下來,踩到實地,才有種真實的感覺。
她抬起頭,恍惚間覺得所有人都看了過來。卻顧不得那麼多,只想告訴他,她此刻的心情。
蜻蜓點水般地往他臉上一啄,微微喘氣:「王爺,你剛剛射箭的樣子,可威武了!」
沈灝背過身去,眉梢擋不住流露的喜悅,緩緩地,一點點從上往下,漸到心底去。
得了她的褒獎,蹙起眉頭卻是一句:「下次,切不可這般自作主張。」
禾生不應他,嗤嗤捂嘴笑。
跟在他身後,往看台走去。他高大的身影擋在前方,禾生扯他袖子,問:「王爺,你是被我嚇著了麼?」
男子漢,哪能輕易露怯。沈灝抓緊她的手,左側臉畔上她輕輕帶過的柔軟觸感,彷彿帶著幽香,他微微一側過頭,便能感受到。
他的眸子幽深黑亮,像是在指責她不聽話。禾生移開目光,軟軟又問:「王爺,我若死了,你會怎樣?」
離看台只有幾步的距離,他登上階梯,紗袍被風掀起一角,回身道:「你若死了,我定抹了皇后脖子。」
他說的這般篤定,不稱呼母后而喊皇后,是動了真念頭。
禾生鼓鼓臉腮,伸手去掩他嘴,吐吐舌:「不許胡說。」
沈灝輕笑,拉她上雲階,「沒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