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狂風和扭曲的空間撕扯著,花千骨覺得自己快要四分五裂了。劇烈的疼痛從身體還有五臟內腑傳來,呼吸不到空氣,窒息感像絲線將她密密麻麻纏了個結實,她嘴唇蒼白,面色發青,頭暈目眩,想要嘔吐,四周什麼也看不清楚,青灰一片中到處是亂舞著的鬼魅妖魂的殘肢和碎片,如幻影和破舊的棉絮一般被撕扯,被攪拌。拼命想掙扎,可是那種驚天的力量太過巨大,容不得人絲毫反抗,在一陣陣仿佛鬼哭狼嚎的淒慘破碎的奇怪聲響中,花千骨逐漸失去意識。
等再次醒來的時候,四周皆已平靜。身體像躺在軟綿綿的雲裡,溫暖舒適。還未待睜開眼睛,她已經感覺到了外面的潔白與光亮。
光線從眼睛的細縫裡穿透進來,她什麼也看不見,仿佛卻又看見了整個世界。那樣的感覺就像是身處一個美妙的幻境,她太累太疲倦,沉醉其中,迷迷糊糊的不願睜開眼醒過來。
可是隱隱約約中似乎聽到一聲嬰兒的啼哭。她以為自己幻聽了,可是接下來哭聲更大了,切切實實的。
她猛然驚醒睜開眼睛一坐而起打量四周,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樣,她本以為墟洞中應該是漆黑一片,烈火焚燒,猶如阿鼻地獄一般。沒想到四周卻是柔和的光亮一片,什麼也沒有。沒有天,沒有地,沒有任何東西,連自己腳下踏的都仿佛不是實體。只有頂頭正當中,隱隱掛了一彎上弦月。
光輝聖潔一片中,目光找不到任何可落腳之處,她很快疲倦的閉上眼睛,否則久了或許會瞎的,就像雪盲。
隱約又聽到嬰兒的啼哭聲傳來,仿佛來自四面八方。因為沒有參照物,所以也分不清方向。花千骨只好繼續閉著眼睛,憑直覺慢慢向發出聲音的地方靠近。
終於那個聲音似乎很近了,花千骨睜開眼睛,驚異的看到面前半空中懸浮著一朵巨大的千瓣蓮,仿佛冰雕一般玲瓏剔透,發出熒熒幽光。
而那個一直在啼哭中的嬰兒此刻正赤裸著小小的身子躺在蓮心,小手小腳在空中胡亂揮舞著。
花千骨心頭一震,莫非,這就是妖神?可是怎麼會是嬰兒模樣?
不無防備的慢慢騰起身子,飛到蓮花上空俯視著那個大約才三四個月大的嬰孩。那樣清脆大聲的啼哭著,哭聲中卻絲毫沒有悲哀,仿佛只是為了宣告自己的存在。
花千骨有些不安了,又略微靠近了些。那孩子小小的,生得粉雕玉琢,可愛得不行。
發現有人在看著他,嬰孩止住啼哭,好奇的睜著大而黑的眼睛望著花千骨。眸子似一汪泉水般透明清澈。這世上,也只有嬰兒才會有那樣純淨無暇的眸子和天真可愛的神色吧。
他嘟起小嘴,咿咿呀呀的咕噥了兩句,好像是在和花千骨說話,卻又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
花千骨的心癢癢的,軟軟的,好像被雲包裹著一樣,有些不知所措的皺著眉頭,似乎再怎麼都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個樣子。
嬰兒的眼睛看著她,吧噠吧噠的眨著,圓乎乎的身子滾了滾,然後把小的不能再小的手放進嘴巴裡吸吮起來。
花千骨小心翼翼的落到蓮花上,微微朝他靠近了幾步。最後終於蹲在了他旁邊,俯身看著他。
嬰孩咿咿呀呀哼唧了兩句,然後雙手抱住小腳放進嘴裡。
花千骨忍不住笑了,伸出一個手指輕輕碰了他一下,柔軟的溫暖的有彈性的,分明就是個很普通的小嬰孩啊。
他看著花千骨,小腳胡亂踢兩下,然後伸出手去抓花千骨脖子上垂下來的天水滴,可惜手太短了夠不著,於是又改去抓她垂下來的髮絲。
可愛的樣子叫花千骨整顆心都融化成水了,再也忍不住的伸出手指去,輕輕的戳了戳他粉粉的胖胖的小臉頰。嬰兒立馬抓住她的手指,然後咯吱咯吱的笑了,那樣清淨無暇的笑容堪比世上最美的圖畫。
花千骨見他抓著自己的手指就放到嘴裡吸吮起來,癢癢的,也忍不住笑了。輕輕把他抱了起來,小小的身子,軟弱無骨一般,捧在手心裡生怕一不小心就碎了。皮膚像牛奶像絲絹般光滑細嫩,手腳不停的揮舞著。
怕他著涼,花千骨脫下輕薄的外衣將他包裹起來,只露了一張小臉在外面。他掙扎著把小手也伸出來,然後觸摸著花千骨的臉,又開心的笑了起來。
花千骨看著他的小手,小小的,肥肥的,白嫩精細,手背上幾個小窩窩,心底湧起莫名的疼愛,張嘴輕輕啃咬一口,他笑得更開心了。
可花千骨卻發起愁來,這墟洞沒有邊際,沒有東西,而他是唯一的活物。必定是妖神剛形成的雛體。此刻雖然看來只是無害的嬰孩,可是一旦成形,到了可以承負巨大的妖神之力的時候,就再沒有人攔得住他了。
自己來這,不就是為了阻止妖神出世麼?不趁著他還未恢復力量的時候殺了他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可是他只是個嬰兒啊,還什麼都不懂。憑什麼就因為背負著巨大的妖神之力,便要為自己還沒做過的事付出生命的代價呢?
花千骨腦海中激烈的斗爭著,額頭上大顆大顆的汗水往外冒。懷中的孩子卻絲毫沒意識到自己的生死正掌握在她的一念之間,仍舊開心的仿佛吃糖一般,抓著她的手指又咬又舔。
看著懷中單純到一無所知的娃娃,花千骨的心拼命掙扎。一個聲音告訴自己要顧念天下蒼生,不可因為一時的婦人之仁而留下大禍,而這錯本來就是自己造成的,應該由自己解決。
可是妖神又怎會生於蓮花中?這難道不正說明了萬物之始並沒有好與壞,善與惡之別麼?他如今只是一個普通的嬰兒,怎麼能因為可能發生卻並未發生,這種不確定的事便判定了他生存的價值呢?人之初,性本善。如果有人耐心引導他走上正途,摒棄殺戮,就像師父教導自己一樣好好的教他。說不定六界塗炭的事就根本不會發生了!
那個聲音又在說,可是如果不行呢?妖神終歸是妖神,她今日一時不忍放過一人,有朝一日死可能就是千萬人。如今六界八荒的命運都掌握在自己手裡,她怎麼能夠冒如此大的險呢?
花千骨閉上眼睛,可是誰又說過,兩個人的性命就比一個人重要?千萬人的性命就一定比一個人重要。生命的價值並不是用數量來衡量的啊!為了救一人而殺一人不對,難道為了救兩個人,救千萬個人殺一人就一定是對的了麼?師父總是告誡她說,重要的是不是一個人的能力,而是他的選擇。就算他身負巨大的妖神之力又如何?只要他能一心向善,造福蒼生大地也說不定啊!
可是那個聲音繼續爭辯,權力導致腐敗,能力滋生邪惡。沒有人能夠控制自己的欲望,能夠蔑視天下的力量是絕對生不出至善來,只會滋生邪惡和貪婪之心。怎能用蒼生做賭注,押一個注定會輸的結局呢?
不會!不會!花千骨驚恐的搖頭,只要有人好好引導,一定不可能是那種結果。怎能在一切尚未成定數之前,就判了一個孩子的死刑呢?她始終相信,人心都是向善的。
緊緊將孩子抱在懷中,低下頭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她連人都沒殺過,這樣半點反抗能力都沒有的嬰兒,她怎麼可能下得了手?
既然是她惹出來的亂子,她就負責到底。
她低聲喃喃道:「今後,我會像爹娘一樣悉心教養你,讓你識詩書,知禮儀,辨是非,別善惡,明天理,通古今。你若敢心生半分邪念,我、我便絕不會再心慈手軟了。」
花千骨從腕上取下相伴多年的佛珠套在他的小腳上,抬起頭望了望正上方的上弦月。
「這裡沒有天地,沒有日星,只有月亮。你就南無為姓,以月為名吧。希望你長大了也能心懷佛心,心懷日月,慈悲眾生。千萬不要讓我有朝一日,因為今天做了這個決定而後悔。」
懷中的孩子仿佛聽懂了她的話一樣,咧開嘴燦爛的笑著,瞇起的眼睛彎彎的就像兩個月牙兒。
花千骨既然已經下了決心了,一下子輕松了許多。看他不停的把小手能夠抓住的一切東西不停往嘴巴裡塞。
「小月,你是不是餓了啊?」花千骨有些茫然了,怎麼妖神也是需要吃東西的麼?可是她又不是他親娘,別說奶水了,她連胸都還基本上沒發育了,該拿什麼喂給他啊!
突然想起在昆侖山上時好像有采摘過一些蘋草放在墟鼎裡以備肌餓和疲勞時之需。算來自己也好些天沒吃東西了,雖已得仙身,不需要再進食,但是心理上還是會有一種饑餓感無法填補。於是取了蘋草出來,自己吃一點,然後放在嘴裡嚼碎了又喂給南無月吃一點。
幾乎是立刻就感覺飽了,而且困頓疲倦也都沒了。她逗弄著他玩了許久,然後從墟鼎中取出平常用的靈機琴來,信手撫了一曲給他聽。
想到師父劇毒終於得解,她幾多欣慰;想到朔風,綠鞘,溫豐予因自己而死又幾多痛苦;想到如今師父乃至整個仙界肯定都急著捉拿她這個千古罪人又幾多哀怨難平。琴聲時喜時悲,想的最多的卻依舊是和白子畫在一起的朝朝暮暮。
突然察覺到衣角被誰抓住,她低頭看,南無月居然爬啊爬啊的爬到了她身邊,然後仰起頭,天真的望著她笑著。
花千骨將他抱在懷中,他伸出小手在她臉上輕輕抓撓著,仿佛要逗她開心一般。花千骨低下頭親親他的面頰,知道他靈性於常人何止十倍。
微微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細細看來,他確實比之前長大了許多,速度之快,叫人咂舌。
南無月很乖,不哭也不鬧,花千骨不論干些什麼,他都喜歡纏著她在她身上爬來爬去,或是繞著她爬圈圈。一丁點大已經學會了撒嬌,咿咿呀呀的不停的在花千骨耳邊聒噪著,像是不停在跟她說話。總愛抱著花千骨的手指在嘴裡啃,花千骨驚異的發現不知不覺間他已長出乳牙了。
或許他開口說話也比別人早許多,花千骨這麼想著,就不停的跟他講故事,教他說話。南無月望著她的嘴巴不斷開合著,眼睛裡逐漸有了更多的神采,似乎是能夠聽懂了。
經過大致推算,花千骨發現在墟洞中每過一天,南無月能長一歲。如此,只需大約二十天左右,他便能擁有強大而完美足夠承載妖神之力的實體了。
花千骨微微有些慌張起來,怕時間過得太快,未待她教導了些小月什麼,未待他有足夠的時間和閱歷卻弄懂善惡之別,他便要出世面對六界蒼生了。
於是更加費盡心思的跟他說話,教他知道更多的東西,為他彈琴,陶冶他的性情。
別的一般小孩開口第一句學會說的話都是媽媽、娘親,南無月第一個會說的詞卻是「花花……」
一般小孩只會稱呼自己的名字,分不清自己的鏡像,南無月卻從很早開始就會說「我」,並有了十分深的自我意識。一開始花千骨還隱隱有些擔憂,但是兩三天過去,南無月逐漸長大,在她的攙扶下慢慢學會走路。除了比一般孩子聰明伶俐,成長速度快一些之外,並沒有別的其他什麼不同。
性格帶點靦腆,非常聽話,從來沒發過脾氣,或是顯得任性。也絲毫沒顯露出任何暴戾或邪惡的氣息。聽到花千骨說到一些人間可憐的悲慘的事,甚至會孩子氣的感動或是傷心到哭起來。
花千骨教他識字,教他彈琴,南無月幾乎是一看就會。不管什麼道理,幾乎也是一講就明白,所以教起來非常輕松。花千骨將墟鼎裡帶著的書給他看,他只需急快速的從前面翻到後面就全部記住並且學會了。其他的花千骨就挑著有用的東西一點點講給他聽。怕他覺得枯燥煩悶,便陪他做游戲。但是南無月從來都是很耐心的樣子,依舊一臉的天真無暇。
二人都不需要吃飯睡覺,活動的空間幾乎也都在千瓣蓮之上。花千骨並不避諱的偶爾教他一些道家正派的心法和劍法。覺得這樣往好的地方去引導,就好像給大壩開了個口子,有個流瀉的地方,總不至於有一天洪水高漲到決堤。完全不讓他學不讓他知道自己的身世是行不通的。與其有朝一日突如其來的刺激,可能將他逼上絕境,還不如從一開始就讓他知道自己是誰,明白自己的處境,又應該怎樣避免。
所以待到他完全懂事了,關於他妖神的出生花千骨便一五一十的跟他說了,甚至包括自己進入墟洞是為什麼,如果他有一天做出為害蒼生之事,她會親手誅殺他。
南無月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同,但是很順其自然的便接受了。撒嬌的抱著她的腰,信誓旦旦道絕不會有這麼一天的。他什麼也不想要,只要能永遠跟她呆在一起。
花千骨心頭一暖,有欣慰有感動還有很多很多莫名復雜的情感。南無月把她當成娘親一樣極端的依賴。比較喜歡聽她說她過去生活裡一些搞笑的細碎瑣事,對練習御劍仙法還有給他說的一些打打殺殺的事情倒顯得興致缺缺。
花千骨喜憂參半,喜得是他始終心似琉璃,玲瓏剔透,內無瑕穢。憂的是全天下都想要誅殺他,自己卻把他教得跟小綿羊一樣,心地善良,不願傷害他人。就算身負妖神之力,卻不能保護自己這又該如何是好?
而自己總是長留弟子,為了師父,也為了承擔自己的過錯,必須回去接受處罰。到那時,沒有自己在他身邊陪伴他照顧他督導他保護他,他又該如何是好?
南無月聽見她這麼說,第一次面上有了怒色:「不准離開小月!無論如何不准離開!如果你走了,就算天涯海角我也把你找回來!誰也不准處罰你!誰敢傷害你我就……」
感覺到南無月小孩一樣說起氣話,千瓣蓮微微發紅發燙,花千骨連忙捂嘴他的嘴,將他抱到懷裡摟了個嚴實。
「記得姐姐叮囑你的話麼?」
「記得……」南無月低下頭去。
「你如果不想要姐姐傷心的話,就尊重姐姐的選擇,以後無論如何都不可以輕易傷人。」
「花花姐姐的師父,是個什麼樣的人?會很嚴厲的處罰姐姐麼?」
「他是世上最偉大的師父,最厲害的仙人,也是對姐姐最好的人。」
「那為什麼還……」
「因為姐姐做錯事了,所以就要接受懲罰。所以小月記住,永遠不要做錯事,否則姐姐也要打你的屁屁!」
花千骨呵他的癢癢,南無月在她懷裡笑得前俯後仰,連連求饒。
「姐姐也是對小月最好的人,我也會對姐姐好,小月最喜歡姐姐了。」
「姐姐也喜歡小月,會好好照顧保護小月的。」
「姐姐我們就在這裡好不好,只要有姐姐陪著我,小月寧願留在這墟洞裡,永生永世都不出去,不問世事,不見天日,只要能一直和姐姐在一起。」
花千骨身子一震,看著他依舊幼稚的童顏,卻堅定清澈的眼神。他居然、居然肯為了她永遠困在這裡麼?緊緊抱住他,感動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外面的天下早已容不下他們二人,如果可以永遠留在這裡,蒼生無憂,小月無險,倒也不失為兩全其美之事。只是師父,就再也見不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