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月圓了,花千骨從沉睡中醒來,安靜的抬頭看著水中流瀉而下的破碎光影。
從海底仰望海面,與在大地上仰望天空的感覺如此相像,只是更靜謐更蔚藍。不時有七彩的小魚從頭頂上游過,還有滾滾魚挺著白白的大肚子緩慢的前行。它們是海底的飛鳥,而她是籠子裡的夜鶯。
十六年了,整整被關在長留海底十六年了。
巨大的結界,她有足夠大的空間可以上下飄游,可以看日升月落,可以聽潮起風生。仿佛被裝在一個透明氣泡裡。可是,沒有人看得見她,魚兒時常會大搖大擺的在她身邊游來游去,她手一輕碰,就直直的穿了個空。
她知道自己身在結界的另一個空間裡,只是或許白子畫怕她無聊怕寂寞,給了她一片海洋當作天空,給了她無數小魚作個伴兒。
囚禁的日子裡不是漆黑一片,浸沒在一片深藍之中,望著星月聽著鯨歌,不知不覺就是十六年了。
沒有人知道她在這裡,也沒有人想得到,自己居然就被關押在長留山下。
整整十六年,她沒有見過任何一個人,也沒有見過白子畫。時光無聲無息的流走,她逼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過去的那些人和事、傷和痛。一切都如同她,沉沒在幽深的大海裡。有時候一片浮雲,一株珊瑚,一條游魚,都可以凝視好久好久。累了倦了,又閉上眼任憑身體在波浪的搖晃中安靜入眠。
從沒有嘗試過逃跑掙脫,或是打破這個結界。對她而言,再沒有比這個世界更美好的了,這裡沒有任何人會來傷害她,她也傷害不了任何人。
她以為她可以這樣一直到永遠永遠,可是終歸老天還是連這點平靜都不肯給她。
當海底沸騰了一般湧起洶湧巨浪,一股強大的力量在結界上一次次撞擊著。花千骨從沉睡中猛然睜開眼。
她不會說話,她也已經整整十六年沒有開口說過話了。
微微闔動了下嘴唇,心頭隱隱有不詳的預感。這種感覺太熟悉,亦一次又一次的將逼到退無可退的境地。
若不是有人正在海中大戰,就是長留有外敵來犯。可是她在結界中只看得見景色和無害的游魚,其他的所有都看不見,也一向是感受不到的。
除非這次,是沖了她而來……
她閉上眼,隱約中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聽見自己平靜了十六年的心又一次開始激烈狂跳起來。不是因為激動而是因為害怕。
到底發生什麼了,迫切的想要知道,可是她如今半點力量都不能用,唯一能用的只有自己的血。
花千骨把手咬破口子,一點點往結界壁上塗寫著咒文。她只求能看到,她只想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
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眉間微動,卻沒有表情。張口欲言,卻發不出聲音。多少的孤獨多少的想念,再一次狠狠刺痛她麻木的神經。
絲毫未變的落十一,他身旁的是依舊艷光四射的霓漫天,只是卻不知為何斷了一臂。只有輕水,再不復當初年少時的青澀模樣,眉目溫婉又帶了幾分高貴成熟的風韻。她為了軒轅朗,終究還是放棄了長生不老。
只是……
那另一個滿臉怒火的孩子又是誰,明明這樣熟悉,卻分明從未見過。
一身綠色的衣裳,白皙的肌膚如蟬翼般輕薄透明,眉間一點殷紅的花印,圓潤可愛的小臉上此時滿面怒容。一波波的妄圖向結界這邊發起攻擊,卻通通被霓漫天和落十一攔了下來。
落十一一臉心疼和為難,努力的向她解釋些什麼,那孩子卻只是滿臉是淚,拼命搖頭。 霓漫天一臉恨色,出招又狠又毒。落十一擋在二人之間,一時手忙腳亂。
雖然可以看見,但卻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只有海水劇烈的翻騰。花千骨知道他們也看不到自己。身在兩個世界,或許從今往後也都再不會有交集。
花千骨目光牢牢盯著那個綠衣的孩子,一點點望著她的臉。看著看淚眼婆娑的對著落十一大吼,然後嘴型一個再熟悉不過的「骨頭媽媽」。
花千骨手撐在結界上,埋下頭忍不住笑了,喉嚨卻又有一些哽咽。
十六年了,整整十六年,糖寶終於還是修煉成了人形。和她過去想的一樣,竟是那麼可愛的。怪不得自己會覺得那麼熟悉,原來她和自己從前,長得是那樣相像。
妖與人不同,相由心生,憧憬著誰,便長得像誰。她既然最終決定化做女身,說明最後她還是愛上了落十一了罷。如今世上,自己唯一牽掛的便是她和輕水。既然二人都已找到幸福和歸宿。她就算永生永世囚在這裡,也無所謂了。
從未與糖寶分開過那麼久過,花千骨貪婪的注視著她。說小月像自己的孩子,糖寶更是她的孩子,她的血肉,她的所有愛與呵護。早在還未遇上師父之前,她就一直在身邊陪伴著自己,對自己的重要性絲毫都不亞於師父吧……可是自己這個媽媽卻當得那樣不稱職,錯過了她成長中最重要的十六年,連她化身為人時,自己都不在她身邊。
看著她和落十一、霓漫天等人的爭吵越來越激烈。花千骨心頭的激動和開心轉瞬成了擔心和惶恐。零星的讀著幾人的唇語,知道糖寶是打算獨自一人偷偷來救自己的,卻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自己被關在長留的海底之下,並找到了解救自己的辦法。可是就在最後關頭,霓漫天、落十一和輕水三人卻趕來了。
糖寶修煉成人時日尚短,又怎麼打得過霓漫天。落十一卻又阻著她不肯幫她。她一氣之下和兩個人都打了起來。落十一又得抵擋她氣急敗壞的進攻,又得保護著生怕霓漫天誤傷了她。輕水見三人打得不可開交只能站在一旁干著急。
突然外面銀光一閃,竟是白子畫來了。糖寶呆呆的飄浮在海底,眼中都是絕望。她苦心經營了整整十六年,只為了能救花千骨出去。卻沒想到最緊要關頭,竟是落十一和霓漫天二人拖住了她。如今白子畫出現,她再難有機會了。
花千骨看著糖寶垂頭掉淚,心疼的拍打著結界壁。想要跟她說不要管她,趕快回去。她如今已化人形,又有落十一深愛著她。把握好自己的幸福就好了,干嗎還要來救她。
白子畫低聲說了些什麼,糖寶屈膝跪下,一面哭一面使勁磕頭求他。不管落十一如何拉她都不肯起來。
白子畫淡淡搖頭,拂袖轉身,就要離去。
糖寶依舊不甘心的哭著求著,花千骨看得心都揪做一團。輕水和落十一強制的將她扶起,往海面飛馳而去。
花千骨淒然的看著泣不成聲的糖寶,無力的癱倒在地。卻沒想到事態突變,糖寶突然身子一縮,重新幻化為小小的蟲子,離弦的箭一般朝花千骨的結界處俯沖了過來。
霓漫天見糖寶不顧一切的從自己眼前飛過,心中壓抑多年的恨意澎湃而出,想都沒有多想,一出手就是威力巨大的狠狠一擊。
白子畫倉促回頭,想要阻攔已來不急。花千骨看著落十一和輕水驚恐大叫,卻什麼聲音也聽不見。
只看著糖寶身子在海水中慢慢又幻化誠人形,裙角衣帶飛揚著向她無力的墜了過來。小小的身子慢慢觸到透明的結界,雙手擦過花千骨的雙手,仿佛緩慢的直飛入她懷中。
發生了太多太多,花千骨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了。她身上散發出紫色微光,
在糖寶雙手觸及結界的那一刻,這透明的結界終於應聲而碎。
花千骨牢牢將那個小小的身子接入了懷中。余下的幾個人都被這場變故驚呆了,傻傻的看著破結界而出的花千骨,還有魂魄即散的糖寶。
「骨頭媽媽……」糖寶望著她滿臉淚水,「我終於見到你了……」
花千骨緊緊的握住她的手。
「我是糖寶啊,你還認得我麼?」糖寶笑著低喃。
花千骨嘴唇顫抖,不出話來只有拼命點頭。認得,怎麼會認不得,她家糖寶,化作灰了她都認得。
「對不起,讓你一個人被關在這裡那麼多年,我到現在才來救你。」她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了。以前的大懶蟲子,從那之後每天都在苦練法術,好不容易變身了,她想盡了一切辦法想來救媽媽,可是她還是沒有用,救不了她。
「你明明答應過我,再也不丟下我一個人,卻一次又一次的說話不算話!」眼睜睜的看著爸爸死,看著她被收。要一個小小的它如何承擔。以為有了落十一在身邊照顧她,她就會幸福快樂了麼?對她最重要的人一直是骨頭媽媽啊!明明答應,兩人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的
「不……再也不丟下你一個人……」
花千骨緊緊抱住,沙啞的嗓子終於吐出幾個字,痛苦的哭聲近似於哀嚎。
糖寶臉上露出笑容,身子瞬間縮小,變回胖乎乎的可愛小蟲子,終於還是慢慢在空中消失不見。
落十一瞬間頹然於地,眼中一片悲哀絕望的淚水。那麼多年,他在她心裡始終比不上花千骨。那麼多年,她或許從未愛過自己……
輕水不可置信的捂著嘴雙肩顫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霓漫天在心底冷冷的笑,糖寶不顧禁令想要私放妖神,她出手懲處是理所應當。就算要罰她也最多是個下手過當。她老早就看那蟲子不順眼了,特別是這些年,師父對它愛意越深明明是條小蟲子,卻竟然敢跟她搶愛人。她日日夜夜被嫉妒折磨啃噬著,想要殺她。可是花千骨雖被囚,師父卻無時無刻不保護著她。如今天賜良機,竟給了她下手除她的那麼好的機會和借口。從今往後,再也沒人跟她搶師父了!
白子畫是一點一滴看著花千骨和糖寶在絕情殿裡長大的,如今糖寶竟在他眼皮底下被殺,他又如何不難過不內疚。可是此刻他更擔心的是花千骨,已經接連眼看著殺阡陌昏迷,東方彧卿和南無月死,如今再加上一個糖寶,如何能承受得住。
結界已碎,他需得馬上做法,把她重新關押起來。
卻只見花千骨慢慢抬起頭站起身來,不同於東方和小月死時的悲傷欲絕,只有一望無際的冰冷。或許只有絕望到極致,對這人世沒有絲毫留戀的人才會有那樣冰冷無情的眼神。
眾人都不由得打個冷戰,寒意浸到骨子裡去。
「小骨!不要!」
可惜這一次,白子畫再無力阻攔。猛的一口鮮血噴出,他的周身氣穴一聲接一聲的爆破,雙膝一軟,癱倒在地。眉間紅印閃爍再三,然後徹底消失不見。
天地風起雲湧,天空變成極深的紫色,海水倒灌著向天空湧去,海天之間出現無數相連的巨大水柱。
一次比十六年前更甚的地動山搖,而這一次,是真正的生靈塗炭,妖神出世。
無邊無際的海面瞬間開滿了白花,從水柱直延伸到天際,猶如下了一場大雪,風聲嗚咽,為誰唱著安魂頌,又在為誰祭奠。
花千骨周身散發著紫色光暈,清脆的破碎聲,身體表面仿佛裂開了一層,四散於風中。膚色又還原成過去的白皙透明。然後身子一點點長高,頭髮變成紫色,一點點變長,往四周蔓延。
眾人不可置信的搖著頭,看著花千骨一點點長大。光霧散盡,如巨大簾幕在海水中激蕩。飄飛的長發緩緩下落,垂順如銀河落九天。輕煙裊裊,紫衣華服,瓔珞流蘇,環佩叮鈴。
馥郁靡麗,猶如開到極盛的花盞,卻又孤獨清冷、竭盡蒼然。那種美,妖冶華麗中卻又帶著一種神秘和聖潔。是讓萬物失色的傾城之美,絕望之美,孤獨之美。明明誘人至極,卻又叫人冷到骨子裡去了,仿佛一眼望去看到世界盡頭那般的心
花千骨低垂著眼眸,走過的地方都盛開出無數朵鮮花,很快在半空中鋪成一條五彩的花
「落十一。」
花千骨開口輕喚,聲音帶著巨大空曠的回音,漫漫回蕩在天際中。半張臉掩映在華麗的紫色毛領之間,睫毛因為妖化,變得幽長濃密無比,微微上翹,如同蒙了薄薄一層水霧的紫色紗幔,隨著說話而輕輕顫動。
「糖寶她習慣了熱鬧,最不喜歡一個人。沒有人照顧,孤孤單單會很可憐的。既然她那麼愛你,你去陪她可好?」
說話間,指間一朵翠綠的小花已彈出。
落十一不說話,靜靜的看著她,然後微笑著點了點頭,慢慢閉上了眼睛。花朵觸及他身體的一瞬間,他的身體陡然光亮,也碎做無數綠色的小花,在風中一朵朵四散飄飛。
四周傳來霓漫天驚天動地的一聲哭喊,瘋了一般向花千骨撲來,可是花千骨只輕輕抬手,就將她牢牢定在空中。
眨眼間又一個身影向迎面襲來,這次她卻沒有閃躲,任憑一把冰冷的匕首深深插入胸口。
輕水哭得滿臉淚痕,撕心裂肺的吼著:「你殺了十一師兄!你殺了十一師兄!」
花千骨不說話,看著輕水憤怒的揪住她的領子一遍遍質問著。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你殺我好了!為什麼要殺十一師兄!糖寶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的!」
輕水無力的放開她滑倒在地,捂著臉哭得泣不成聲。
「是我發現糖寶找到方法來救你出去,然後去通知的霓漫天和十一師兄!是我讓霓漫天來阻止她的!」
花千骨微微退後兩步,不可置信的看著輕水。她的眉她的眼,在歲月的沖蝕下,早已不是當初她所熟悉的那個人。
輕水抬起頭來,狠狠的看著她。
「是!我是不想讓你出來!我想讓你被困住一生一世!朔風是因你而死,長留那麼多弟子因你而死!如今連十一師兄都被你親手殺死了!花千骨!你是個妖怪!你是個禍害!為什麼不呆在你該呆的地方好好反省!還要出來害人!如今糖寶也死了,十一師兄也死了!都是你害的!為什麼?為什麼?我等了軒轅朗整整十六年!好不容易等到他放棄你的這一天!明明只要再晚幾天,只要再晚幾天我們就要成親了!為什麼!為什麼糖寶要在這個時刻放你出來?上一次你明明被逐去蠻荒了,眼看他就要接受我了,你一回來卻什麼都變了!什麼都變了!從小到大,你什麼都比我強,什麼都要跟我搶!師父要跟我搶!連愛人都要跟我搶!這一生我到底欠了你什麼!你要將我身邊所有人的心都奪走!?」
花千骨的手無力垂下,眼神更加冰冷了。是她太傻還是太遲鈍,和輕水在一起那麼多年,卻不知道她心頭有那麼多的不甘和痛苦。可是她卻依然微笑的面對她,寬容的幫助她,直到心裡的結越來越深,她們兩人都再也解不開了。
花千骨緩緩邁出一步,仰望蒼天,眼中閃過一絲自嘲。如今她重獲自由,卻是天大地大,再無可以容身之處。
「小骨!」白子畫艱難的喚住她。封印被她強制沖破,他修為俱喪,仙身已失,如今已是凡人一個。
花千骨慢慢轉身看著他,紫衣在風中鼓舞,用他從來不熟悉的長大後的聲音一字一句的對他說。
「白子畫,我身上這一百零三劍,十七個窟窿,滿身疤痕,沒有一處不是你賜我的。十六年的囚禁,再加上這兩條命,欠你的,我早就還清了。斷念已殘,宮鈴已毀,從今往後,我與你師徒恩斷義絕!」
白子畫痛心的睜大著雙眼,看她毫不留戀的一揚手,將那幾塊宮鈴的碎片擲在了他腳邊。
「小骨!」白子畫的聲音不由顫抖,是他的錯,沒有照顧好糖寶,是他的錯,讓她受了那麼多委屈受了那麼多苦。如今死的死,離開的離開,背叛的背叛,她竟打算,誰也不要了麼?
白子畫喉頭不斷有鮮血湧出,伸出一只手想要拉住她,卻只握住了一片虛空。
這個世上所有人都拋棄了她,她也拋棄了整個世界。如今,對她而言,世上再沒有任何可留戀之物可珍惜之物。她的心隨著糖寶的死,永遠石化。
絕情殿裡她的笑,她的努力,他都看在眼裡。她為他做菜,為他撫琴,為他束發,喂血給他喝,為他盜神器解劇毒,為他受刑被逐也一聲不吭。她為他嘗盡了苦楚,受盡了折磨。
最後的最後,她說,斷念已殘,宮鈴已毀,從今往後,師徒恩斷義絕……
白子畫眼前一片模糊,看著花千骨一手將霓漫天收入袖中。她既然連落十一都遷怒,霓漫天在她手中定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小骨……不要……」不要離開師父。
他以為自己做的都是對的,原來錯了,大錯特錯!終於將小骨逼成妖神,將他們師徒間逼到再無可挽回的這一步。
望著花千骨毫不留戀的身影越來越遠,空中只留下她飛過後的長長的鮮花的痕跡,還有輕水的泣不成聲。
白子畫慢慢閉上眼睛,他整整在長留海底守了她十六年,她被囚禁,他就陪著她一起被囚禁。說不清是為了贖罪還是為了什麼,只是每天遠遠的看著她,他以為這樣就是永生永世。可是如今,一切再也回不了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