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人做出決定,心也就慢慢平靜了,只需去做,然後等待結果。
不願聽到這世間的廝殺聲、哀嚎聲,和雲宮外面的陣陣鼓角爭鳴,袖一揮設了結界,花千骨安靜從容的在殿內沐浴更衣,任憑外面仙魔大戰,腥風血雨。
池面上飄著層層白氣,再加上殿角燃的香,到處霧蒙蒙的看不清楚,猶若水墨仙境。閉著眼抱著膝安靜的沉在池底,被溫暖的液體包裹著,仿佛回到當初被壓在長留山海底的日子,雖然孤寂悲傷,可是平靜安寧。
輕煙繚繞,赤著腳緩緩從池中走出,如出水的蓮,人世間最美的景象莫過於此。藕玉般修長的手剝開層層華幔,衣裙飛來穿戴完全。流蘇輕擺,極盡浮華,周身環繞著四條飄浮在半空的飾帶,如墨的發簡單隨便的用一花枝綰著。
這將,是一個華麗的謝幕。
走過蜿蜒回旋的長廊,周圍越來越冷,打開暗門,殺阡陌依舊安靜的躺在那裡。
伸出手溫柔的撫摸著他的面頰,記起他微笑時的樣子。
翱翔九天的火鳳,不應該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的。花千骨低頭吻了吻他的額頭,輕聲耳語:「姐姐,別睡了,到時候醒來了……」
空蕩的聲音在室內久久回旋,殺阡陌眉心那一點殷紅如花的妖冶印記光芒大盛。花千骨久久的凝望著他的臉,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終於還是轉身離去。
「保重。」
外面正下著瓢潑大雨,天空黑壓壓的,雲宮裡三層外三層被圍了個滴水不漏,墨冰仙此刻正負手站在門邊。
花千骨面無表情的看著他:「你來做什麼?」
墨冰仙眼神復雜,五指張開,手上一把光劍,灼灼逼人,卻又絲毫沒有殺氣。
「不要去。」
明知是死路一條,為何還是執著?他今日,拼盡全力也要攔下她。一旦去了,便再也回不來了。他如今什麼也不求,只想她能好好的。
花千骨冰冷著眸,大步走過:「關你何事?」
墨冰仙瞬時已攔在她面前,光劍長劈,卻未近她一丈以內已被遠遠彈開,大雨覆頂而下,不多時便將他淋了個透濕。
「除非我死,否則不想看見你殺人,更不想看見別人殺你!」
花千骨微微遲緩,墨冰仙已到了她身後。巨大的銀光罩住她,體內妖力在他的瓦解之下洶湧而迅速的流逝消散。
「笑話,天下誰能殺我!」
花千骨二指輕點眉心,一道黃光隨之抽出,重重的打在光罩之上,然後直接擊在墨冰仙前胸,一陣巨大的爆破轟鳴聲響起。
「崆峒印?」墨冰仙不可置信的睜大雙眼,喉頭一鹹往前一頭栽倒。
花千骨上前兩步,接他在懷裡。
「不要去……不要傻……」她居然煉化了十六件神器?墨冰仙明白她想做什麼了,知她此行更是凶多吉少,用力的伸出手扯著她的衣裳,不肯放開,卻終究是漸漸麻痺無力,眼前越來越模糊。
花千骨將他扶入房中,低聲道:「以前的我很快樂。就因為太快樂了,所以當悲傷降臨,如此輕易的就被完全摧毀。可是人不能借口逃避悲傷,就忽略那些自己應該做的事。這次我要把握命運,自己做出選擇。無論如何,謝謝最後這段最難熬的時光裡,有你陪我。雖然明知道是假的,但是我還是很開心。」
花千骨看著他嘴輕輕闔動著,卻發不出聲音,終於慢慢閉上了眼。猶豫片刻,輕輕點了點頭,像是答應了什麼。
徑直離開,竹染在殿外雨中安靜的躬身而立。
「神尊,春秋不敗帶著二界妖魔臨陣倒戈,仙界已兵臨雲宮之外。」
「知道了,只是沒想到你居然對他沒有防范。」
竹染搖頭,眼神既厭倦又期待,現在讓他在意的只有一件事情,其他的又有什麼重要。
「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堅持的東西。」
花千骨不說話,騰起身來,二人穿過雨幕,飛入雲霄。
海天之間,密密麻麻全都是人,玉鎧金甲,彩衣飄帶,劍芒閃爍,猶如當年波光粼粼的五色瑤池水。只是與當初昆侖山上仙魔對峙的狀況不同,形勢幾乎一邊倒,如果沒有花千骨,這將是一場注定會輸的仗。
雨依然下得很大,仿佛要沖刷走世間一切骯髒與罪惡,天地間模糊一片,到處隱隱湧動著不安與不詳。
等待許久,花千骨紫色身影的飛臨而至,仿佛在海上刮起一場颶風,引起一陣騷動,許多人並未見過她長大之後的模樣,難免神思不定,又驚又懼。
花千骨神一樣俯視仙魔,面容冷淡,嘴角露出一絲不屑。
摩嚴、笙簫默、火夕、舞青蘿、幽若、朽木清流、輕水、軒轅朗、洛河東……她數得上名的、數不上名的,見過的、沒見過的,九天仙魔、各大門派基本上全都來齊了。
過去那些她所愛的所熟識的人就那樣站在她面前,一個個手持利劍,臉上是將生死置之度外大義凜然的悲壯豪情。他們是正,她是邪,他們是對,她是錯。她自問,唯一的成全,是不是只有一個死字?
白子畫站在所有人前面,單薄的身子,卻在她和眾人間築起一道牢不可破的城牆。
多傻,既想保護身後的人,又想保護身前的人,最後被摧毀的只能是他。花千骨揚起嘴角,仿佛在嗤笑他的愚昧和頑固不化。
白子畫似在看她,眼中仿佛又從未有她。素衣如昔,周身光暈,將雨隔絕其外,猶如身處另一個時空,任憑外面亂成何樣,連風都感覺不到一般,衣角紋絲不動。
他右手負在身後,左手自然垂在身側,寬大的袍子掩蓋了昨夜白骨森森的不堪入目。
花千骨心頭一絞,突然有在天下人面前扒了他的沖動。用力壓制住恨意和怒火,也努力忽略他仙身居然奇跡般的再次恢復的事實。恢復不恢復又如何,終歸不過是她手裡的一只螞蚱。他們早就不是師徒了,她也不會再當他是任何人。
「你是故意的?」
雖然不相信昨夜發生的那一切有假,可是如果那個吻真的只是他的一個安排,她就真是再無話可說。
白子畫轉開眼沒有看她,始終輕皺著眉,眼底的冰封下蓄滿了哀傷,聲音卻依舊冷淡決絕。
「你可以這麼想。」
他也寧願昨天發生的一切都是故意的,希望自己和她都不知道。
小骨還小不懂事,分不清愛與孺慕之情不是她的錯。可是自己已經活了三百年了,難道還勘不破這世間情愛麼。過去對她的所有關懷與愛護,護短與包庇,因為這份不一樣感情的出現,全都變得骯髒和可恥了起來。
叫他怎麼接受?他竟一直以來對自己疼愛有加的弟子,抱有那樣齷齪的心思?這是比春藥更甚的奇恥大辱,給他們過去所有一切美好的曾經,都蒙上了塵埃。
她不明白,他從來都不覺得她對自己的愛是可恥的,盡管那是一個錯誤。他的心因她的愛茫然過,掙扎過,痛苦過,也溫暖過。浸泡在她的全心全意裡,因她每一次的付出而感動震驚,為她每一次受傷害心疼顫抖。她給予他的愛如此美好,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相比。可是理智讓他只能一次次下狠心逼她放棄。卻沒想到,連自己也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那他過去做的,手提著斷念劍一劍劍砍在她身上,手握著橫霜劍狠狠刺碎她的心,這一切,又都算是什麼?他又算是個什麼東西?
她不明白,讓他覺得恥辱的不是她的愛,而是自己。他可以包容她的一切,還有她所有的錯,卻沒辦法原諒自己。
如果承認了此時對她的愛,就說明過去所做的一切都錯了。可是那沒有錯,是這份愛錯了,是他錯了。
仙身雖已恢復,白子畫的臉色卻白的近似透明,薄唇輕抿,似是不知到了今時今日還能說些什麼。一切早就脫離了掌控和預料,老天若真要覆滅六界他也無話可說,只能盡力。
「別再做無謂的抵抗平添死傷了,隨我回長留海底吧。」白子畫輕歎口氣,仙界之人雖有不滿,但是也都明白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哪怕六界的人都在這裡,要擊潰妖神的把握也不到一層,風險雖不得不冒,能避免自然是最好。
「你能保證不殺我?」花千骨冷笑。
「只會將你的妖神之力重新封印,我會用我的性命護你周全。」這是唯一的辦法了,她肯主動交出妖力,然後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他都會伴著她,哪怕囚禁千年萬年,總有一天能償清彼此的罪過。
「那跟殺我有何分別?」她早已廢在他劍下,全靠妖力續命,封印之後,要她變回當初又瞎又啞又丑的樣子麼?
白子畫側身望著波濤翻滾的大海,沉聲道:「有,我會在你身邊。」
花千骨冷笑:「繼續負責看守我麼?謝謝,我不稀罕。今天別說是你們,就是六界的所有人站在我面前我也殺的完,你們有什麼資格跟我談條件。」
白子畫憐憫的眼神看著她:「憑你根本就沒辦法殺人。小骨,你是神,無論如何也沒辦法違背自己的本性,就像太陽沒辦法從西邊升起。殺戮只會給你帶來瘋狂和痛苦,親手殺十一已讓你無法忍受,沒毀滅六界前你的神格會率先崩潰,再無法承受妖神之力。何苦弄到玉石俱焚的地步。」
花千骨低下頭,原來他始終努力想要挽回,也從未對自己絕望放棄,不是因為真的相信自己,而只是因為知道自己是神,就算身負最具毀滅性的妖神之力,也沒辦法違背本性做出殘忍殺戮之事。
而自己也的確是這樣,哪怕再恨再不甘,也什麼都做不了。她愛這個世界,雖然謗她毀她騙她傷害她,她依舊是愛的,不是因為白子畫或者其他,是真的打從骨子裡的,想要去保護,去給予。如同糖寶是她的孩子一般,她又如何狠心毀滅她以血肉修復守護的這個世界?
仙界的人敢這樣大著膽子來送死,就是因為知道這點麼?就是因為白子畫告訴他們,如果自己要想殺他們,最先毀滅的會是自己。神之軀雖是承載妖神之力最完美的容器,卻也是最有效的制約。他們之前,都忽略了。
可是,憑什麼,憑什麼她就要一次次為了天下犧牲?大義就只能靠犧牲小我來成全麼?她沒有錯,她只是愛一個人,她哪裡錯了?這次,就算是玉石俱焚又怎樣?
眼中,蔓延出一片邪獰,天地仿佛都打了個寒戰,雨大的幾乎要刺穿每個人周身的結界。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糖寶,你應該恨的人是我,要殺要剮隨便你,不要再牽連無辜了。」
一個身影上前,卻是輕水。形容蒼白消瘦,眼神空洞迷離,短短兩年仿佛老了十歲不止,鬢間竟有幾絲灰白,完全不復往日明麗神采。
軒轅朗欲上前,最終卻又收回了步子,雙拳緊握,不發一語,只是眼神痛苦而掙扎的望著二人。他也滄桑了許多,卻依舊威武不凡,雖身處千年不遇的亂世,內憂外患,妖魔橫行,卻始終勵精圖治。這些年,他除妖魔、平內亂,一次次救萬民於水火災荒,是難得的明君,卻始終從未納一妃一嬪。
年少的承諾,執著的相守。看似美好,卻是無情。
輕水沒有隱瞞的把一切都告知於他,他完全沒辦法想象,花千骨成為妖神的直接原因,竟是由自己而起。愧疚、心疼,從來他都沒有在她身邊陪伴,沒機會為她赴湯蹈火,瑤池宴上殺阡陌和東方彧卿之後,他知道自己連愛她的資格都沒有。再加上糖寶的死,他甚至再沒有臉去見她,也沒辦法再面對輕水。可是,終究,也做不到埋怨。一個人傷害了你愛的人,而原因只是因為她愛你。那麼最無法被原諒的那個人,其實是自己。
花千骨看著輕水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竹染上前兩步:「神尊,能否容許屬下先將私事了結?」
花千骨點頭,目光冷冷掃過摩嚴,他卻至始至終看著竹染,神色復雜。
竹染上前幾步,慢慢拔出匕首,花千骨在蠻荒經常見,回來之後就再沒見他拿出來過。
沒有人說話,摩嚴從人群裡飄出,笙簫默拉住他,他只是回頭擺了擺手。
二人相視而立,竹染一反往日恭順儒雅,眸子閃亮灼人,赤紅如同野獸,襯著一張布滿青色疤痕的臉分外恐怖。握著匕首的手因為興奮竟有些顫抖,身上光波起伏不定,連聲音都激動的微微有些沙啞。
「摩嚴,一百年了整整一百年了,你做夢也沒想到吧?我居然還會活著來見你!我說過我會回來報仇的,每次我想死的時候會在身上刻下一刀,告訴自己,你都沒死,我怎麼能死呢?哈哈哈,這一次,你以為你還能向上次一樣逃得過麼?」
摩嚴望著他猙獰的模樣,一向冷酷剛毅的臉上出現一絲心疼和愧疚。面頰上當初被他狠狠用匕首劃傷的刀疤似乎又痛了起來。
「當初你殺了那麼多人,偷盜神器,不擇手段圖謀長留掌門之位,被逐到蠻荒受罰是理所應當。你若心有不甘和怨恨,或是因為處死琉夏的事記恨於我,我無話可說。」
竹染仰天而笑:「你無話可說?你敢說你問心無愧?那你就當著天下人的面說說,我是你的誰?」
摩嚴面色發青:「原來你早就知道了。」所以,所以他才會突然變成那個樣子?
「知道,怎麼不知道,原來我娘是我爹親手殺的。」竹染苦笑。
摩嚴嘴唇顫抖:「不是……從一開始就是那妖女故意害我……才會有了你,她一直纏著我,還拿你來威脅我,我一時錯手才……」
「不用解釋了,跟在你身邊那麼多年,我會不了解你麼?你不過是為了保住你三尊之位殺她滅口罷了。呵呵,真是個可憐的女人啊,捨棄了一切就只為了你能回頭看他一眼,你知道她被廢之後逐出妖界,孤身帶著不到五歲的我到處飄零有多可憐麼?堂堂五妖之一,受盡凌辱,實在撐不下去了找到你,不過是想在你的庇護下有個棲身之所,不想我再跟著她受苦,你卻怕被他連累殺了她。你以為抹去我的記憶收我為徒就可以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麼?」
摩嚴慢慢閉上眼睛:「我一直都當你是我的孩子。」
「是啊,你雖對我嚴厲,卻一直是關心的護短的。我曾經以為自己那樣幸運,能夠拜入長留,有一個那樣好的師父,年少得志,名揚仙界,三尊六閣都有意培養我成為長留下任掌門,我還遇到琉夏,一切都美好到幾乎不真實。這夢是你給我的,卻又狠心的戳碎了它!」
摩嚴搖頭:「琉夏是心懷不軌才混入長留想辦法接近你勾引你,她根本配不上你!你那時迷戀她太深,根本就聽不進旁人的話,我只能出此下策。」
竹染雙手顫抖,憶起當時不經意得知自己最敬重的師父其實是自己生父後,又知道自己全心付出的愛原來都是假的,琉夏一直在騙自己。還被摩嚴設計,誤會她與殺阡陌有私情。當時整個世界都倒塌了,心底只剩下了恨意。高傲如他,怎麼能夠面對世上最愛的兩個人的背叛。他一向都是心狠手辣的,所以毫不猶豫反而利用了琉夏一步步將她推入死地,然後又暗中謀劃著殺摩嚴。卻直到最後一刻,才知道琉夏真正愛的是自己,她毫不畏懼的用死來證明了一切。
還記得他冷冷在琉夏面前說著那些傷人的話,琉夏哭著說不信,他便活生生將絕情池水潑在身上給她看,粉碎了她所有希望和念想。
可是之後,身上還是留下了紅色的疤,不想被任何人看見,他便再次毫不猶豫的跳下了貪婪池,用青色的疤痕掩蓋了所有的一切,包括他的愛與信任。從那之後,竹染再不是當初的竹染,他只剩下野心和抱負,他要做六界的王者,要有一日能把所有人踩在腳下。然後琉夏死了,所有的後悔和怨恨,便全都轉移到了摩嚴身上,年復一年,支撐著他在蠻荒活下去。
「拔劍吧摩嚴,當初你用這匕首殺了我娘,今天,我同樣用它殺你。」雖然他法力沒他高,但是這些年一直在等、在努力,如今多的是方法可以置他於死地。
摩嚴面色頹然:「你做了那麼多,害得六界生靈塗炭,就僅僅是因為恨我麼?」
竹染不說話,他早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在蠻荒的那些日子,如果連恨也沒剩下,根本就撐不了那麼久。
「拔劍!」
摩嚴搖了搖頭:「我已經錯手殺了你娘了,不能再做父子相殘之事。我從來都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可是終歸虧欠了你們母子。你若真那樣恨我,就殺了我吧。長留弟子聽著,這是我與竹染間的私人恩怨,之後任何人不得尋仇。」
竹染笑:「不用在我面前演苦肉計了,我可不是什麼良善之輩,更不會講什麼道義,你不還手,我照殺不誤。」
話音未落,匕首如飛刀旋轉而出,已徑直穿通摩嚴的肺腑。未待回神,氣絲牽連控制之下再次回旋穿心而過,竟是刀刀斃命。摩嚴沒有任何抵抗,鮮血順著雨水流下,幾乎不能直立。
「師父……」上上飄、狐青丘等人大驚失色,卻又不敢冒然上前。
竹染看著他們冷笑一聲,白子畫可以對花千骨承諾只收一徒,他卻是收了一個又一個。自己愛他敬他崇拜他,那時他就是他的天,他的整個世界,他卻只不過當自己是個隨意操控和刪改記憶的傀儡罷了。一次又一次的騙自己,還讓自己親手殺死了自己最愛的女人!
匕首再次盤旋而去,直插摩嚴頭頂。
意識到危險,摩嚴掌印中水銀輪掙脫欲出,卻被他雙拳緊握用力壓制,心裡是說不出的苦楚:「你就當真如此恨我?」
竹染沒有表情也沒有說話,仍是以雷霆之勢發出致命的一擊。卻在即將插入頭頂的那一刻被一片花瓣彈開。
「夠了。」
花千骨冷道,這世上沒有人能比她更了解竹染了,與其說他想報仇不如說是想洩憤。等了那麼多年,之所以這麼堅持,或許只是希望摩嚴在天下人面前承認自己是他的孩子吧。想看他內疚和後悔的表情,想證明這些年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竹染沒有說話,收回匕首,只是安靜的看著上面的血,起先的那陣快意,最後只剩下心底的一片茫然,世界突然變得空落落的,什麼都不再重要了。他突然想起琉夏穿著霓裳彩衣,在長留海上的夕陽下起舞的模樣,想起他們牽著手在海底游,想起她笑著說,她懷了他的孩子……
他卻以為孩子是殺阡陌的,任憑她在打斗中流掉,最後又眼睜睜看著她在銷魂釘上被釘死,沒有人知道,其實他比摩嚴還要殘忍……
所以,一直以來,他才會那麼悔,那麼恨……
笙簫默等人正在幫摩嚴療傷,匕首是神物,傷勢過重,雖無性命之憂卻也很長一段時間難以痊愈。摩嚴心如刀絞,他始終不肯原諒他。
春秋不敗看著眼前一幕子尋父仇的鬧劇早已不耐,一晃身上前,直逼向花千骨,大聲喝問道:「魔君陛下在哪裡?」
花千骨冷冷的看著春秋不敗:「想不到,你居然跟著仙界的人一起自尋死路。」
春秋不敗手握成拳:「我說過,只要你讓魔君陛下醒過來!」最起碼讓他見見他,知道他依舊還在。可是她卻不願,魔君明明是為了她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她卻見死不救,僅僅是因為擔心他醒來了和她爭奪六界之主的位置麼?
他不能再這樣生死不明的坐等下去,她不肯救,他自己來救!
花千骨抬眼望去,海天之間一大半的人幾乎都是妖魔。數量之多是仙界的三倍不止,所以一旦倒戈,形式立刻逆轉。
「我倒是好奇,你是怎麼讓這二界妖魔肯一同陪你赴死。」
「我的手下,我自有控制的辦法。是戰死還是受盡折磨而死,他們自然能夠取捨。」
「想不到妖魔二界也有和仙界聯手的時候。」
「我們沒有聯手,只是暫不敵對。既然目的相同,就各取所需。你只要把魔君交出來,我們馬上退兵。」
花千骨笑了起來:「難得,你竟忠心至此,好吧,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不殺你,你想退兵就退,不退就算了,反正六界將滅,遲早都是個死。」
花千骨欲上前卻發現腳下一滯,抬眼看果然是幻夕顏搞鬼。只是剎那間的事,春秋不敗已用盡全力朝自己身後擊出一掌。花千骨嘴角一絲不屑和冷笑,緩慢回頭,卻發現輕水已擋在自己身後,硬生生替自己受了。
「輕水!」周圍驚呼四起,朽木飛快的沖上前來抱住她下墜的身子,軒轅朗則整個都呆住了,春秋不敗也沒有想到的退了兩步。
花千骨沒有說話,眉頭皺起,不耐煩的看著她。她法力本就不強,那麼近距離的受此一擊怕是性命堪憂。這不是傻麼,明知道她雖然沒有防備,但是靠著妖神之力受再重的傷也能很快痊愈。明明那樣恨自己,又何苦惺惺作態,不想活了麼?
輕水嘴唇發青,看著花千骨冷漠的背影,終於還是吐出幾個字來。
「千骨……對不起……」
她們一起長大,她總是比她強比她幸運,可是她也比誰都清楚,這是千骨用多少汗水和多少辛苦換來的。被廢被絕情池水傷被逐到蠻荒,總是在她最需要她的時候,她不在她身邊。她明明什麼錯都沒有,自己有什麼資格怨恨她?一直在後悔,因為自己的小小私心害死了糖寶,因為落十一的死太過悲傷,說出了那樣傷害她的話。
其實,那都是假的啊!她只是太悲憤了,所以說了氣話,她從來都沒有怨恨嫉妒過千骨的,她只是羨慕,只是生氣,羨慕她能有那樣的人生那樣的際遇,生氣她有了自己一直希冀的男人的愛卻不能夠珍惜。她惱恨自己的自私和無能為力,親手毀了今生最重要的一段友誼,如今千骨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她除了死再無力償還。
花千骨依舊背對著沒有回頭看她,只是大步向白子畫走去,到了該給一切做一個了斷的時候了。
軒轅朗卻突然撲上前來,未觸及她袖子被她一把揮開。
「千骨,救救她,求你救救她。」若是她的妖神之力,一定可以治好輕水。
花千骨偏著頭,面容冷酷:「干我何事?」
糖寶的死,終究還是怨恨了她。插在她心上那一刀,終歸還是傷了她。只因為,她曾經把她當作最好的朋友。
軒轅朗瞬間蒼老:「輕水她是無辜的,不要恨她,錯的是我,你有什麼氣,全出在我身上好了。我知道你不再是以前那個千骨,可是我還是要說,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愛你的心,從未變過。」
「啪——」
清脆的一耳光聲音,掌風狠狠的扇在軒轅朗臉上,所有人都怔住了。
花千骨冷眼看他:「事到如今,你還執迷不悟!哪裡有愛了,你只是愛上了自己的堅持。你是一國之君,驕傲自負,無法忍受得不到的失落感罷了。放著身邊好好的人不珍惜,始終追逐著天邊的浮雲幻影。你和我經歷過什麼,又懂得我什麼了?簡單一面,就讓你無視了身邊之人跟你幾十年的出生入死,朝夕相伴。口口聲聲說什麼愛,你這樣的人,真的懂什麼叫愛麼?你好好摸摸自己的心,看個清楚了,自己到底愛的是誰!」
花千骨長袖一揮,一條金色鎖鏈直射入天空,風雲瞬間變色,大雨之外,開始電閃雷鳴了起來。
「拴天鏈!」眾人皆驚,抬頭看天,已成妖異的深紅色。
「小骨,你要做什麼?」白子畫臉色大變,她居然煉化了神器?怪不得妖力大減那麼多,原來是重新注入了神器裡。
笙簫默一見,連忙催發預先布置好的劍陣,無數光芒直向花千骨射去。
白子畫身上卻銀光大閃,把所有攻擊都擋了回去,喉頭一陣鹹腥,踉蹌退了幾步。他仙身剛剛恢復,仍然十分虛弱。
「師兄!」
「不要……」白子畫搖頭。雖口口聲聲說要清理門戶,可是他哪裡下得了殺手。至從瑤池再次傷她,他就對自己發誓說,此生絕不再對她動手,絕不讓她再受半點傷害。
花千骨眼中滿是嘲笑的看著他,以前她不懂,不懂他為何一次次要殺自己,卻又一次次包庇自己。現在明白了,因為他愛她,因為他有私心,他就是那麼一個嘴硬心軟的人。
「白子畫,既然那麼捨不得我死,就一起找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幸福的活怎樣?我不做妖神,你不做長留掌門,再不管這世間一切?」
「連你自己都知道不可能,何苦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的是你,你難道不想要我麼?」花千骨瞬間消失,再出現已到白子畫身側,用力捉住了他的手臂,使勁一握,鮮血滲出。白子畫嘴唇蒼白,卻依舊面若冰霜。
「退一步怎樣?你現在對著所有人說,你手臂上這塊絕情池水的疤是怎麼來的,你為何寧可剔肉削骨也要毀去,你愛的人是誰,我就放過在場的人如何?」
所有人都驚異的望著白子畫,摩嚴勉強支撐被徒眾攙扶著,心頭也是一驚。上次他潑的絕情池水……
手臂越箍越緊,白子畫皺起眉來。她為何執念如此之深,這一句承認,就真的對她那麼重要?
「妖孽,我師弟愛的是何人與你何干?當年紫薰仙子和他情投意合,無奈當時天規不許,這樣的事難道還需說給你知道麼?」摩嚴出言大聲喝道。
花千骨看著白子畫,他只是看著遠處,沒有言語也不辯駁。
慢慢放開手來,掌心裡全是白子畫的血。其實她跟竹染一樣,愛一個人的心有時候很簡單,只是需要被承認。她給了他最後一個機會,是他自己沒把握。
花千骨詭異的笑,身形慢慢倒退,淡化,猶如幻影,手卻握著拴天鏈的一端,用力一拉,山石分崩,驚濤駭浪。
白子畫趕忙追了上去,白衣鼓舞,千山倒退。
「停下來,小骨!」
「白子畫,你不是說我沒辦法違背自己本性麼?我今天就做給你看,就算死,我也要你,要這天下為我陪葬!我要你眼睜睜看著六界,一點點坍塌,看著你所大愛的那些世人,一個個死在我的手裡!」
白子畫心如刀絞,奮力追趕著她:「小骨,錯都在我,你殺了我好了。不要放棄最後贖罪的機會,回頭是岸。」
花千骨仰天大笑,眼淚都快要流出來。
「我沒有師父,沒有朋友,沒有愛人,沒有孩子,當初我以為我有全世界,卻原來都是假的。愛我的,為我而死,我愛的,一心想要我死。我信的,背叛我,我依賴的,捨棄我。我什麼也不要,什麼也不求,只想簡單的生活,可是是老天逼我,是你逼我!你以為到了現在,我還回得了頭麼?」
手中用力抽動,遠處雲宮傳來一陣驚天巨響,劇烈的大爆炸幾乎讓整個海水都沸騰了。巨大的煙雲瞬間被大雨澆散。不知道死了有多少人,也不知道摩嚴、笙簫默他們此刻是否安然,只看到那邊整整一片海全紅了,血水迅速朝這邊蔓延,濃重如油彩。白子畫呆愣在那裡,久久不能發一語。
拼命告訴自己,假的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小骨不會這麼做的,可是大腦只剩下一片嗡鳴聲。
花千骨慘白著臉大睜著眼,笑容猙獰可怕:「別擔心,沒死絕呢。不過,遲早都要死的……」話未完,再次扯動了拴天鏈。
白子畫飛快上前,她卻靠著昆侖鏡到處移動,根本連她的衣角都碰不到。
「停下來!」白子畫怒喝,雙手忍不住顫抖。
花千骨口中一絲鮮血流出,因為妖化,長發不斷生長,鋪天蓋地的蔓延。左手翻轉,流光溢彩,從墟鼎中掏出一把劍來,扔到白子畫面前。
「你不是最愛這個天下麼?想要救六界生靈?唯一的辦法,殺了我。」
白子畫腳下一軟,幾乎掉下去,望著漂浮在眼前注滿妖神之力的軒轅劍,瞬間被怒火席卷。
她是故意的!
原來從一開始,她就打算好了一切,什麼玉石俱焚!她只是想逼自己親手殺她!她恨自己,居然想到了用這種殘忍的方式來報復!因為他愛她,所以要他親手殺了自己最愛的人!
白子畫臉上頓時一片空白,緩慢而鄭重的搖頭,退後幾步。
花千骨輕笑:「很好,我就是想看看我的命到底值幾個錢,在你心中又比得過多少人的命。天下和我,你只能選一個。」
拴天鏈一拉一鎖,不用觀微,圖景已直接傳入白子畫腦中,蓬萊島整個陷落,再一拉一鎖,是太白山……
「住手!」白子畫雙目赤紅,卻無法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著成千上萬條性命如此輕易葬送在她的手中。
可是花千骨依然詭異依然的笑著,唇角淌著血,天崩地裂,無數人的嘶喊和哭聲不絕於耳,老人、婦人、孩子……
為什麼?為什麼一切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錯的明明是我……」
白子畫周身結界消失,大雨砸在他身上,手臂上鮮血順著雨水流下。一向飄逸的長發緊緊貼在身上,雙目空洞無神,絕望而無措的矗立在風中,再不復半點仙人姿態。
花千骨檀口輕啟,如同魔咒:「殺了我……」
白子畫依舊搖頭:「不要逼我!」
她是被他害成這個樣子的,他已經傷了她那麼多次,怎麼還能對她舉起劍。那麼多年,不管在任何時刻,他也從未曾想過要殺她。不管是在知道她會給自己帶來的劫數之時,還是她犯下大錯獲得妖神之力,他寧可背負罵名,將六界都至於險境,他都從來沒放棄過她。甚至當她成為真正毀天滅地的妖神之時,他也從來沒想過要殺她,而只是想要挽回。她是他用整個生命來守護的徒兒,勝過一切,他寧可自己死,也再不要傷她一分一毫。可是她,居然逼他親手殺她!
花千骨站立的姿態詭異而扭曲,仿佛正承受著巨大的折磨。
「我沒有逼你,誅仙柱下,瑤池上,你不是做的很好麼?以前可以做到,現在也可以。拿起劍吧,長留上仙,為了仙界榮辱為了六界生靈你有什麼狠不下心的?來,殺了我,一切便又可以回到最初。」
白子畫不停的後退,心痛得幾乎不能呼吸,她怎麼可以這麼殘忍,在明知道了他對她的愛之後,逼他做出這種選擇。何況軒轅劍下,妖力四溢,她便是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過去的一幕幕不停的在眼前閃現,白子畫只聽見無數個聲音在心底不停吶喊。
六界何干?天下何干?我只要你……
可是四海內生靈塗炭的景象不斷出現在腦海中,頭仿佛要炸裂開來。無法殺她,也再不想看她雙手沾滿血腥。
當看到長留山開始倒塌沉沒之時,白子畫已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終歸,還是要毀在他手上麼。
……
若沒有了她,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
選天下,還是選我?
……
花千骨周身紫氣彌漫,可是再強大的結界也被這驚天動地的一劍瞬息刺破。鮮血四濺,雨滴順著她臉頰滑落,軒轅劍沒柄而入。
花千骨身子微微晃了晃,苦笑一聲。
其實,早就知道結果了,可是,還是……
白子畫眼神空洞,上前接住她的身子,抱著她狠狠砸落在海面上,卻沒有沉下去。仿佛風雨中漂泊的一葉孤舟。
軒轅劍化作一道流光,直往天空中飛去,然後接二連三,其他十五道光芒也向上匯聚在一起,形成巨大光亮,在海天之間形成一條巨大水柱,天空又變成妖異的紫色。
「小骨……」白子畫顫抖著緊緊把她抱入懷中,臉貼著她的臉,卻只感受到一片冰冷潮濕。大雨將二人淋得濕透,血水染紅了他的袍子,如同無數個夢中一樣,他就那樣浸泡在她的血裡,然後眼看著鮮血大片大片的向四周蔓延開去,不多時,整片海都紅了。
「別怕……」他的整顆心仿佛也被那一劍刺穿,渾身痙攣著,痛得說不出話來。巨大的妖力,到處四溢飄散,海上紫氣蒸騰。
「別怕,師父就來陪你。你不是想我帶你走麼,我帶你走,我帶你走,不論到哪裡,都再不分開……」一滴一滴冰冷的液體滑落在花千骨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白子畫的淚水。
花千骨沒有看他,只是仰望著天,空洞而詭異的笑。
白子畫身上的法力也開始消解外溢而出,隨著花千骨一同寂滅。
「尊上!」「千骨!」
雜七雜八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四周的景物仿佛畫紙被撕開,他木訥的抬起頭,周圍一切頓時清晰起來。雲宮在那裡,所有人都在那裡,驚恐的望著他,望著他懷裡奄奄一息的花千骨。仿佛剛剛的一切只是他的一場白日夢。
頓時什麼也聽不到了,這樣可怕的事實幾乎將他整個摧毀,頭皮都要炸裂開。
——他究竟,犯了怎樣的一個錯誤。
嘴唇顫抖的低下頭去,花千骨正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白子畫,你其實從不信我,你只信自己的眼睛。」
……
痛得幾乎要昏厥,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是。沒有人見過白子畫那樣可怕而扭曲的表情,突然仰頭爆發出一陣驚天的怒吼,淒厲破雲,悲撼至極,聽得人心都要碎了。
花千骨努力維系不讓最後一絲神魂太快散掉。白子畫說的對,她的確沒有辦法違背自己的本性,方才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用神農鼎煉化而成的幻境,是她有意騙他。可是睿智如他,如果不是潛意識裡就真的認為,也一直害怕她會做出那樣的事來,又怎麼會輕易相信,那麼容易就被她欺騙。
「你怎麼可以……」白子畫的眼睛黑的如同被掏空了的大洞,她居然,設計故意讓自己殺她!
花千骨眼睛裡滿是與昨夜相同的焚心刻骨的恨意。
「我說過,白子畫,你會後悔的……」
她太了解他了,親手殺自己,愛會讓他痛苦,可是內疚卻可以將他摧毀。
很快,她的身體她的神魂,一切都會化為烏有。這世上,再沒有神的存在。
感覺意識一點點被抽空,花千骨蜷縮起身子。白子畫依舊緊緊的抱住她,身上幾大要穴依次爆破,鮮血四濺。
「尊上不要!」
笙簫默等人急瘋了想要阻攔,卻全被花千骨逸散的妖力隔絕在外,只能眼睜睜看著白子畫自斷心脈。
雨還在下,每個人的結界都破了,站在雨裡望著他倆。幽若抱著舞青蘿懷裡哭成一團。輕水氣若游絲的躺在軒轅朗懷裡,嘴角是解脫的笑,很好,很快,他們大家,糖寶、落十一、朔風,還有她,大家都可以團聚了。
摩嚴絕望而頹然,他終究還是毀在那個女人手裡。
只有竹染,安靜的在一旁站在,仿佛眼前發生的一切早有預料,又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
好冷……
花千骨的睫毛上結了薄薄一層霜,紫色的眸子顏色越來越淡。
她以為她早就不會痛了的,可是原來還是會。被自己最愛的人殺死,這到底是懲罰還是解脫?
「白子畫,你還是不肯愛我麼?」她始終不明白,為何在她心中神聖過一切的東西,他卻如此輕鄙?
白子畫空洞無聲的看著她,不是不是愛,是不肯愛。正是因為太重要,所以不能愛。
花千骨用力伸出雙手推開他:「既然如此,你有什麼資格和我一起死?」
白子畫整個呆住了,他有什麼資格跟她一起死?
花千骨的聲音突然空靈而詭異,猶如尖銳的弦音在搔刮耳膜。
「白子畫,我以神的名義詛咒你,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不老不死,不傷不滅!」
時間瞬間停止,所有人都驚呆了。然後白子畫就看到所有的一切仿佛都逆流而行,無數漂浮的微光重新聚集回自己體內。左臂劇烈的開始疼痛起來,他甚至聽到皮肉生長的聲音。
顫抖的拉開衣袖,不可置信的看著那塊疤痕再次好好的印在自己手上。
花千骨淒慘的笑,恥辱是麼?我非要讓它永生永世留在你手臂上,日日夜夜錐心刻骨的痛著,內疚著。
看著白子畫震驚的神情,她已不知應該為所做的這一切感到快意還是可悲,神魂抽離,終歸只能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白子畫,今生所做的一切,我從未後悔過。可是若能重來一次,我再也不要愛上你。」
「不要——」白子畫痛苦的怒吼,卻只抱住一片虛空。花千骨身體和神魂都散做千萬片,往十六件神器飛去。頓時神器光芒大震,大雨停息,周圍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睛。
所有妖力都往正中心一個地方重新注入,女媧石。
光芒從海上開始,和著花千骨鮮紅的血,一寸寸迅速擴展開來,徑直穿透到海底最深和世間最陰暗的角落。那些荒蕪的、死掉的、殘破的、毀滅的,世間萬物,六界生靈,一點點開始復蘇再生,時間仿佛倒流了一般,這些年因妖神出世直接和間接死亡、破滅、受傷害的人或事物全部都退回了原點。大地、山川、冰河,萬物又呈現出一片欣欣向榮。仿佛之前那一切從未出現過。
「輕水!」因花千骨的死而悲痛欲絕的軒轅朗,一點點看著懷中的女子傷勢慢慢痊愈,不由喜極而泣。
輕水卻捂臉痛哭失聲,彌留中,她聽見花千骨跟她說保重。她知道她原諒她了,又或者她只是傷心,根本從未真的生過自己的氣。
天邊兩個人影急速奔來,眾人抬頭看,卻竟是斗闌干和藍雨瀾風。二人看著天空中的十六件神器凝眉對望一眼,終歸還是來晚了。
「丫頭……」斗闌干微微有些哽咽。他一開始不明白花千骨為什麼要追殺藍雨瀾風,以為她變了,直到後來才明白她的用心良苦,如果不是這樣,或許他和藍雨瀾風之間永遠不能化解,不肯相見。她以自己的方式,給了他們倆最好的成全。哪怕被誤解,哪怕是藍雨瀾風把她害到無法回頭的一步。
「是我對不起她……」藍雨瀾風伏在斗闌干的肩頭悲傷而內疚,她成全了別人的愛情,可是努力了一生,最終還是沒能贏得自己的。
眾人都不由為六界的重生而歡呼慶幸。只有白子畫,呆呆的站在海面上,不言不語,望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
「師兄!」知他遭受打擊實在太大,笙簫默心酸無比,上前幾步,卻沒想到被白子畫一掌逼開。然後只見他瘋了般一掌接連著一掌的打在自己身上,卻除了痛,什麼也沒有,連半點痕跡都沒留下。
好個不老不死,不傷不滅。一句神諭,便決定了他永生永世的痛苦。
像個怪物一樣活著,當初她身負妖神之力,就是這樣的麼?可是,她至少可以選擇死,選擇死在自己手裡,卻將他連死的權力都剝奪了。
她愛天下,卻唯獨恨了他一人。
白子畫仰天大笑起來,雙目赤紅,滿臉都是淚水。
……
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
讓我親手殺了你之後,留我一個人?
想要什麼,你說就是了。不管對的錯的,我都給你。
愛給你,人給你。
六界覆滅干我們何事?這些人是生是死干我們何事?
我帶你走,去哪裡都可以,你想怎樣行。
只是不要離開我……
……
眼淚一滴滴滑下,錐心刻骨的疼痛幾乎讓他快要昏厥。是他放棄了,是他最後放棄了她……
抬頭看著眼前的那些人,突然覺得都面目可憎了起來,若不是他們,小骨就不會死……
「師弟!」摩嚴大驚,看著白子畫額頭逐漸開始出現墮仙印記。
「大家小心!」
巨大光波發出,驚濤駭浪排山倒海的卷起,陣陣轟鳴爆炸聲不絕於耳。法力較弱的一些仙魔沒來得及避開,瞬間屍骨無存。
「尊上瘋了……」幽若傻在那裡,哭得狼狽至極。
白子畫的眼中再沒有了任何人,突然想,六界為什麼不毀滅掉好了,仿佛那樣,花千骨就可以再次回來。
「白子畫。」
突然一個身影站在他的面前,卻是竹染。
他臉上一絲無奈的笑意,知道白子畫此刻已完全喪失了理智。沒有人可以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後,還能保持清醒。不瘋癲便成魔,花千骨的目的達到了。連他都不知道,當那個小小的丫頭真正開始恨一個人的時候,居然可以做得這麼決絕這麼殘忍。
硬逼著白子畫殺掉自己,她怎麼做得出來?又讓白子畫怎樣活下去?
親手殺了自己最愛的人,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而為了天下捨棄了自己最愛的人,那樣的心又該有多硬有多痛?
「白子畫,我知道你沒辦法接受這個結果,可是你不要忘了,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
「她雖然一次次被你傷成那樣,一步步被逼成妖神,看似殘忍冷漠,可是其實從未變過,甚至從未怨過你。在霓漫天死的時候便已決定放下一切,開始煉化神器,想借助女媧石讓她所愛所傷害到的一切都復原再生,讓六界回歸妖神未出世前的和平,也想一死得到解脫。可是,從來沒有想過要逼你親手殺她,借此來傷害你。是你最後,又逼著她恨了你。」
「其實,她一直有給你機會,是你自己不肯面對,不肯信任。就算到最後,天下和她,你選了她,不肯殺她,她也會自絕於此,讓你情義得以兩全。對於這點,你潛意識裡其實也是知道的,只是你不敢賭,不敢相信她,不敢用六界來冒這個險,寧願選擇跟她同歸於盡。可是她偏偏就不肯如你所願,非要讓你活著,去承擔你所做選擇的結果。死有何難,最怕的是孤單而內疚的活。」
「女人很可笑吧?總是寧肯把一切都押上,只為了證明你是愛她的。更可悲是花千骨,明明知道結果,還是心甘情願被你再傷一次,只是想看看她在裡心裡到底有多重要。其實,你哪裡又會對她有一絲慈悲和憐憫呢?你心疼你內疚,可是這些年,你只堅持你認為正確的,從來沒有設身處地為她考慮過。如今,你就永生永世看著,守護著這個你用最愛的人的性命換來的世界吧。」
白子畫幾乎站立不能,心痛到已經沒有知覺了,額頭墮仙的印記逐漸消褪,只留下一片空白。
竹染看著他呆滯的眼,五識俱亂,神魂顛倒,知道他差不多已經瘋了。不由輕歎口氣,愛到最後兩敗俱傷,千骨,這便是你最後想要的結果麼?就算死,也不要他忘記你?那麼恭喜你,你終於贏了一次了。
「早猜到會有這一天,知道沒辦法避免,所以一直在想怎樣才能挽回,才能救她,可是能力有限,哪怕集盡六界之法,我這一命,也只能換回她的一魄。白子畫,這是最後的機會,希望這一次你能夠珍惜,不要再等到失去了才來後悔……」
話音剛落,竹染已化作一道銀光直向十六件神器飛去。
「竹染!」摩嚴阻攔不急,心口一痛,幾乎窒息。
竹染卻終究還是回頭看了他一眼,眼中沒有憎恨也沒有原諒,只是平靜的去做了或許是他今生唯一對的一件事,報答了這世上最後給過他溫暖的一個人。
回憶起當初相依為命的日子,其實,也挺快樂……
天空一陣巨大光閃。花千骨臨死前用余力重新將妖力封印回了十六件神器之中,神魂四散,卻終於還是由竹染以命為代價,用禁術強收回了一魄。
那一點微弱的紫光在十六件逐漸恢復如常的神器之中漂浮著,像一粒火種,瞬間將白子畫照亮。
所有人都呆住了,卻未等任何人有反應,天邊略過一道緋紅的身影,瞬間將那紫色微光收入袖中。
「魔君!」春秋不敗大喜過望,他終於醒過來了!
殺阡陌冰冷的俯視下方,悲痛和怒火幾乎要將他焚化。他還是來晚了,花千骨幫他復原之時他就已經隱約恢復了意識,可是卻被禁錮著,一直到女媧石的光掃過才醒過來。花千骨分明是故意!
奮力克制住下去殺了白子畫的沖動,這一魄馬上就要滅了。他猛一轉身,一條紅線,瞬間已消失不見。
這邊白子畫還久久沒有回神,等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了。
「殺阡陌!」
驚天的怒吼,滿是殺氣,好不容易剛剛有了一絲希望,竟這樣輕而易舉被他奪走!
白子畫面孔猙獰,瘋了一般化作陣風追了上去。
余下的人或悲或喜,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曠古一戰,竟是以這種方式慘淡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