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出書版番外:遺神書(二)

整個世界朝他們轟然砸下。

大地彷彿瞬間變得柔軟,向四周蕩漾出一陣波紋,猶如剛被松過的泥土。他抱著她開始陷落。

沉沒……黑暗沒有隨之來臨,也沒有呼吸不暢的感覺。

四周變成一片蔚藍的海洋,然而,海洋中卻不是水,方才世界的一切全都坍塌成微粒,漂浮在海洋中。

一群飛鳥在海洋中呼嘯而過,然後是無數的蝴蝶振動著雙翅,翅上的鱗粉閃耀著螢光,在海洋中漂流成一道銀河。

白子畫抱著花千骨不斷下落,穿過那道銀河,穿過幽然如鬼魅的一大片水母群。

花千骨在進入這個世界的那一剎那就醒了過來,她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睜大眼睛,看著周圍這奇異瑰麗的景象。終於,他們從海底躍出,濺起了一兩朵浮浪,然後繼續下墜,空氣中帶著一股濃郁黏膩的血腥味。

白子畫的白衣在風中猶如綻放的蓮花,他一手抱著花千骨,一手緊緊拿著殮夢花。他嘗試用法術御風而行,慶幸的是,花千骨的夢中有這樣的規則。於是,他們下墜得漸漸緩慢,最終懸浮在空中。

與之前的那個夢不同,這個夢中的世界滿目瘡痍,到處是連綿的火山,大地龜裂,寸草不生,生機滅絕。

白子畫找了片乾淨的地方落下,低頭看著花千骨。

八百七十一、八百七十二、八百七十三……

他腦海裡傳來東方彧卿不滿的聲音:「你不該告訴她你們倆的身份,造成她如此大的情緒波動, 差點連第一個夢都沒辦法走出。」

末了,他又輕聲一笑:」原來白子畫也有失控的時候。」

白子畫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凝視著花千骨,花千骨也有些驚懼地看著他。此刻,她的目光裡終於有了他,她知道他是誰了。

白子畫沒辦法向任何人解釋和描述,當小骨完全認不出自己,冷冰冰地要自己離開時,他心裡的感受。他沒辦法承受小骨像看待陌生人一樣看待他的目光。衝動之下,話語已脫口而出。慶幸的是,他們安然進入了第二層夢境。

白子畫伸出手,想摘下花千骨的面紗,他只想好好地清楚地看著她,確認她安然無恙。

花千骨拽著面紗,眼中流露出乞求的神色,不知為何,她就是不想讓白子畫看見自己的臉。

可是白子畫的目光冷漠堅決,花千骨不敢忤逆,只能縮回手,閉上眼睛,任憑他把面紗拽了下去。

白子畫看著眼前熟悉的臉,心裡一塊石頭隱隱落了地。之前她不能說話,又蒙著臉,這總讓他感到不安。

花千骨摸摸自己的臉,完好無缺。

「小骨,開口說話,你可以說話的。」

花千骨向來對他言聽計從,猶豫了片刻,開始微微翕動雙唇。

「師……師父……」她的嗓音初時略微有些沙啞,但很快恢復如常。

花千骨有些開心:「師父,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們……這是在哪裡?」

花千骨環顧四周,千里荒涼,到處是巨大的火山口,地面滲出毒液,冒著氣泡,空氣中瀰漫著腐敗刺鼻的氣味,山火猶如地獄野火一般燃燒著一切。

「我希望你不要再隨便告訴她真相。」東方彧卿再次出言提醒。一個人的身份遭受否定就罷了,如果連存在的世界都遭受否定,他不敢想像花千骨的情緒會不會激動到讓夢境再坍塌一次。這個世界很難讓他們再有機會逃生。

白子畫微微猶豫了一下,說道:「這哪裡都不是,這只是你的一個夢境。」

「夢境?」

花千骨渾身一抖,眼神裡湧起驚恐和難以置信。大地再度開始震顫,無數個火山隱隱有爆發的趨勢。

白子畫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別怕,師父在這裡。」

白子畫相信自己徒弟骨子裡的堅強,相信她可以面面對一切,他也會陪著她一起面對,所以他並不想欺騙她。

「我來到你的夢境裡,是為了尋找遺神書。小骨,只有你知道遺神書在哪兒,只有你知道里面記載了什麼。只有找到遺神書,你才有可能離開蠻荒。」

「蠻荒?」

花千骨一臉迷惑,蠻荒是哪裡?

東方彧卿的聲音再次迴蕩在耳邊:「你跟她說這些是沒用的。這是小骨的夢,在夢裡,她能做所有想做的事,也只會記得她願意記得的事。對她來說,妖神出世。被逐蠻荒,這些都是她不願意面對的,她早就自動忘卻了。」

花千骨還在想白子畫的話,她並不十分清楚,師父為什麼說她正在做夢。對她來說,這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她要想努力維持這個世界的完整,就必須堅信這個世界的真實。所以,她的小竹屋是真的,花斑村的街道是真的,張大夫和小寶是真的,面前的師父是真的,還有,一直在通緝追殺她的人,也是真的。

白子畫看見花千骨突然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師父,小心!」花千骨奮力推開他。

一把月鐮從身後瞬間劈下,白子畫堪堪躲過,旁邊地巨石猶如豆腐一樣被劈成兩半。

白子畫挾著花千骨飛快退到幾丈開外,只見面前站了十三個披著黑色斗篷、手持不同兵器的人。每個斗篷裡都看不見臉,只有一團在燃燒的鬼火。

白子畫只覺得心中瞬間多了無數的負面情緒,所有的希望、自信、驕傲全都被眼前的這些人吸走。

白子畫靜靜佇立著、感受著,瞬間明白過來。

愛、悲泣、絕望、自卑、自厭、慚愧、羞恥、思念、恐懼、失望、悔恨、疑惑、哀痛,這是花千骨內心的十三個心魔。

花千骨面對著眼前的十三個人,面如死灰。她不想他們就這樣出現在師父面前,可是如今,一場大戰顯然已不可避免。

心裡不知為何,白子畫卻有一絲慶幸。十三個心魔裡,唯獨沒有恨與憤怒。

小骨,原來就算到了這個地步,你也沒有怨恨過師傅,對嗎?

白子畫將殮夢花遞到花千骨手裡。

「小骨,想辦法睡著,我們就能離開這裡。」說完,白子畫上前迎戰。

花千骨難以置信地搖頭,看著白子畫一個人對戰十三個人。絕望、自厭、慚愧、恐懼……各種情緒在她心裡翻江倒海。

師父怎麼會認為,自己有可能在他這麼危急的時刻睡著?

看著白子畫的肩被恐懼一劍刺穿,花千骨嚇得一聲尖叫,連忙閉上眼睛不敢再看。

睡著,睡著,必須趕快睡著。

自厭想要來殺她,白子畫清音一指,將其彈開。東方彧卿猶如神俯視眾生一般,看著眼前的一切,偶爾會及時出言提醒,化解白子畫的危機。

白子畫身負六十四根銷魂釘,原本連御劍都成問題,但這是花千骨的夢,她對他代受銷魂釘的事一無所知,在她的意識裡,白子畫依然是那個天上地下無人能敵的師父。

這一戰,看似倚仗白子畫,其實,誰勝誰負全在於花千骨的心。

白子畫也很清楚目前的狀況,卻沒有對花千骨再說什麼,以免增大她的壓力,只是手持橫霜劍專心應敵。這十三個心魔估計是他一生中面對們最奇怪的對手,但他最擅長除掉自子的心魔,也自信能剷除徒弟的。

花千骨擔心白子畫的安危,面色焦慮,根本不能入夢。

白子畫思忖半晌,感受著對面這十三個人不同的情緒,寧肯挨上自厭的一鐮,也要追著恐懼,將他一劍劈作兩半。

花千骨心下陡然一鬆,逐漸如夢。在絕望全力襲擊他倆時,白子畫感覺地上一軟,他跟花千骨再次陷落下去。

「小骨……」

白子畫將已然昏睡的花千骨攬入懷中,悠悠下墜,穿越第三層夢境之海。

天藍色的海中漂浮著滿滿的桃花瓣,層層疊疊,幾乎叫人無法呼吸。他們徑直往下墜去,身後牽引出一條粉紅色的線,猶如流星的尾巴。

竹染有些心煩。

那隻哼唧獸自作主張,帶著那個重傷的女子在他的木屋外住下已經有好幾天了。

女子年紀不大,渾身幾乎沒有一處是完好的,一直處於半昏迷狀態。她的眼睛瞎了,臉毀了,嗓子啞了,筋脈斷了,骨頭裡全是銷魂釘的窟窿,更沒有半分求生的意志,基本上已經算是個死人了。

竹染不想跟那隻上古凶獸發生衝突,任由它住在自己的屋簷下。

說來著哼唧獸也是聰明,知道附近布有陣法,其他猛獸不敢靠近,為了女子的安全,寧願屈居在這裡。

它每日覓食回來,嚼碎了生肉一點點喂給她吃。但女子生意全無,先前還能吞下些血水,最近什麼都吐出來。哼唧獸開始恐慌,焦躁不安,夜夜在屋外嘶吼,吵得竹染也不得安眠。

都是快死的東西了,竹染可不想為了一個沒有利用價值的人浪費自己的藥材和力氣。

可是一連過了好幾天,那人還是沒有斷氣。

竹染有些奇怪。他趁著白天哼唧獸不在,走到她面前細細打量。

從看見她的第一眼起,竹染便知道她是長留山流放來的,因為她那一臉和他一樣因為三生池水而留下的疤痕。

她看上去這麼小,原來,還是個情種——

他輕蔑地揚起嘴角,試圖從她手裡取出宮鈴,卻沒想到她連昏睡中都抓得那麼牢。好不容易拿到手裡,他細細打量,眉頭越皺越緊,漸漸確定了這樣五行皆修的弟子,只有白子畫才教得出來。可是,又得是因為犯下什麼樣的大錯,才會被長留釘了銷魂釘,廢了仙身仍不夠,還要驅逐到蠻荒的呢?

竹染想,如果她能熬過這關不死,或許對他真能有點什麼利用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