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3 章
出書版番外:遺神書(三)

海的地與海的天之間,零星飄浮著上百座小島,島上種滿了桃花樹,紛紛揚揚地飄灑著粉紅色的花瓣。整個世界,彷彿一直在下著粉紅色的花雨。

白子畫抱著花千骨落在其中一座小島上,發現四周跟絕情殿如此相似。

花千骨歡喜又驚奇地睜大眼睛,開心地跑來跑去。

方才的世界、方才的廝殺,已經被她遺忘。這裡只是絕情殿,有她,還有師父,他們依然簡單、寧靜的生活著。

白子畫卻沒辦法放鬆,依然緊繃著神經。

「小骨,你能感知到遺神書的下落麼?」

花千骨迷茫地搖搖頭。

白子畫怕追殺他們的心魔又至,也不知道花千骨的身體還能撐上多久。時間緊急,他必須盡快走到夢境深處,找到遺神書。然而這時,他發現殮夢花不在他手中了。

「小骨,方才的那朵花呢?你有沒有看見?」

花千骨還是迷茫地搖搖頭。她剛剛醒來,面前的這個世界對她來說,一切都是全新的,也是理應如此的。前一個世界對她來說猶如春夢了無痕跡。

「師父,你餓了麼?小骨去給你做桃花羹吧!」

花千骨開心地直奔廚房。白子畫未敢放鬆,將周圍翻了個遍,仍沒有找到殮夢花。

「師父——師父——」

一聲聲催促響起,是小骨叫他吃飯了。白子畫心神一恍,猶如回到當初的絕情殿,彷彿一切都沒有改變。

一萬八千二百一十四、一萬八千二百一十五、一萬八千二百一十六……

下一個瞬間,他已經逼自己清醒過來。這裡不是絕情殿,這裡只是小骨的夢境。

他微一失神,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跟花千骨坐在桌前吃飯。

花千骨手裡捧著桃花羹,舉起勺子,想要喂他。白子畫猶豫了一下,眼睛直直地盯著花千骨。花千骨並不退縮,又伸了伸勺子,似乎執意要喂他喝下。

白子畫奇怪地猶豫了一下,終於張開了嘴,任由花千骨喂他。花千骨很高興,滿心歡喜地看著他的薄唇輕輕翕動,偶爾唇間沾上一抹桃紅,顯得無比誘人,她也忍不住吞吞口水。

「師父……」她無意義地喊了一聲,白子畫也無意義地嗯了一聲。兩人目光相交,無數前塵過往激盪起大浪,白子畫不由得移開眼去。

「小骨,你還記得身邊有什麼人,發生了什麼事麼?」

他想要知道第三個夢境的全貌,最簡單的方法莫過於從花千骨口中得知,但他不知道應該怎樣提出這個問題。很顯然,這個世界與之前有很大不同,但完全是在情理之中。這裡景色優美,和風陣陣,除了天空,其實不是天空,而是巨大的海洋。

其他的幾乎與現實中的絕情殿沒有任何差別。他們穿梭在一個又一個海洋夾層的夢境之間。

花千骨不太明白白子畫的話是什麼意思,不過依然老老實實地回答。

「師父是在問糖寶麼?它下絕情殿找十一師兄和輕水玩兒去啦。」

白子畫看著她單純歡笑的臉,心頭猛地咦痛,竟然沒法再想之前一樣告訴她一遍:小骨,這些都是假的,你只是在做夢。

他有多久沒有看到她的笑容了?

白子畫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只能繼續默默地喝著花千骨喂來的桃花羹,享受著這只有在夢中才會有的、屬於他們師徒兩的溫馨時光。

桃花羹的味道微微帶著一些苦澀,跟他在現實中吃過的不同,他想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個味道。

突然,花千骨站起身來,躊躇了片刻,啪嗒啪嗒地跑開。白子畫正疑惑,她又啪嗒啪嗒跑了回來,手裡舉著一隻燒好的冒著熱氣的雞腿。

白子畫沉默了一下,他平日裡並不食葷腥,不過,夢裡也顧不得這麼多。而且,花千骨的舉動值得他玩味。

為什麼是雞腿?

白子畫看著她,花千骨眼中滿是毫不隱藏的期許,他猶豫了一下,將雞腿接了過來。他白皙如玉的手指沾上了油膩,但他似乎並不覺得有任何不妥,張嘴欲咬。花千骨及時伸手接住了那滴要落到他白衣上的油星,然後一手將雞腿搶了回去,紅著臉跑了。

白子畫不由得無奈地搖頭。天色瞬間暗了下去,白子畫發現自己已到了臥室。還未等他閉眼,三個時辰之後,天色又已然大亮。花千骨蹦蹦跳跳到他門外,像往常一樣,來給他束髮。

白子畫苦笑一聲,凝望外面藍色背景下的漫天桃花,每一朵花彷彿都鑲著金邊。

花千骨在他身後溫柔地給他梳著頭,嘴裡喃喃地說著剛從《七絕譜》中悟出了一道新的菜式,一會兒要做給他吃。白子畫滿心溫暖,可想到一切只是一場幻夢,現實中的他三千髮絲再無人可束,不由得悲從中來。

花千骨站在他身後,並不能看到他的目光瞬息萬變,只是覺得世界上的所有光芒都匯聚在師父一個人身上,一切美好得像夢一樣。而哪怕只是夢,她也願意永遠都不醒過來。

五十五萬九千九百二十二、五十五萬九千九百二十三、五十五萬九千九百二十四……

按花千骨的時間來算,白子畫在這個夢裡已經過了有一個多月了。而按照外面的時間來算,不加上起初白子畫昏迷不醒的那段時間,也已經過了好幾天。

這段時間裡,白子畫找遍了每一座島的每一個角落,但始終找不到殮夢花。這就等於沒有了打開夢境出口的鑰匙,就算花千骨睡著,也無濟於事。

其間,糖寶、輕水、落十一、朔風等人全都出現過,然後又離開。絕情殿裡依舊只有他們師徒二人。每個人都還是他們曾經的樣子,不過,讓白子畫有些吃驚的是,殺阡陌在花千骨的夢境裡完全是個女子,還有胸,絕色傾城,嫵媚動人……看到他的模樣的時候,白子畫差點忍俊不禁。東方彧卿依然只是普通書生,不是異朽閣主。

白子畫問東方彧卿,看見花千骨夢裡自己的投射有何感想。

東方彧卿笑言:「我只是沒有想到,原來在骨頭心裡,我這麼帥、這麼好看。」

的確,白子畫也承認,夢境裡沒有太陽,東方彧卿就彷彿是這個世界的太陽,是最中心的發熱源。他整個人都散發著淡淡的溫柔和煦的微光,讓人一看就暖到了骨子裡。他一直關愛地注視著花千骨,眼裡滿是寵溺。花千骨在他的陪伴下總是自在又歡欣,那是種連他這個做師父的也給不了的,單純的、滿滿的幸福。

白子畫明白了為什麼骨頭哪怕最後知道了東方彧卿的真實身份,猜到了一切的起因和原由,還依然願意相信他,也從不怨他。在那一刻,東方彧卿心中萬事累計的冰牆轟然倒塌。

白子畫突然對他心生羨慕,他也想看看花千骨夢境中自己的投射,但始終未曾出現過,可能因為自己已經進入,所以再沒有投射的必要。

就在這時,白子畫突然感受到一陣強烈的不安,是從東方彧卿那裡傳來的。

「怎麼了?」

東方彧卿的神識飄忽不定,聲音在他耳邊突然變得忽大忽小。

「出了一點小麻煩,我必須提前醒來了。」

「什麼麻煩?」

「放心,沒有什麼是我解決不了的。我要強行出夢,你可能會有些難受。」

白子畫緊握雙拳,突然感覺到一陣鑽心劇痛。

「這些天你雖然全力在尋找,但是我知道,你從內心深處根本就不想找到殮夢花。如果連你自己都不想離開這個夢境,那你們又怎麼能離得開呢?」

白子畫聽完臉色一變。

「不要流連,要記住,真正的小骨還在蠻荒苦苦等著你——」

東方彧卿的聲音越來越遠,最後消失殆盡。

「師父,你怎麼了?」

花千骨見白子畫臉色蒼白,連忙將他扶到榻上休息。

「我沒事。」白子畫陷入了沉思,未發覺花千骨看著他,看著床榻,似乎想起了什麼,臉一下子紅了。

白子畫仔細思考東方彧卿離開前說的話。的確,或許自己也不想離開這個美好的夢境,回到已失去小骨的冰冷現實中吧。他看著窗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凝望著花千骨。

「小骨,師父有一件事,必須要跟你說。」

花千骨彷彿察覺到了什麼,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天色已晚,師傅你早點休息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話音剛落,窗外已風雲變色,晚霞千里,浮光躍金,下一個瞬間又隱於黑夜,空中看不見繁星,卻有螢光飛舞的水母、蝴蝶、飛鳥和游魚。

花千骨轉身欲走,白子畫抓住她的手臂。

「小骨,夢再美,也有醒來的時候。」

萬籟俱靜。

花千骨沒有回頭,聲音卻陡然變得冷清空洞。

「師父,我們在這裡,不會被蠻荒、被妖神之力、被任何人、被任何無法挽回的錯分開,不好麼?」

「好,可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花千骨回過頭來,泫然欲泣:「師父,你還是不肯原諒我?」

白子畫平靜地望著她:「小骨,如果你真的認為自己所做的沒錯,也毫不後悔,那你就需要自己先原諒自己。」

不能再繼續絕望消沉,要努力活下去,這才是他白子畫的徒弟。

「師父……」

花千骨突然回身,緊緊地抱住了他。

她錯了,她怎麼會沒錯?從愛上他開始,她就錯了。一步錯,步步錯。

花千骨突然哭了起來,那麼久的委屈和悲傷,都化作成串的淚珠往下落。可是,哪怕情緒再崩潰,她也努力維持著這個世界的完整。白子畫不明白,這個世界對她而言,跟其他的世界不一樣,跟所有的都不同,這是她最初的美好,是她願意犧牲一切去凝固的瞬間。

白子畫被她抱住,有些錯愕,但看著她哭,又無比欣慰。至少在夢中,她終於可以肆意歡笑流淚了。

白子畫伸出手,第一次或許也是唯一一次替她擦去臉上的淚水。淚水燙得幾乎灼傷了他的皮膚。

花千骨哭得更傷心了,她埋頭在他頸項間,淚水幾乎濕透了他的衣服。

「師父……」

花千骨突然想起那一夜他吸她的血,吻她的唇,不由得情動,壯著從未有過的膽子親了上去。白子畫輕嘆一聲,微微偏頭,吻落在他的嘴角。

這不是他的錯覺,夢中的小骨的確比現實中任性許多。或許只有在這裡,她才能做一直想做的事,要想要的東西,做想做的自己。

可是……

「不可以,小骨。」

他要怎麼跟她說這樣是錯的,是連想都不能想的事情?

花千骨委屈地看著白子畫。

「師父,你不是說這只是我做的一個夢麼?」

白子畫搖了搖頭,聲音依舊清冷無比:「夢裡也不可以。小骨,你永遠都是師父的徒兒。」

花千骨怔怔地後退,苦笑一聲,笑聲像一滴水珠打在空蕩的洞穴裡,在空氣中濺起漣漪。他說夢裡也不可以。就算夢裡她也不可以對他抱有任何綺念,否則便是大逆不道,罔顧倫常。

各種往事蜂擁而至,她開始一點點想起,想起白子畫一劍劍刺下斷念有多痛,想起絕情池水燒肉蝕骨有多痛。可是她並不害怕,她害怕的是孤孤單單留在蠻荒,害怕師父不要她了!

白子畫看著花千骨顫抖的雙肩,知道她已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一切都是假的。但是,讓他沒想到的是,四周出人意料的平靜,世界沒有再次坍塌,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是粉紅色的桃花瓣已變成了鮮紅色,猶豫用血浸染過,飄得滿天都是。

「小骨,把殮夢花給師父。」

「如果我不給呢?如果……我要把你困在這裡一生一世呢?」花千骨淒然一笑,「反正我也快死了,反正我也見不到你了!」

「不許胡說!」白子畫忍不住大聲呵斥,他看著花千骨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師父不會留你在蠻荒,師父一定會想辦法救你。所以,你也不能放棄!」

花千骨搖頭,就算她出了蠻荒又如何呢?師父眼睜睜看著她被潑絕情池水,已經知道了她隱藏最深的秘密。師父不會再要她了,她只是師父的恥辱罷了。

如今,師父也不想留在這裡,那麼,就讓這個也界毀滅好了!

花千骨揮揮衣袖,漫天飄飛的粉紅色花瓣枯萎凋零,一座座小島開心分崩離析。

白子畫看著周圍塌陷毀滅,竟也不由得呼吸一窒。絕情殿上的一切對他來說同樣重要,只是她或許永遠都不會瞭解。她崩潰了的世界,又何嘗不是他的。

「小骨,住手!」

花千骨苦笑著搖頭:「你放心,我會帶你進入下一個夢境,找到你想要的東西。」

花千骨閉目凝神,再一睜眼,只剩下四片花瓣的殮夢花瞬間出現在她手上。然後,花千骨便毅然決然地從絕情殿露風石上縱身一躍,衣袂翩躚,猶如蝴蝶,一頭紮入海中。

「小骨!」白子畫緊接著跳了下去。

花千骨閉上眼睛,在他下方緩緩下墜,像盛開至茶蘼的花。他努力向她伸出手,卻終究什麼也沒有握住。

世界一片白光,他再次從海底躍出,掉入空中。

東方彧卿一邊咯血,一邊從夢中醒來,身體還在不斷抽搐。

朽衛上前來按住他。

「閣主!」

東方彧卿眼神空洞,猶如喪失了靈魂,很久之後,眼睛才一點點亮起光來。

他看著朽衛,聲音沙啞地說道:「出了什麼事?我說過,除非十萬火急,否則決不能把我從夢中喚醒。」正說著,已聽到門外巨石轟鳴,猶如山崩地裂。

東方彧卿走出去,站在二樓的陽台上,可以看見不遠處的庭院中烏雲壓頂,電閃雷鳴,是摩嚴、笙簫默正在強行破陣。

朽衛語氣冰冷:「閣主,此二人擅闖異朽閣,如果我等再無動作,他們很快就會闖破陣法。一旦發動,他們二人必定死在陣中。鑑於二人的身份,還有跟白子畫的關係,屬下無法裁決,故而驚醒閣主。」

東方彧卿遠遠看著他們,心裡是有些生氣的,因為他們害他白白浪費了一片殮夢花花瓣,原本他還可以遠遠地多看骨頭一陣的。東方彧卿無奈地長嘆一口氣,揮了揮手,陣法瞬間解除。

摩嚴和笙簫默來到他面前。

二人的修為僅在白子畫之下,放眼六界都難逢敵手。然而,聯手闖入異朽閣還是讓他們吃了不少苦頭,摩嚴更是受了重傷。

「異朽君,把我師弟交出來!」

摩嚴再三逼問笙簫默,得知白子畫來了異朽閣,再加上白子畫多日不回,他早就亂了分寸,誓要硬闖,笙簫默阻攔不住,只好也跟隨他闖了進來。

東方彧卿彬彬有禮:「世尊、儒尊駕到,有失遠迎。尊上此刻正在屋內,不過不便打擾。」

摩嚴一聽,疾奔入屋內,看到白子畫緊閉雙目,躺在榻上,不禁面色一變。

「師弟!」

東方彧卿的身體還未從神魂脫離中恢復,一直在旁邊咳嗽個不停。

「尊上沒有大礙,只是入了別人的夢,相信不用多時就會醒來。」

摩嚴探查了一下白字畫的脈象,又見他手裡拿著殮夢花,心知東方彧卿所說不假,這才鬆下一口氣來。然而,隨即又不由得怒從心來。

「他來異朽閣,難道就是為了交換殮夢花,進入花千骨的夢境?」

「正是。」

「真是胡鬧!難道不知道這有多危險麼?」摩嚴氣血上湧,加上重傷,差點暈過去。

笙蕭默連忙扶住他:「大師兄,掌門師兄自有他的打算。」

摩嚴難以置信地搖頭:「他竟為了那個孽徒做到這等地步……」突然想到了什麼,摩嚴瞪視著東方彧卿:「他跟異朽閣交換了什麼?」

東方彧卿笑著搖頭:「抱歉,這是尊上與異朽閣之間的秘密,不能告知他人。」

「你!」摩嚴氣得想要對東方彧卿出手,東方彧卿巍然不動,笙蕭默連忙將摩嚴按住。

「師兄還在夢裡!」

摩嚴這才勉強冷靜下來,現在子畫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自從他中了毒,花千骨盜了神器,長留的一切就越來越亂套。不對,從花千骨入門那天起,一切就已經逐漸失控。

「他什麼時候才能醒?」

「等這殮夢花的花瓣落完,尊上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自然就會醒來。」

正說著,只見殮夢花陡然發出一陣光來,第四片花瓣飄然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