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病文庫》說穿了就是她的遺書,我是這麼解釋的。她在那本全新的筆記本上,將日常發生的事情和感想寫下來,記錄的方式看來有她自己的規則。
要說是怎樣的規則,據我所知,第一就是並非每天都有記錄。某天發生了值得在自己死後留下軌跡的特別事情,或某天有了特殊的感想,她才會記錄在《共病文庫》上。
第二,除了文字之外,她不在《共病文庫》上留下任何其他的訊息。比方說繪畫、圖表之類的,她似乎覺得這些不適合文庫本,所以《共病文庫》上只有黑色原子筆的字跡。
然後,就是她在死前決定不對任何人公開《共病文庫》。除了我因為她的疏忽這種不可抗力看到了一開始的第一頁之外,她生命的記錄沒有任何人看過。她好像跟父母說過死後要讓所有親近的人閱讀,所以不管她現在怎麼運用,上面的訊息都要在她死後才會讓周圍的人得知。所以這果然還是她的遺書。
因此,在她死前本當沒有人能影響這份記錄,也不會受到這份記錄的影響,但我曾經對《共病文庫》提過一次意見——那就是我希望我的名字不要出現在《共病文庫》上。
理由其實很單純,因為我不想在她死後受到她雙親和朋友無謂的質問和指責。
我們一起當圖書委員的時候,她曾經說過《共病文庫》裡會有「各色人等登場」,在那時候我就正式拜託過她。她說︰「是我要寫的,我愛怎麼寫就怎麼寫。」說得很有道理,我就不再堅持了。她還加上一句︰「越不讓我寫我越想寫」,她死後會發生什麼麻煩事我就不管了。
所以我的名字可能會在跟烤肉和甜點相關的記錄上出現,但去過甜點天堂之後的那兩天,《共病文庫》裡應該沒有我的名字。
理由是因為那兩天我跟她在學校連話也沒說過一句。這並不奇怪,我跟她在教室的活動模式原本就完全不同,毋寧說烤肉跟甜點的日子是例外。
我去學校,考了試,默默地回家。可以感覺到她的朋友和其他同學的視線,但我跟自己說沒有必要介意。
這兩天頁的沒有什麼特別。一定要說出兩件小事的話,其一就是我默默掃走廊的時候,平常瞥都不瞥我一眼的同班男同學來跟我搭話。
「喲,『平凡的同學』,你在跟山內交往嗎?」
這種措辭實在太不委婉,反而讓人覺得很爽快。我心想,搞不好這位同學對她有好感,所以把搞錯對象的怒氣發在我頭上,但從他的樣子看來不是這麼回事。他的表情沒有一點陰鬱的樣子,一定只是個充滿好奇又愛管閒事的傢伙。
「沒有。絕對不是。」
「這樣啊?但是你們去約會了,不是嘛?」
「只是踫巧一起吃飯而已。」
「原來如此。」
「你幹嘛問?」
「嗯?啊,難道你以為我喜歡山內?不、是、啦!我喜歡文靜的女生啦。」
我並沒問他,他卻毫不在乎地劈哩啪啦說個不停。她不是文靜的女生,這點我很難得地跟他意見相同。
「噢這樣啊。沒有啦,班上大家都在說耶!」
「大家搞錯了,我不在乎。」
「真是成熟——,要吃口香糖嗎?」
「不要。拿一下畚箕好嗎?」
「我去拿。」
每次打掃的時候他都偷懶,我以為會被拒絕的,沒想到他真的乖乖拿來了。可能他只是不知道掃除的時間該幹什麼,有人教他就會做也說不定。在那之後他就沒再追問。
這兩天跟平常不一樣的事,這是第一件。
跟同班同學說話並不討厭也不愉快,但另一件不尋常的事情雖說是小事,卻讓我有點鬱悶——原本夾在文庫本裡面的書籤不見了。
幸好我記得看到哪裡。但書籤不是書店的免費贈品,是我以前在博物館買的薄薄的塑膠製品,不知道什麼時候搞丟的。反正是自己不小心,怪不得別人,我陷入了久違的鬱悶。
雖然因為這種小事心情不好,但這兩天對我來說。仍舊跟平常一樣。我的平常一向都很平靜,也就是說,並沒有被不久人世的女生給纏住。
平常開始崩壞是在星期三曉上。我正享受著最後的「平常」時,收到了一通簡訊。
當時並沒有察覺事情開始出現異狀的人,不管我願不願意,就是登場人物吧。小說裡知道第一章是哪個場面的只有讀者,登場人物什麼也不知道。
簡訊的內容如下︰
『考試辛苦了!明天開始就放假了呢(^O^)我就直接說了。你有空嗎?反正一定有空吧?我想搭車去遠行!(‧∀‧)y你想去哪裡?』
雖然被別人妄下斷語讓人有點不爽,但我的確有空,也沒有拒絕的理由。於是回覆她。
『去你死前想去的地方就好。』
當然,這讓我之後自食惡果。把事情的決定權交到她手上會有什麼後果,我早該料想到的。
她繼之傳來了指定時間和地點的簡訊。地點是縣內數一數二的大車站,時間則早得有點怪,但我想是她一時高興,便不以為意。
我只回了她兩個字,她立刻就傳來當天最後的簡訊。
『不遵守約定絕對不行喔——』
就算對象是她,我本來也就不是不遵守約定的人。我回傳了『沒問題』,然後就把手機放在桌上。
先把梗說破好了,「約定」這個詞完全是她的陷阱。陷阱是我的解釋啦。我以為她說的「約定」是指明天出遊,其實不是。她說的「約定」,是指我所說的「去你死前想去的地方就好。」我失言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到達會合地點時,她已經到了。她背著從來沒背過的天藍色背包,戴著從來沒戴過的草帽,簡直像是要去旋行一樣。
她看見我一臉驚訝,連招呼都沒打,就說。
「你也太輕便了吧!只帶這些?換洗衣物呢?」
「……換洗衣物?」
「嗯——,算了,到那邊買就好。應該有UNIQLO吧。」
「……那邊?UNIQLO?」
我第一次開始覺得不安。
她不顧我的懷疑跟問題,看著手錶反問。
「早餐吃了嗎?」
「吃了面包。」
「我還沒吃。去買好嗎?」
沒問題啊,我點點頭。她笑著大步朝目的地走去。我以為她要去便利商店,但她去了便當店。
「咦,要買火車便當?」
「嗯,在新幹線上吃。你要不要?」
「等下等下等下等下等下。」
她興致盎然地望著陳列的各種便當,我抓住她兩隻手腕,把她拉離收銀台。收錢的歐巴桑寬容地笑望著我們。我望著她,她掛著一副我幹嘛這樣的錯愕表情讓我驚愕。
「該有這種表情的人是我吧!」
「怎麼啦?」
「新幹線?火車便當?你給我說清楚,今天打算做什麼?」
「就說了搭車去遠行啊。」
「搭車是新幹線?遠行是要去到哪裡?」
她好像終於想起來的樣子,把手伸進口袋裡,拿出兩張長方形的紙片。我立刻就明白是車票。
她遞了一張給我,我驚愕地睜大了眼楮。
「哎,你開玩笑吧?」
她哇哈哈哈地笑起來,看來是認真的。
「這裡不能一日往返,還是重新考慮吧。」
「……不是不是,『交情好的同學』,不是這樣啦。」
「太好了,果然是開玩笑。」
「不是,不是一日往返啦。」
「……啥?」
接下來我們的對話實在太沒建設性,所以省略。
總之,最後就是我被打敗了。
她堅持己見,我設法說服,她使出昨天的簡訊那張王牌,咬定我基本上不會不遵守約定這點。
當我回過神時,已經坐在新幹線上了。
「啊——啊。」
我眺望著窗外流逝的景色,不知該不該接受眼前的現狀。她在我旁邊津津有味地吃著炊飯便當。
「我是第一次去——,『交情好的同學』去過嗎?」
「沒有。」
「不用擔心,我為了今天買了旅遊雜誌。」
「喔,這樣啊。」
隨波逐流也該有個限度吧,我斥責自己。
順便一提,新幹線的車票錢跟烤肉一樣都是她出的。她雖然說不必介意,但我也有自己的尊嚴,不還她不行。
我心裡想著要不要去打工,她把蜜柑遞到我面前。
「要吃嗎?」
「……謝謝。」
我接過蜜柑,默默剝皮。
「無精打采呢!難道你不想搭我的順風車?」
「沒有啊,搭了呢。你的順風車,還有新幹線,我正在反省呢。」
「怎麼這麼鬱悶,旅行要開開心心的啊!」
「與其說是旅行,不如說是綁架吧。」
「與其省視自己,不如看我吧。」
「所以你說這種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她吃完便當,毫不在意地蓋上蓋子,用橡皮筋圈住,顯然是生活中習以為常的俐落手法。
我無意指責她散發出的現實感跟實際狀況的差異,只默默地一瓣瓣吃著蜜柑。這是她在小賣店買的,意外地又甜又好吃。我望向窗外,外面是一片平常看不到的田園風景。我看見田間的稻草人,不知怎地,決定抵抗也是白費力氣,還是認命算了。
「對了,『交情好的同學』全名叫什麼啊?」
她一直在我旁邊翻旅遊雜誌研究當地名產,突然有此一問。蒼翠的山脈讓我心情平和下來。我直接回答她。這個名字並不怎麼稀奇,她卻充滿興趣地頻頻點頭,然後低聲叫了我的全名。
「有名字跟你很像的小說家,對吧?」
「對,雖然我不知道你想到的是誰。」
我想起自己的姓和名,分別聯想到的兩個作家。
「難道是因為這樣才喜歡小說?」
「雖不中亦不遠吧。一開始閱讀確實是因為這樣,但喜歡看小說是因為覺得有趣。」
「唔——,你最喜歡的小說家跟你同名?」
「不是。我最喜歡的是太宰治。」
她聽到文豪的名字,有點意外地睜大了眼楮。
「太宰治,寫《人間失格》的那個?」
「對。」
「你喜歡那種陰沈的作品啊。」
「小說的氣氛確實有點鑽牛角尖,可以感覺到大宰治的精神透過文字傳達出來,但不能以陰沈兩字下斷語就是了。」
我很難得有興致解釋,她卻意興闌珊地嘟起嘴來。
「嗯——,反正我沒有要看。」
「你好像對文學沒什麼興趣。」
「是啊!沒興趣。但是我看漫畫。」
應該是,我心想。這不是好壞的問題,而是我無法想像她靜靜地閱讀小說的樣子。就算是看漫畫,她也一定在房間裡東摸西摸,發出各種聲音吧。
繼續對方沒興趣的話題毫無意義,轉而問她我在意的問題。
「你爸媽竟然答應讓你出來旅行,你用了什麼手段?,
「我說要跟恭子出去旅行。只要說我在死前想做什麼,我爸媽通常都會含著眼淚答應。但是跟男生出去旅行是有點那個啦——,不知道他們會有什麼反應,所以——」
「你真是太過份了,這樣利用你爸媽的感情。」
「那你呢?你怎麼跟令尊令堂說?」
「我不想讓我爸媽擔心,騙他們說我有朋友,要住在朋友家。」
「好過份,好可憐喔!」
「你不說,這樣不傷害到任何人嗎?」
她愕然搖搖頭,從腳邊的背包裡拿出雜誌。害我不得不跟親愛的爸媽說謊的人就是她好嘛,這是什麼態度啊。
她翻開雜誌,趁此良機,我也從包包裡拿出文庫本,專心閱讀。從一大早就應付非日常的一切讓我疲累,還是委身於故事中獲得心靈上的慰藉。
我這麼想著的時候,會不會就是她來干擾我平靜的伏筆呢?到底是誰害我這樣成天疑神疑鬼的啊.接下來我重要的時間並沒有被任何人打攪。專心看了一小時的小說,看到一個段落時,突然發覺我的平靜並未被打攪。望向旁邊,她把雜誌擱在肚子上,睡得很舒服的樣子。
看著她的睡臉,我心想要不要在她看不出罹患重病的健康肌膚上塗鴉,但還是算了。
在那之後,一直到新幹線到達目的地前她都沒有醒來,到達之後也沒有醒來。
這種說法好像是她短暫的一生就在新幹線中結束了一樣,但其實她只是沒睡醒。有不吉利的誤會可不好。
我輕輕地捏她的鼻子,她哼了幾聲,但沒有醒來。我使出殺手 ,用橡皮筋彈她毫無防備的手背,她才誇張地蹦起來。
「你可以叫我啊!」
說完,就一拳打在我肩膀上。我好心叫她起來竟然得到這種回報,真是難以置信。
幸好這裡是新幹線的終點站,我們得以拎著行李悠閒地慢慢下車。
「第一次登陸!哇,有拉麵的味道!」
「是你多心了吧?」
「絕對有!你鼻子壞掉了吧?」
「幸好不像你腦子壞掉了。」
「壞掉的是胰臟啦!」
「這招必殺技過於卑鄙,從現在開始禁止使用。太不公平了。」
「那,『交情好的同學』也練個必殺技吧?」
她笑著說。話雖如此,但我近期並沒有預定罹患重病,便慎重地拒絕。
從月台搭長長的電扶梯下去,來到琳瑯滿目的土產店跟休憩處的樓層。這裡好像剛剛改裝過,充滿清潔感的空間我很喜歡。
我們搭上往地面層的電扶梯,終於出了查票口。走出去的瞬間我大吃一驚。真的假的?我懷疑自己的感官,空氣中正如她剛才說的一樣,有拉麵的味道。怎麼會有這種事?這要是事實的話,那就能說某府有醬汁的味道,某綿有烏龍麵的味道吧。我還沒去過那些地方,不能否定有此可能,但真有某一種料理能這樣侵蝕人類的正常生活嗎?
她在我旁邊,我不用看也能想像她一定正滿面笑容,所以我絕對不看。
「好啦,要去哪裡?」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哎?」
真夠鬱悶的。
「啊,要去哪裡呢?去看學問之神吧。但是,在那之前要先吃中飯。」
這麼一說,我也覺得肚子餓了。
「我想還是吃拉麵好了。如何?」
「我不反對。」
她在人來人往的車站裡大步往前走,我跟了上去。她的步伐毫不遲疑,看來好像是要去在新幹線上看的雜誌裡提到的店。我們往下到地下層,又走到車站外面,意外地,很快就到達位於地下街的拉麵店前。在麵店附近的台階就能聞到獨特的香味越來越濃,我的憂慮稍微減輕了一點。店外的牆上貼著著名美食漫畫到此地取材的報導,看來不是什麼奇怪的店,我這才放心。
拉麵很好吃,點餐之後上菜速度很快,我們狼吞虎嚥地吃完了。兩人都利用了加面的制度,店員詢問面的硬度時,我聽到她說「鋼絲」,便很有禮貌地吐了槽。沒想到竟然有這種硬度分類,我如此無知的丟臉事實,幸好沒別人知道。順便一提,「鋼絲」只是把細面條在熱水裡過一下的程度而已。
吃飽之後,我們立刻搭上電車。她想造訪的學問之神的神社搭電車約三十分鐘,雖然沒必要趕路,但這次旅行的主人翁想快點去,我只好乖乖從命。
我在電車上想起某處看到的情報,便開口說。
「這個縣好像治安不太好,最好小心一點,聽說有不少槍擎事件。」
「是嗎?但哪個縣都一樣啊。我們鄰縣不久之前不是才發生過殺人案。」
「新聞已經沒在報了。」
「警方在電視上說隨機殺人魔好像最難抓到。俗話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啊——」
「不是這種層面的問題吧。」
「所以你會活下來,我卻要死啦。」
「我現在才知道格言根本靠不住。好好記著啦。」
電車真的三十分鐘後把我們送到了目的地。天氣晴朗得讓人不爽,只是站著不動就汗流浹背。我本來以為沒帶換洗衣物沒關係,看來待會還是去一下UNIQLO比較好。
「天氣好——好——」
她帶著要跟太陽爭輝般的笑容,踏著輕快的步伐登上通往神社的坡道。
雖然是非假日的中午,通往神社境內的參道仍舊人潮洶湧,兩旁有土產店、雜貨店、餐飲店,還有販賣奇怪T恤的小店,看著就很有趣。特別吸引我們目光的是好幾家名產餅店,美味的香氣刺激著鼻腔。
她不時會走進店裡去看,雖然結果什麼也沒買,但賣方也明白她只是看看,所以可以安心地享受逛街的樂趣。
我們滿頭大汗終於爬上參道,我先去自動販賣機買飲料。販賣機設立在刺激購買慾的絕妙地點,雖然敗給了商人的手段很不甘心,但理性在口渴這種生死攸關的生理需求前,只得敗下陣來。
她甩著汗濕的長髮,仍舊掛著笑容。
「好青春喔!」
「天空是很藍,但不是春天……好熱。l
「你有參加運動社團嗎?」
「沒有。出身高貴的人不用運動的。」
「不要小看高貴的人。要運動啊!你跟我這病人一樣滿頭大汗不是?」
「這多半跟運動不足沒啥開系。」
周圍的人估計也到達了體力的極限,毫不顧已i地坐在樹蔭下的人多得是。今天好像特別熱。
我們仗著年輕和補充水分免於脫水癥狀,繼續往前走。洗了手,摸了發熱的牛雕像,望著在水裡浮游的烏龜,走過小橋,終於來到學問之神的面前。為什麼途中還踫到牛,我閱讀了說明,但熱得要命便忘記了,她則一開始就完全沒有閱讀的意思。
我們站在神明的錢包奉納箱前面,往箱子裡丟了適當的香火錢,好好地行禮兩次,拍手兩次,再行禮一次。
我在哪裡讀過,參拜並不是要跟神明祈求,參拜本來的目的,是在神明面前表達決心。即便如此,我現在並沒有什麼決心,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幫一下身邊的她了。我做出不知道不能祈求的樣子,跟神明許了願。
—希望她的胰臟能好起來。
回過神來,我發現她默禱的時間比我還久。明知道不會實現的願望,許起來一定比較容易吧。或許她許的是完全不同的願望也未可知,但我並不打算問她。祈願是一個人默默做的事。
「我希望能在死前都精神飽滿。『交情好的同學』呢?」
「你總是踐踏我的感情呢。」
「咦,難道你許願我越來越衰弱?太過份了!我看錯你了!」
「我幹嘛希望別人不幸啊。」
其實我許的願望跟她的預測完全相反,但我沒告訴她。話說,這裡不是學問之神嗎?也罷,神明是不會計較這種小事的。
「喏,我們去求籤吧!」
她的提議讓我皺起眉頭,因為我覺得她的命運跟簽無關。簽上面寫的是未來的事情,而她卻沒有未來。
她跑到隸簽處,毫不遲疑地在箱子裡丟了一個百圓銅板,抽了一張簽。我無可奈何也抽了一張。
「求到好籤的就贏了。」
「你把求籤當成什麼啦?」
「啊,大吉耶!」
她高興的樣子讓我啞然無語。神明到底是怎麼看她的呢?這證明了求籤根本沒有意義。還是這算神明溫柔地對待已經抽到大凶的她呢?
她大聲叫起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快看快看!『疾病終會痊癒』耶!根本治不好的說!」
「……你高興就好。」
「你呢?」
「吉。」
「小吉的下面嗎?」
「也是大吉的下面啊。」
「不管怎樣都是我贏啦!嘿嘿。」
「你高興就好。」
「上面寫著良緣將至。真好啊!」
「要是真的覺得好,幹嘛用這種口氣說話。」
她歪著頭靠向這邊,在至近距離笑起來。分明只要不開口就很可愛啊。我不禁這麼想,然後又覺得自己實在太愚蠢了。
我別開視線,聽見她嘿嘿嘿嘿地笑著。她光顧著笑,什麼也沒有說。
我們走出本殿,沿著來路回去。我們沒有走上來時的小橋,沿著左邊繞過去,經過寶物殿跟叫做菖蒲池的水塘。池塘裡有好多烏龜。我們在小賣店買了烏龜的食物灑到池塘裡。望著烏龜緩慢的動作,暑氣似乎稍微消散了一些。我專心地餵烏龜的時候,她好像去跟小女孩搭話了。看著她溫柔的態度,再度覺得我跟她實在完全相反。
「姐姐,那是你男朋友嗎?」小女孩問。
「不是喔!是好朋友喔——」她說。小女孩完全混亂了。
餵完烏龜,我們沿著池塘邊走,來到一家餐廳,在她的提議下我們稍享休息。店裡冷氣很足,我們不由得呼出一口氣。寬敞的店裡除了我們之外,還有三組顧客,有一家人、高雅的老夫妻,和四個有點吵鬧的歐巴桑。我們坐在窗邊的榻榻米座位上。
不一會兒,和善的店員阿婆就送來兩杯水,問我們要點什麼。
「兩個梅枝餅。我要喝茶,你也喝茶嗎?」
我點點頭。店員阿婆微笑著走到店後面。
我喝著冰水,感覺身體的溫度漸漸下降,清涼的感覺一直傳到指尖,真舒服。
「那個點心叫做梅枝餅啊!」
「是名產喔!雜誌上有寫。」
我們根本還沒開始等,店員阿婆就送來用紅盤子裝著的梅枝餅和兩杯綠茶,還說︰「久等了。」這裡要先付帳,我們分別把錢給了店員。
似乎是店裡常備的白色圓餅,外皮薄薄鬆鬆,一口咬下,裡面溢出的紅豆內餡香甜又略帶鹹味,非常好吃。搭配綠茶很適合。
「好好吃喔!跟著我來沒錯吧。」
「還可以啦。」
「真是不坦率。這樣的話,我不在了,你就又一個人囉?」
「……」
無所謂,我是這麼想的。對我來說,現在的狀況才是異常。
她不在的話,我只不過回到原來的生活而已。不跟任何人接觸,藏身於小說的世界裡。只不過回到那樣的日常,這絕對不是什麼壞事。但是我並不想要讓她理解。
吃完梅枝餅,她一面喝茶一面把雜誌攤在桌上。
「接下來要做什麼?」
「喔,你興致很好啊。」
「反正我在新幹線上看見稻草人的時候,就決定一下做二不休了。」
獸旭樣啊,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把死前想做的事情列了清單呢。」
很好。這樣的話,就會發現跟我在一起是浪費時間吧。
「跟男生一起旅行啊,在發源地吃豚骨拉麵,這次旅行這些都一併實現了。總之,今天我最終的目的是晚上吃牛雜鍋。要是能實現的話,就可以高呼萬歲了。『交情好的同學』還有想去的地方嗎?」
「沒有,我對觀光地點基本上沒有執著,我反正也不知道哪裡有什麼。昨天簡訊也說了,去你想去的地方就好。」
「嗯——,這樣啊!要去哪裡呢…… 啊!」
她突然驚叫出聲。原因是店裡傳來器皿破碎的聲音跟粗野的悲鳴。我們望向聲音來處,看見一直喧鬧的四個歐巴桑之一的胖女人歇斯底里地喊叫。店員阿婆在她旁邊低頭道歉。看來是店員阿婆不知怎地絆了一下,失手打翻了茶杯。陶制茶杯摔碎的聲音,讓正煩惱著接下來要做什麼的她嚇了一跳。
我觀察著眼前的狀況。店員阿婆一直道歉,但被茶水濺到的歐巴桑,歇斯底里卻越演越烈,那付模樣簡直稱得上發狂了。我望向對面,她也正喝茶旁觀。
我本來期待事態能圓滿收場,但跟我的期待完全相反,怒火高漲的歐巴桑凶狠地猛推店員阿婆。被推的阿婆撞到身後的桌子,跟桌子一起倒在地上。桌上的醬油瓶跟免洗筷散落一地。
看到這一幕,仍舊決定繼續旁觀的只有我。
「喂!」
她以我從來沒聽過的大嗓門叫喊,並從榻榻米座位上下來,跑到阿婆身邊。
果不其然,我心想。一言以蔽之,我只想當旁觀者,她卻想成為當事人︰我把自己當成鏡子映照一切,她則一定挺身面對。我就知道會是這樣。
她一面扶起阿婆,一面朝敵對的女性大吼,當然對方也不甘示弱。但這就是她真正的特質吧。店裡其他客人,一家子的爸爸跟那對老夫婦都站起來,開始聲援她。
承受各方責難的歐巴桑們,除了當事者之外也都滿面通紅,嘴裡喃喃抱怨,像逃難似地離開店裡。敵人撤退後,阿婆跟她道謝,其他人也讚美她,我則仍舊在喝茶。
她把倒下的桌子扶起來,回到座位。我跟她說︰「你回來啦」。她好像生起氣來,我以為她要斥責我置身事外,但並非如此。
「那個歐巴桑突然把腳伸出來,阿婆才絆到的。真是太過份了!」
「是吧。」
世上有認為旁觀者跟加害者同罪的想法。倘若如此,那我跟那個歐巴桑同罪,無法嚴厲譴責她。
她來日不多,卻熊熊燃燒著正義的怒火。我望著她,心想,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比你早死的好人多得很。」
「真的呢!」
她的同意讓我不禁苦笑。果然她不在了的話,我就獨自一人了。
離開店裡的時候,阿婆跟她道謝,送她六個梅枝餅。她一開始婉拒,但在阿婆的堅持下就愉快地收下了。我也吃了剛烤好沒多久的梅枝餅,享受不同的溫潤口感。這樣也很好吃。
「總之,去市中心吧,反正得去找UNIQLO。」
「說得也是,沒想到會流這麼多汗。真是不好意思,在你死前我一定會還的,可以借我錢嗎?」
「哎,不要。」
「……你真是惡魔,到地獄去跟鬼套交情吧!」
「哇哈哈哈,騙你的啦,開玩笑開玩笑。不用還沒關係。」
「不行,你付的錢我全部要還。」
「真是頑固。」
我們搭上電車,回到原來出發的車站。電車裡很安靜,老人們打瞌睡,小朋友們聚在一起小聲地開作戰會議,她在我旁邊看雜誌,我心不在焉地眺望窗外。時刻已近黃昏,但夏日的天空仍舊明亮。一直明亮下去就好了——每到這個時辰,我就會一時興起冒出這種想頭。
早知道跟神明祈求這個就好了,我一個人喃喃自語。她在我旁邊合上雜誌閉著眼楮,就這樣一直熟睡到我們下車的車站。
到了車站,人比白天多得多,我們夾在放學的學生和下班的上班族中悠閒地走動。我覺得本地人走路的速度比其他地方的人快,治安不好的縣裡,大家都想避開麻煩吧。
我跟她討論了一下,決定去縣內最熱鬧的商店街。用手機搜索了一下,那裡好像也有UNIQLO。後來查了之後又發現,其實從神社那裡到市中心的車站不用出站就可換車,但被強行拉來的我不可能事先調查,而她則不是會在意這種細節的人。
我們搭地鐵前往目的地。
晚上八點,天已經全黑。我們坐在可以放腳的榻榻米座位,吃著熱氣蒸騰的火鍋。這道本地名菜只放了牛雜、包心菜跟韭菜,味道讓原本斷定肉比內臟好吃的我說不出話來。當然,她一直吵個不停。
「活著真好啊——」
「真是至理名言。」
我喝著自己碗裡的湯,細細品味。真好喝。
到了商店街後我們先逛街,去了UNIQLO,然後隨便走走。她說要買太陽眼鏡就去了眼鏡行,我則看見書店就走了進去。在陌生的地方逛街自有樂趣,無意經過公園追鴿子,在代表本縣的名產店裡試吃點心,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
天色開始變暗時,本地人去成排的稀奇路邊攤,我瞥著他們,一面走向她看中的牛雜火鍋店。不知道是因為今天不是假日,還是我們運氣好,店裡雖然很熱鬧,但我們立刻就有位子。
「都是託了我的福。」她得意地說。
我們沒有預約,什麼也沒有,所以絕對不是託了她的福。
吃飯的時候我們幾乎沒說話,她一直在稱讚火鍋,我則默默地咋舌。不需無聊的會話,得以好好享受餐點,面對美食就必須如此。
她又開口說些廢話時,正是店員把中華面下到已濃縮精華的火鍋湯裡的時候。
「這樣我們就是一起吃火鍋的夥伴啦。」
「難道你的意思是吃同一鍋飯那種感覺?」
「不只這樣喔。我都沒跟男朋友一起吃過牛雜鍋呢。」
她嘻嘻嘻嘻地笑著。笑的方式跟平常不一樣,可能是因為酒精的緣故。她分明是高中生,卻公然叫了酒。她毫不膽怯地點了,店員也毫不驚訝地接受了,送上一杯白酒。根本應該報警的。
她的心情異常地好,比平常多說了自己的事。我與其自己開口,反而比較喜歡聽別人說話,所以剛好。
不知怎地,就說到了她的前男友,正好也是我們的同班同學。
「他人真的非常好。嗯,真的。他來跟我告白,我心想他是個好人,又是朋友,跟他交往應該沒問題吧。但問題就在其實不是這樣的。你看,我說話很直白不是嘛?我這樣他馬上就會生氣,吵起架來,他就會一直生氣,要是普通朋友還好,但一直在起就很討厭了。」
她喝了一口酒,我只默默地聽著毫無共鳴的話。
「恭子也很喜歡我的前男友。表面上是個爽朗青年啦。」
「跟我應該完全扯不上關係。」
「是啊。恭子對你也敬而遠之。」
「你不覺得說這種話會傷害到我嗎?」
「你受傷了嗎?」
「沒有。我也對她敬而遠之,所以扯平了。」
「但是我死了以後,希望你能跟恭子好好相處。」
她態度一變,直視著我,看起來是說真的,我沒法子只好回答。
「我會考慮。」
「拜託啦。」
她加上了意味深長的一句話。我本來想著反正不可能好好相處的,但她讓我動搖了。稍微動搖了。
吃完牛雜鍋走出店裡,夜風迎面而來,讓人神清氣爽。店裡雖然開著冷氣,但好多火鍋咕嘟咕嘟地滾著,幾乎沒什麼作用。她付了帳在我身後出來。我跟她說好了,一起旅行的條件,就是這次的費用我一定要還給她。
「哇——,好舒服——」
「晚上還很涼快。」
「是啊!那麼,現在去飯店吧。」
今天住的地方我白天就問過她了。那裡是可以從我們搭新幹線抵達的車站直達的高級飯店,在縣內也很有名。她本來要住簡單的商務旅館,但把計畫告訴雙親之後,他們說既然要來就住好的地方,出資贊助了她。當然,她爸媽出的錢一半是給她的好朋友,但這責任在她,不關我的事。
回到車站果然立刻就抵達飯店。我並不是以為資訊是假的,只是比我想像中更近而已。
我已先從她的雜誌中確認過,所以飯店豪華優雅的裝潢沒嚇到我。要是沒有心理準備的話,肯定會嚇破膽吧,然後她就會完全佔了上風。我那一丁點的自尊心無法允許這種事情,看過書面事先嚇過一跳真是太好了。
雖然免於五體授地,但完全不合拍的氣氛仍舊讓我不自在。我讓她去櫃檯辦入住手續,自己坐在高雅大廳的沙發上乖乖等待。沙發又深又軟,坐起來很舒服。
她輕鬆自然地走向櫃檯,員工都跟她行禮。這傢伙長大絕對不好惹,我心裡充滿確信。然後又想起她不會長大了。
我拿出完全不適合這裡的寶特瓶喝茶,從旁看著她辦入住的樣子。接待她的是一位把頭髮全部往後梳,看起來就像飯店從業人員的削瘦年輕男子。我想像著飯店從業人員的勞心勞力。
她在手邊的紙上開始寫字,我從這裡聽不到他們說的話,她把紙遞迴去,櫃檯人員帶著笑容開始在電腦上輸入,確定了預約內容後,他禮貌地跟她說話。她驚訝地搖頭,她的反應讓櫃檯人員也緊張起來,再度開始操作電腦,一面跟她說話。她再度搖頭,把背包卸下,從裡面拿出一張紙遞給他。
櫃檯人員拿著那張紙跟電腦畫面比對,皺著眉頭走到裡面。她跟我一樣無奈地等待。年輕男子帶著一位年長男性回來,兩人不斷對她低頭致歉。之後那位年長男性帶著滿滿的歉意跟她說話,她為難地笑起來。
看著這一幕,心想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最可能的情況是因為飯店的疏失沒有預約,但這樣無法解釋她為難的笑容。不管怎樣,飯店方面都應該設法解決吧。我決定不用驚慌,最糟就是到網咖之類的地方等天亮而已。
她帶著為難的笑容瞥向這邊,我不由自主地點點頭,這並沒有特別的意義。但她望著我的反應,對櫃檯後眉梢下垂的兩個人說了些什麼,那兩人立刻臉色一亮,雖然仍舊低下頭,但這次好像是跟她道謝。我心想,問題解決了就好,但數分鐘之後我很想揍自己。之前說過好多次了,我缺乏危機處理的能力。
她接過了類似鑰匙的東西,櫃檯人員又對她鞠躬,她走回我這裡。我抬頭望著她的面孔說。
「辛苦你啦。」
她以表情回答了我的關切。先是嘟著嘴露出羞赧困惑的樣子,然後好像觀察我的臉色似地眨著眼楮,最後決定豁出去般笑起來。
「那個,他們出了一點差錯。」
「嗯。」
「原來預定的房間客滿了。」
「這樣啊。」
「對。因為責任在他們,所以換了比原先預定更好的房間。」
「那很好啊。」
「那個……」
她把手上拿的鑰匙舉起來。
「我們住一間,可以吧?」
「……啥?」
我對著她的笑臉,連半句俏皮話都回不出。
我已經厭倦了這種你來我往。要是有人能讀出我的心思,應該就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麼發展。總之,我在她的逼迫下,跟她住進同一間房間。
不想被當成意志力薄弱、隨隨便便就跟異性同房的輕薄男子。我跟她之間有所謂的金錢糾葛,她抓住這點,我甚至說了可以自己去住別的地方。
我到底是在跟誰辯解啊!對,辯解。我可以採取強硬態度,跟她分開行動。這我應該還辦得到,而她也不會勉強阻止吧。但是我並沒有這麼做,這是我自己的意志。理由嗎?怎說呢,我也不知道。
總而言之,我跟她同住了一間房。話雖如此,完全沒有見不得人的地方,我一輩子都可以這麼說。我們之間清清白白。
「睡在同一張床上真的好緊張喔!」
嗯,只有我是清白的。
「說什麼蠢話啊?」
她在光線柔和的水晶吊燈下像跳舞一樣轉圈圈,然後說了奇怪的話。我瞪著她。西洋風格的寬敞房間裡有一張大床,還有高雅的沙發。我坐在沙發上,告訴她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我睡這裡。」
「哎——,難得有這麼好的房間,當然要睡在床土好好享受啊——」
「那我待會兒在上面躺看看就好了。」
「你不高興能跟女生一起睡嗎?」
星嗣不要說這種讓我顯得很沒品的話,我是徹頭徹尾的紳士。這種話你跟男朋友說吧!」
「就是因為不是男朋友,這樣好像在做壞事,不是很有趣嘛?」
她這麼說著,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從背包裡拿出《共病文庫》,記了一筆。我觀察到她常常這麼做。
「好——棒——喔——按摩浴缸耶!」
我聽到她在浴室裡高興地喊叫,我打開落地窗,走到陽台上。我們的房間位於十五樓,雖然還不到套房的程度,但對高中生來說已經奢侈得要命了。廁所跟浴室是分開的,陽台看出去的夜景非常壯觀。
「哇!好漂亮——」
不知何時,她也走到陽台上看夜景。微風吹拂著她的長髮。
「兩個人一起看夜景,你不覺得很浪漫嗎?」
我沒有回答,逕自回到房中,坐在沙發上,拿起放在前方圓桌上的遙控器打開大電視,開始切換頻道。電視上很多平常看不到的當地節目,強調方言的綜藝節目比她的玩笑有趣多了。
她從陽台進來,關上落地窗,越過我面前到床邊坐下,接著「喔喔喔喔」地叫起來,從她的樣子看來,床應該很有彈性。好,晚點我體驗一下也沒壞處。
她跟我一樣看著大電視。
「方言真的好有趣喔。『吃了唄——』好像以前的武士。四周都這麼先進,只有方言卻保留古風,真是不可思議。」
她很雞得地說了有意思的話。
「要是能從事方言的研究工作,應該滿有趣的。」
「真是稀奇,我跟你意見一致。我也開始覺得上了大學念這方面很不錯。」
「真好,我也想上大學。」
「……你要我說什麼才好。」
她不是說笑,而是帶著感傷這麼說。我希望她不要這樣,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感覺。
「沒有關於方言的豆知識嗎?」
「好吧。對我們來說,關西方言聽起來都一樣,但其實有不同的種類。你覺得有幾種?」
「一萬種!」
「……怎麼可能有那麼多,這樣隨便亂猜是會被討厭的喔!雖然說法不一,但據說實際上有將近三十種。」
「啊,也不過如此。」
「……你到現在為止,到底傷害了多少人啊?」
她交遊廣泛,數也數不清吧!真是個罪孽深重的人。在這方面我沒有朋友,不會做出傷害別人的事。但怎樣做人才正確,估計各有不同的判斷。
她暫時沈默地看了一會兒電視,最後還是沒法忍耐坐著不動,在大床上滾來滾去的,然後大聲宣言。
「我要去洗澡!」
她到浴室去放浴缸的水。水聲的背景音樂隔牆傳來,她從背包裡取出各種小東西,到跟浴室分開的洗面台去梳洗。大概是卸妝吧。我沒興趣啦。
浴缸放好水之後,她興致高昂地消失在浴室裡。
「不可以偷看喔!」
我得到了一句愚蠢的警告。我連她走進浴室的樣子都沒看,因為我是紳土。
浴室傳來她哼歌的聲音,聽著很耳熟,大概是什麼廣告歌曲吧。我回想著自己為什麼會陷入同班同學在隔壁洗澡的現狀,同時也自我反省。
抬頭望著天花板,水晶吊燈在眼角閃閃發光。我回想在新幹線上被她打的時候,她叫了我的名字。
「『交情好的同學』,幫我從背包裡拿洗面乳來,好嗎——」
她的聲音在浴室裡迴蕩。我沒有多想,起身拿起她放在床上的天藍色背包,打開看裡面。
我完全沒有多想。所以眼前的景象,讓我的心像地震般地動搖。
跟她一樣明亮顏色的……背包。看見裡面的東西,完全沒必要也沒理由動搖,但心臟卻狂跳個不停。
我分明知道的,分明解的。這是她之所以存在的前提,但我看見還是倒抽了一口氣。
不要驚慌……。我對自己說。
背包裡有好幾個針筒,和我沒見過的這麼多的藥丸,還有完全不知如何使用的檢查儀器般的東西。
我設法阻止了自己思考停止。我早就明白的,這是現實。她倚靠著醫學的力量才活著的事實。但呈現在眼前就感覺到無法言喻的恐怖。我壓抑的怯懦立刻就冒出頭來。
「怎麼啦——?」
我轉向浴室的方向,她毫不知情地揮舞著濡濕的手臂。我不想理解自己心中萌生的感情,急急找出條狀洗面乳,遞到她手上。
「謝謝——我現在光著身子!」
我沒有回話,她還搶著先吐槽︰「你說話啊!好丟臉喔!」然後浴室的門就關上了。
我走到被她佔領的床邊,倒在床上,跟想像中一樣彈性良好的床墊包覆著我的身體,白色的天花板好像要把我的意識都吸進去似的。
我好混亂。到底是怎麼了。
我分明知道的,我分明解的,我分明明白的。
但我還是轉移了視線。
不忍直視她這個現實。
事實上,我只不過看見了現實的具體化,就幾乎要被毫無道理的感情所支配。心靈好像要被怪物吞噬了一般。
為什麼?
沒有答案的問題在腦中反覆迴蕩,我開始覺得頭暈目眩。不知不覺間,我在床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她搖著我的肩膀,頭髮濕濕地披著。怪物已經不知道上哪去了。
「你果然想睡在床上。」
「……我說了啊,躺一下試試看而已。已經夠了。」
我從床上起來,過去坐在沙發上。我不想讓她察覺怪物的爪痕,儘量面無表情地看著電視。我還能平靜地這麼做,自己安心地鬆了一口氣。
她用房間裡的吹風機吹乾長髮。
「『交情好的同學』也去洗澡吧。按摩浴缸好舒服——」
「好啊。不要偷看喔。我洗澡的時候會把人皮脫掉。J
「曬黑的那層?」
「嗯,就是這樣。」
我拿起裝著跟她借錢買的UNIQLO衣物的袋子,走進浴室。裡面空氣潮濕,充滿甜甜的香氣。明智的我跟自己說是多心了。
為了保險起見,我把門鎖上,脫掉衣服先淋浴,洗頭洗澡,然後泡進浴缸裡。正如她所說,按摩浴缸讓人充滿說不出的幸福感,心底殘留的怪物腳印好像都沖刷掉了。泡澡的力量真是偉大。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儘量享受接下來十年可能都無緣相會的高級旅館泡澡體驗。
洗完澡出來,水晶燈已經關掉了,厲裡略感昏暗。她坐在我打算睡的沙發上,圓桌上放著剛才還沒有的便利商店的袋子。
「我到樓下的便利商店買了零食。你到那邊的架子上拿杯子過來好嗎?兩個。」
我照她的吩咐拿了兩個杯子,放在桌上。沙發被佔了,我坐在桌子另一端品味高雅的椅子上。椅子也跟沙發一樣很有彈性,坐起來很舒服。
我心滿意足地坐下,她把便利商店的袋子放在地上,從裡面拿出一個瓶子,往兩個杯子裡倒出琥珀色的液體,杯子半滿後,她又換了一瓶透明的碳酸飲料,這次倒到幾乎要滿出來為止。杯中兩種液體混合成謎樣的飲料。
「這是啥?」
「梅酒加汽水。這樣的比例應該可以吧?」
「我在火鍋店就這麼覺得了,分明是高中生還這樣!」
「這不是耍帥喔,我喜歡酒。你不喝嗎?」
「……沒辦法,就捨命陪君子吧。」
我小心地把斟滿的梅酒端到嘴邊。很久沒嘗到的酒精香氣清爽,但喝起來卻很甜。
她非常美味地喝著梅酒,一面把買來的零食放在桌上。
「洋芋片你喜歡什麼口味?我喜歡高湯味。J
「除了薄鹽之外都不上道。」
「我真的跟你方向完全不合呢!我只買了高湯味的——活該!」
一面看著興高采烈的她,一面喝的酒,果然很甜。本來吃牛雜鍋已經很飽了,但看到零食還是想吃,真不可思議。我喝著酒,喀喳喀喳地吃著邪魔歪道的高湯味洋芋片。
兩個人都喝完一杯後,她開始倒第二杯時提議。
「玩點遊戲吧。」
「遊戲?難道要下將棋?」
「將棋我只知道規則而已,你好像很會下。」
「找很喜歡詰將棋(註5),因為一個人就可以下。」
「也太冷清了吧。撲克牌的話我有帶。」
*註5︰詰め將棋,日本將棋的一種。
她走到床邊,從背包裡拿出一盒撲克牌,
「兩個人打撲克牌才冷清呢。像是要玩什麼呢?」
「大富豪(註6)?」
「一再發動革命的話,就沒有國民了喔。」
她愉快地哇哈哈哈哈哈笑起來。
「嗯!」
她把撲克牌從塑膠盒子裡拿出來,一面洗牌一面搖晃身體,好像在動什麼腦筋。我沒有說話,吃著她買的百奇棒。
她洗了五次牌,突然停下動作,看來像是想到了好主意頻頻點頭,彷彿是在稱讚自己,然後用發亮的眼神望著我。
「既然我們在喝酒,那就卯起來玩『真心話大冒險』吧!」
從沒聽過的遊戲名稱讓我皺起眉頭。
「這名字也太有哲學意味了。」
「你不知道嗎?那就一面玩一面說明規則吧。第一、也是最重要的規則,絕對不可以中途棄權。知道了嗎?」
「也就是說,下將棋的時候,不能把棋盤掀翻的意思吧?好啊,我不會做出這種掃興的事。」
「你說的喔?」
她帶著惡作劇般的邪惡微笑,把桌上的零食放在地上,熟練地把手裡的撲克牌面朝下攤成圓形。她的表情一看就知道打算用經驗的差距把我打趴,我鼓足氣勢,決定要挫挫她的銳氣。沒問題,撲克牌遊戲大部分都是靠思考和運氣,只要知道規則,經驗應該沒什麼用的。
「順便一提,只不過因為剛好有撲克牌所以就拿出來用了,其實猜拳也可以的。」
「……把我的氣勢還來。」
*註6︰日本撲克牌遊戲。
「已經吃掉啦。現在從這些牌裡選一張,然後對方也選一張。數字大的就贏了,贏的人就獲得權利。」
「什麼權利?」
「發問的權利。看是真心話,還是大冒險。這麼說來,要玩幾次呢?十次好了。總之,你選一張牌。」
我照她所說的選了一張牌翻開——黑桃八。
「要是數字一樣花色不同呢?」
「麻煩死了,那樣就重來吧。剛才我也說過了,這些規則都是隨便編的,跟遊戲本身沒有什麼關係啦。」
這次她一面喝梅酒一面選牌——紅心老J。我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情況顯然不利,我提高了警覺。
「好棒,那我有權利了。現在我問『真心話還是大冒險?』你要先說『真心話』。好,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真心話……?」
「那首先,你覺得我們班上哪個女生最可愛?」
「……你突然問這什麼啊!」
「這是『真心話大冒險』的遊戲喔!要是你不想回答的話,就要選『大冒險』。選大冒險的話,我就會指定一個題目讓你冒險。真心話或大冒險一定要選一個。」
「真是惡魔的遊戲。」
「剛才也說了啦,不能中途棄權。你答應過的,不會做掃興的事,對吧?」
她帶著可恨的笑容喝著酒。我知道要是露出不爽的樣子就正中了她的下懷,於是保持面無表情。
不行,不能輕言放棄,絕對有可以突破的點。
「真的有這種遊戲嗎?不是你剛剛想出來的吧?我說了不會棄權,但要是這樣的話,我就要說遊戲無效了。」
「很可惜,你以為我的手段有這麼差勁?」
「有。」
「嘿嘿,這個遊戲很多電影裡都有,是很正統的遊戲。之前我在電影裡看到後查過,是真的。你還特別說了兩次不會棄權,真是太感動啦!」
她嘻嘻嘻嘻地笑著,眼神帶著明顯的邪氣,簡直跟惡魔一樣。
看來我又中了她的圈套,真是不知道第幾次了。
「違反善良風俗的真心話跟大冒險都不行。啊,你也不能問有色話題。要適可而止喔,真是的!」
「煩死了,笨蛋。」
「好過份!」
她把杯子裡的酒喝光,調了第三杯,臉上總是掛著笑容有可能是酒精的緣故。順道一提,我從剛剛開始就臉孔發熱。
「總之,先回答我的問題,你覺得我們班上最可愛的女生是誰?」
「我不用外表判斷別人。」
「這跟人格無關。只是問你覺得誰長得可愛?」
「……」
「對了,要是你回答大冒險的話,我可不會手下留情的。」
這只讓我有不好的預感。
我思索著傷害最少的迴避方式,沒辦法,只好選了真心話。
「我覺得有個女生很漂亮。數學很好的那個。」
「喔——!陽菜啊!她有八分之一的德國血統。哎,原來你喜歡那種感覺啊。陽菜雖然很漂亮,但是不怎麼受男生歡迎。我要是男生的話也會選陽菜,你真有眼光!」
「跟你意見相同就是有眼光,你也未免太自大了。」
我喝了一口酒,幾乎沒有什麼味道了。
在她的指示下,我又選了一張牌。還有九次。反正好像不可能中途叫停,我希望剩下來都由我發問。但這種時候我總是運氣不好。
我是紅心二,她是方塊六。
「好棒,果然老天是站在心地善良的孩子這邊的。」
「這讓我一下子變成無神論者了。」
「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真心話。」
「班上陽菜是第一的話,那我是第幾?」
「……只能從我記得長相的人來算了,第三吧。」
我想藉助酒精的力量,喝了一大口,她也同時舉杯,喝得比我還大口。
「討厭——,是我自己要問的,還是好丟臉喔!沒想到『交情好的同學』會老實回答,更讓人不好意思了。」
「我想快點結束,所以放棄掙扎啦。」
是喝酒的關係吧,她的臉好紅。
「『交情好的同學』,慢慢玩,晚上很長呢!」
「是啊,時間過得真是慢得驚人。」
「我好開心喔!」
她一面說一面在兩個杯子裡倒梅酒。汽水已經沒有了,杯子裡是濃烈的純梅酒。不只是味道,連香氣都甜得不得了。
「這樣啊,我是第三可愛的啊——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好啦,我抽牌了。方塊老Q。」
「你不想炒熱氣氛啊。好,啊——,紅心二。」
我看著她遺憾的表情,打心底鬆了一口氣。我對玩這個遊戲所能辦到的最大反抗,就是十次裡儘量多贏她幾次。十次結束後,我發誓再也不會答慮跟她玩不知道是什麼的遊戲了。
「好吧,『交情好的同學』,問吧!」
「喔,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真心話!」
「嗯——,說得也是。」
關於她我想知道什麼呢?我立刻就想到了。
「OK,決定了。」
「好緊張喔!」
「你小時候是什麼樣的小孩?」
「……哎,問這種問題就可以了嗎?我已經做好了告訴你三圍的決心呢。」
「煩死了,笨蛋。」
「好過份!」
她愉快地回嘴。當然我問的這個問題的目的,並不是想要聽她敘述溫馨的回憶。我想知道的是她是怎樣變成現在這個人的。影響周圍的人,也受別人的影響,所以我想知道她如何成為跟我完全相反的人。
理由只是因為覺得不可思議。我跟她這兩種個性,我們的人生到底有怎樣的差別呢?要是走了不同的一步,我是不是也會成為她那樣的人呢?我在意的是這一點。
「我從小就是個不安分的孩子。」
「應該是,很容易想像。」
「對吧?小學的時候女生都比較高不是嘛,我跟班上最高的男生吵架。打破東西什麼的,是個問題兒童。」
原來如此,身高跟本人的個性或許有關係。我從小就很矮又瘦弱,所以才變成內向的人吧。
「這樣可以了嗎?」
「可以了。繼續玩吧。」
看來神明果然站在心地善良的孩子這邊,接下來我五連勝,遊戲剛開始時她的得意模樣不知上哪去了。跟胰臟一起被神明拋棄的她輸了就喝酒,開始不高興起來。正確來說,是聽到我的問題就不高興。剩下兩次的時候,她滿臉通紅嘟著嘴,幾乎快從沙發上滑落到地,簡直就像是個鬧脾氣的小孩。
順道一提,接下來我的五個問題讓她反問︰「這是面試嗎?」
「持續最久的興趣是什麼?」
「一定要說的話,我一直都喜歡電影。」
「最尊敬的名人跟理由?」
「杉原千畝(註7)!給猶太人簽證的人。貫徹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我覺得真是太厲害了。」
「自認的長處和短處?」
「長處是跟大家都處得好;短處太多了搞不清楚,多半是注意力不集中吧。」
「到現在為止最高興的事?」
「嗯,認識你吧!嘿嘿。」
「胰臟不算,到現在為止最難受的事?」
「養了好久的狗在中學的時候死掉了……喂,這是面試嗎?」
我一直擺著一副沒事人的表情,自己都覺得實在太強。
「不是,是遊戲喔!」我回道。
「問好玩一點的問題啦!」
她眼波流轉地叫道,然後又喝了一杯酒。這也喝太多了。
「喝吧——」
不要刺激眼神凶惡的醉鬼,我乖乖喝了酒。我也喝了不少,但擺撲克臉我可是比她高明。
還剩兩次。我抽了——梅花J。
「哎——!你怎麼這麼厲害!真是的——」
*註7︰杉原千畝(1900—1986),日本外交官,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擔任日本駐立陶宛代領事時,發出六千多個過境簽證給猶太人助其離境,有「日本的辛德勒」之稱。
她發出打從心底般悲傷、悔恨且不悅的嘆息,抽了一張撲克牌。看見她手中的花色,原本相信自己一定會贏的我不禁背中流汗。
黑桃老K,是王牌。
「耶耶耶——好棒!咦?」
她跳起來歡呼,大概是因為喝醉了站不穩,搖搖晃晃地倒在沙發上。她的態度迥然一變,自己身體的異狀讓她咯咯咯地笑起來。
「喏,『交情好的同學』,不好意思,這次可以說是問題,也可以說是命令,我可以指定你的回答嗎?」
「終於露出本性了。問題也就罷了,還命令呢!」
「啊,對了,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以規則來說是沒問題啦。」
「很好。真心話還是大冒險。真心話的話,說出我三個可愛的地方。冒險的話,把我抱到床上。」
她的話聲剛落,我就不假思索地行動。在這情況下,就算選了真心話,最後一定還是得把她抱到床上,沒有猶豫的餘地,不如選擇直接把事情解決。而且真心話的問題太過凶狠了。
我站起來時也有身體輕飄飄的錯覺,我走向沙發,她愉快地嘿嘿笑著,酒精大概上腦了。對她伸出手,打算扶她站起來,高亢的笑聲停住了。
「你的手要幹嘛?」
「我扶你。快點站起來。」
「嗯——啊——,站不起來啦。人家腿使不上力氣。」
她的唇角微微上翹。
「我說過了,抱、我——」
「……」
「哎喲哎喲,用背的好暱,還是公主……哇啊!」
在她說出更丟臉的話之前,我伸手環住她的背和膝蓋底下,雖然我很瘦弱,但抱她走幾公尺的力氣還是有的。我覺得不能遲疑。沒關係,我們都喝醉了,睡一覺醒來就不會不好意思了。
我趁她還來不及反應,就把她朝床上一扔,熱意從我懷中消失。她帶著驚訝的表情動也不動,而我因為酒精跟施力的關係,微微喘氣。我望著她,過了一會兒她慢慢露出笑容,嘻嘻嘻嘻地跟蝙蝠一樣笑起來。
「嚇了我一跳!謝謝——」
她一面說,一面慢慢地轉向大床的左側,面朝上躺著。要是她這樣睡著就好了,但她卻用兩手拍著床墊,嘿嘿嘿嘿地笑著。很可惜,她並沒打算放棄最後一局遊戲。我下定了決心。
「那就玩最後一次。這次特別,我幫你抽。要抽哪邊的牌?」
「這樣啊——,那就從我放杯子的地方抽吧。」
她安靜下來,剛才動個不停的雙手隨意癱在床上。
我抽了剩下少許梅酒的杯子底部踫到的那張撲克牌——梅花七。
「七。」
「哇——,不刪不瞎。」
「你是說不上不下吧。」
「嗯,不刪不瞎不刪不瞎。」
她不斷重複著「不刪不瞎」,但我不予理會,望著攤成一圈的撲克牌,準備選最後一張。這種時候會有人慢慢考慮慎重地選一張,但那是不對的。在條件完全一樣的情況下,唯一影響結果的因素只有運氣,隨便選一張反而不會後悔。
我不假思索地抽了一張撲克牌,儘量摒除雜念,把牌翻過來。
總乏,就是運氣。
不管爽快地抽還是考慮半天才抽,結果也不會改變。
我抽到的牌是——
「是多少——?」
「……六。」
我誠實到在這種情況下也不會說謊的地步,真是太不中用了。要是能把棋盤掀翻,人生就輕鬆多了,但我不想成為這樣的人,也無法成為這樣的人。
「好棒——!要問什麼呢——」
她說完沈默下來。我像是等待行刑的死刑犯一樣,站著等她發問。
許久未見的沈寂降臨在微暗的室內,可能是因為這裡住宿費很高,幾乎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也聽不到隔壁房間的聲音。可能是因為喝醉了,自己的呼吸跟心跳反而非常大聲,她規律的呼吸也聽得很清楚。我心想她搞不好睡著了,但一眼望去,她眼楮睜得大大地看著陰暗的天花板。
我閒著也是閒著,便走到窗邊從窗簾的縫隙問看出去。多彩的人工燈光妝點著熱鬧的商店街,似乎完全沒有要入睡的意思。
「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背後突然傳來說話聲,看來她已經得出結論了,祈禱她的問題能儘量不要威脅到我心靈的平靜。我背對著她回道。
「真心話。」
她深呼吸了一下,我聽見空氣流動的聲音。她提出今晚最後的問題。
「我啊……」
「……」
「我啊,其實非常害怕要死了。要是我這麼說的話,你會怎麼辦?」
我沒有說話,轉過身來。
她的聲音太過沈靜,我覺得心臟好像都凍結了。為了逃離冷空氣,我得確定她是不是還活著,所以轉過身子。
她應該感覺到我的硯線,但卻仍舊盯著天花板。她好像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緊緊閉著嘴巴。
她是認真的嗎?我無法捉摸她的真心。她是認真的並不奇怪,就算是玩笑也不奇怪。如果是認真的,那我該怎麼回答才好呢?如果是玩笑,我又該怎麼回答才好呢?
我不知道。
彷彿是在嘲笑我想像力貧乏一般,我心底的怪物開始呼吸了。
畏縮的我不由自主地開口。
「大冒險……」
「……」
對於我的選擇她不置可否。只看著天花板命令我。
「你也睡床上,辯解跟反抗我都不聽!」
她又開始反覆唸著「不刪不瞎」,只是這次配著小調來唱。
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我果然還是沒辦法掀翻棋盤。
關了燈,背對著她躺下,等待睡魔把我帶走。不是自己一個人的床鋪,不時隨著她翻身而晃動,好像無法交流的心意一般。
大尺寸的床睡兩個人都還有很多空間。
我們是清白的。
清白而純真。
但沒有任何人原諒我。
我跟她同時因同樣的原因醒來。早上八點,手機的電子音振奮地響個不停。我下床從自己的包包裡拿出手機,沒有來電記錄,所以是她的。我從沙發上找到她的手機遞給她。她睡眼惺忪地打開摺疊式手機,靠向耳邊。
手機另一端立刻傳來,連站在一段距離外的我都聽得到的咆哮。
『小櫻啊啊啊啊啊啊!你現在在哪裡?』
她皺起臉把手機拿開,等對方平靜下來才再度靠向耳邊。
「早安——,怎麼啦?」
『什麼怎麼啦!我問你現在在哪裡?』
她有點疑惑地告訴對方我們現在所在的縣名,我明白對方嚇了一大跳。
『喂,為什麼在那裡?你騙你爸媽說跟我一起去旅行了吧?』
於是我知道打電話來的是她閨蜜。她跟慌亂的閨蜜完全相反,悠閒地伸了個懶腰。
『你怎麼知道的?』
『今天早上PTA有事來聯絡,你家之後就是我家啊!你媽媽打電話來,被我接到,要騙過她累死我了!』
「你替我隱瞞啦,不愧是恭子,謝啦!你怎麼說的?」
『我假裝是我姐,這不重要啦!你為什麼騙你爸媽跑到那種地方去?』
「……唔——」
『而且真的想去的話,幹嘛要說謊,去旅行就好了啊!我會跟你一起去的。』
「喔——,很好啊。暑假的時候也去哪裡玩玩吧。恭子,你社團什麼時候放假?」
『我跟男朋友確定一下再跟你說。喂,不是這個問題吧!』
生動的吐槽清楚地傳到我耳中。安靜的房裡用正常音量說話也多少能聽見一些。我洗臉刷牙,一面注意電話的動靜。牙膏比我平常使用的要辣。
『一個人一聲不吭地跑那麼遠去旅行,又不是要死掉的貓咪。』
一點都不好笑的笑話,我心裡這麼想著。她的回答更讓人笑不出來。但,是事實。
「我不是一個人喔!」
她用因為昨晚喝酒而充血的眼楮略感有趣地望著我,我很想抱頭鼠竄,但很不幸的,我手上拿著牙刷跟杯子。
『不是……一侗人?哎,跟誰一起……男朋友?』
「不是喔,你知道我們不久前分手啦!」
『那是誰?』
「『交情好的同學』。」
電話另一端啞口無言。隨便怎樣都無所謂啦,我自暴自棄地刷牙。
『你啊,哎。』
「聽我說,恭子。」
『……』
「你應該覺得很不可思議,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但這件事我會跟恭子解釋的。所以就算你不同意,也原諒我吧。恭子就把這件事藏在心裡吧。」
『……』
她一反常態認真的聲音,閨蜜好像也很困惑。這也難怪,她拋下閨蜜跟不熟的同班同學出去旅行。
電話另一端沈默的閨蜜,耐心地聽著電話,手機終於傳出了聲音。
『……我知道了。』
「謝謝你,恭子。」
『我有條件。』
「隨你說。」
『你要平安回來,還要買土產,暑假要跟我一起去旅行,然後就是跟【和你好得莫名其妙的同學】說,要是對小櫻出手我就把他宰了。』
「哇哈哈哈,知道了。」
她又閒聊了幾句,把電話掛了。我漱了口,坐在昨天被她搶走的沙發上。我望著她整理桌上的撲克牌,她摸著睡亂了的長髮。
「有這麼關心你的閨蜜真好。」
「就是說!啊,你可能已經聽見了,恭子好像要宰了你。」
「是對你出手才會吧。我是紳士,你可要跟她說清楚啊。」
「那公主抱呢?」
「哎?那有名字啊。我只覺得自己成了搬家工人。」
「不管怎樣,被恭子知道了都會宰了你。」
她為了整理頭髮去淋浴,我等她洗完,然後一起到一樓去吃早餐。
早餐是豪華的自助式,果然高級飯店就不一樣。我吃了魚跟湯豆腐之類的和式早餐,並在窗邊的桌位等她,她拿了多到誇張的食物回來。雖說「早餐要吃飽」,但結果她剩了三分之一,由我吃掉了。吃飯的時候,我懇切地跟她說明了計畫的重要。
回到房間,我燒了水要泡咖啡,她則泡了紅茶。我坐在昨天的同一位置看早上的電視,喘過一口氣。兩人在陽光灑落的平靜空間裡,似乎都忘了昨晚最後的問題。
「今天打算做什麼?」
她精神飽滿地站了起來,走向自己天藍色的背包,從裡面拿出筆記本。新幹線的車票好像夾在裡面。
「新幹線是兩點半,有足夠的時間吃中飯和買土產。中午之前要去哪裡嗎?」
「反正我搞不清楚,都隨便你。」
悠閒地退房,接受飯店員工低頭致謝後,她決定搭公車去據說有名的購物中心。購物中心周圍環河,從日用品賣場到劇場樣樣俱全,是本地的觀光勝地,外國遊客也不少。巨大的紅色建築讓人印象深刻,果然不愧是地標。
我們在龐大又複雜的空間裡不知該往何處去,隨便走走剛好踫到做小丑裝扮的街頭藝人在水邊的廣場表演,我們混在人群中觀看。
大約二十分鐘的表演很有趣。結束之後,小丑幽默地賴著討錢,我不逾高中生的本份,在他的帽子裡放了一百日圓,她則愉快地在帽子裡放了五百日圓。
「好開心——,『交情好的同學』當街頭藝人吧!」
「你在跟誰說話啊。那種跟別人扯上關係的職業我沒辦法的,所以我覺得那個人很厲害。」
「這樣啊,真可惜。那我當吧!啊,忘記了,我馬上要死了。」
「你是為了要說這句話才講這些的嗎?不是還有一年,練習一下,就算不能當街頭藝人,應該也可以很厲害的。」
我推波助瀾的話,讓她露出非常愉快的表情,像是要取悅他人般的笑容。
「說得也是!一點沒錯!要不要試試呢?」
未來的展望讓她興奮異常,跑去購物商場裡的魔術專賣店買了許多練習用品。她買的時候不讓我進店裡,理由是她要表演給我看,所以不能一起買練習用品。我沒辦法只好在店門外跟小朋友們一起看魔術用品的廣告。
「啊——,這樣我就會成為曇花一現,如彗星般突然消失的傳說魔術師了。」
「要是你是稀世天才的話,有可能。」
「我的一年有大家五年的價值,一定沒問題的。敬請期待。」
「大家一天的價值不是都一樣嗎?」
她好像真的打算一試,表情比平常還燦爛。雖然時間很短,但有目標的人就顯得容光煥發。跟我在一起,她就更加光芒四射了。
跟光芒四射的她一起逛購物中心,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她買了幾件衣服。拿著可愛的T恤和裙子一一詢問我的意見,我對女生的服飾好壞完全不清楚,只好說了很合適這種不褒不貶的話,神奇的是她竟然很開心。很合適並不是謊言,所以我也沒有罪惡感。
途中我們去了超人力霸王(註8)的商品店,她買了一個恐龍骨架般的塑膠怪獸送我,為何給我這侗完全意義不明。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因為很合適。我並沒很開心,所以回送她一個塑膠超人力霸王,也說很適合她,但她仍舊很開心。
我們把一百日圓的塑膠娃娃戴在手指上,吃著霜淇淋回到車站。
到達車站的時候剛好中午十二點,由於剛剛才吃過霜淇淋,就決定先買土產再吃中飯。車站裡特大的土產專賣店,吸引了她的目光。
*註8︰又譯奧特曼,由日本圓谷株式會社製作特攝電視影集,共39集。
我們一再試吃,她買了給家人跟閨蜜的點心,以及名產魚卵,我則買了連續幾年獲得世界食品評鑑大會(註9)金賞的點心給自己吃。我只跟家人說要住朋友家,沒有理由買別處的名產回去。非常可惜,但這也無可奈何。
我們在跟昨天不同的拉麵店吃了拉麵,悠閒地到咖啡廳喝了茶,才搭上新幹線。旅行即將結束讓我感傷起來。
她比受困於過去的我要來得積極一些。
「再出來旅行吧!下次冬天好了。」
她坐在窗邊眺望景色說道。我不知該如何反應,最後決定坦率地回答。
「好啊,那樣也不錯。」
「哎,怎麼這麼坦率。顯然很愉快吧?」
「嗯,很愉快喔!」
很愉快,是真的。我生長於雙親都采放任主義的家庭,當然也沒有可以一起旅行的朋友,對我來說,難得的遠行比我想像中還要愉快。
她不知怎地驚訝望著我,然後立刻回到一貫的笑臉,用力抓住我的手臂。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麼,不禁畏縮。她可能察覺到我的心情,有點不好意思地收回手。
「對不起。」她小聲說。
「怎麼,你打算用暴力搶我的胰臟嗎?」
「不是啦,只是因為你很難得這麼坦誠,我有點忘形了。嗯,我也非常愉快喔!謝謝你跟我一起來。下次要去哪呢?我下次想去北方,好好體驗一下寒冷。」
「為仟麼一定要虐待自己啊。我討厭冷。下次要逃去比這次更南邊的地方。」
「真是——,你真的跟我完全相反!」
*註9モンドセレシユン,Monde selection。組織名 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Quality Selections ,有譯為「國際品質評鑑組織」、「國際品質評鑑大賞」、「世界品質評鑑大賞」、「世界食品品質評鑒大會」、「世界食品品質評鑑大賞」或「國際優質食品組織」。創建於1961年,是位於比利時布魯塞爾的國際和獨立的質量研究所;為具代表性的世界性產品品質評鑒機構。
她好像很愉快地嘟著嘴。我打開買給自己的土產,分她一個。我咬下小饅頭狀的點心,奶油的味道非常甜。
回到所居住的城鎮時,夏日天空已經微微轉藍。我們一起搭電車到最近的共同車站,然後騎腳踏車到學校附近,在老地方分道揚鑣。我跟她反正星期一就會在學校踫面,兩人就隨便說了掰掰後各自回家。
回到家,爸媽都還沒有回來,我去洗手漱口,然後回自己房間待著。躺在床上,突然睏倦起來,不知是累了還是睡眠不足,兩者都有可能,我就這樣睡著了。
晚飯時刻,母親把我叫起來,邊吃炒麵邊看電視。俗話說,遠足要回家才算結束,但我發現遠足要在家吃習慣的飯菜才算結束。我回到了日常。
週末兩天她並沒有跟我聯絡。我跟平常一樣窩在房間裡看小說,中午一個人到超市買冰棒。
過了沒有任何異常的兩天,直到星期日晚上我才發現——
我在等她跟我聯絡。
星期一到學校的時候,我跟她一起出去遠行的事實全班都知道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我的鞋子跑到垃圾桶裡去了。
不管怎麼想,都不是我不小心讓它掉進垃圾桶裡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