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從早上開始,就是一連串的不尋常。

  先是我校內用的便鞋不見了,在垃圾桶裡找到。但還不止於此。

  我跟平常一樣到校,在鞋櫃處要換鞋,「咦,到哪去了啊?」我心裡正這麼想的時候。

  「早啊……」

  有人叫我。班上會跟我打招呼的只有她而已,我以為她因為胰臟壞了,所以聲音無精打采,轉過身去嚇了一跳。

  她的閨蜜以充滿敵意的視線瞪著我。

  我雖然很害怕,但即便是我也知道不回答人家的招呼非常失禮。

  「早安。」我低聲回說。

  閨蜜同學直直瞪著我的眼楮,哼了一聲,便換上校內用的便鞋。

  便鞋不見了,我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只能呆呆站著。

  我以為換好便鞋的閨蜜同學會就此走開,但她又瞪了我一眼,哼了一聲。我並不覺得不悅。絕對不是因為我是受虐狂,只是因為她的目光看起來很迷惘,她一定不知道該怎麼跟我應對才是。

  就算她的招呼中帶有敵意,我還是想對她表達敬意。要是我的話,一定會躲起來,等她換好鞋子走開才出來。

  我在鞋櫃周圍找了一圈,還是沒有看到我的便鞋。要是有人穿錯了的話,應該會還回來吧?我穿著襪子走向教室。

  走進教室便感覺到四周傳來許多無禮的視線,但我置之不理。自從開始跟她一起行動之後,我就死了心任人觀察了。她還沒來。

  我坐在最後面自己的座位上,從書包裡拿出必要的東西放進書桌。今天要檢討考試的成績,只需要考卷,我還是把筆盒跟文庫本放進書桌裡。

  我看著之前考試的題目,還想著自己的鞋子究竟到哪兒去了。教室裡嘈雜起來,我抬眼望去,看見她高興地從教室前門走進來,好幾個同學叫嚷著上前迎接,把她團團圍住,閨蜜同學並不在其中。閨蜜同學滿面為難地望著被包圍的她,然後瞥向我這裡,而我也正看著她,兩人四目相接,又立刻避開視線。

  包圍著她的同學們嘰嘰喳喳竊竊私語,我早早就決定不予理會。跟我沒關係的話當然不用理,要是跟我有關的話,也絕對沒好事。

  我翻開文庫本,投入文學的世界,我看書的集中力絕對不輸給噪音。

  雖然這麼想,但不管再怎麼喜歡看書,也知道要是有人跟我說話,我也會被從書本的世界裡給拉了出來。

  平常絕對不會一早就有兩個人要跟我說話,這讓我吃了一驚。我抬起頭,是之前跟我一起打掃的男生,他仍舊像是啥也不想地笑著。

  「喲,『被大家談論的同學』,那個,你啊,幹嘛把校內穿的便鞋丟掉?」

  「……哎?」

  「不是丟在廁所的垃圾桶裡了嗎?分明還可以穿,為什麼丟掉?難道是踩到了狗屎?」

  「要是學校裡有狗屎那問題就大了。謝謝你。我找不到便鞋,正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喔,這樣啊。小心點啊。要口香糖嗎?」

  「不要。我去拿回來。」

  「嗯。對了,你跟山內去哪裡了?大家都在講這事呢!」

  教室裡雖然很吵,但我周圍的座位上沒人,他直率的問題只有我聽到。

  「你們果然在交往吧?」

  「沒有。剛好在車站踫到而已。大概是被誰看見了吧。」

  「唔,這樣啊。要是有什麼好玩的要跟我說喔。」

  他一面嚼口香糖一面回到自己座位上。他應該是個純樸的人,而且我覺得他的本性非常善良。

  接著,我站了起來走到離教室最近的廁所,便鞋果然在垃圾桶裡。幸好垃圾桶裡沒有會把鞋子弄髒的東西,我把便鞋拿出來乖乖穿上,回到教室。一走進教室,沈靜的空氣立刻又開始騷動起來。

  課順利地上完了,發回來檢討的考捲成績還可以。她跟閨蜜在我前面討論考試的結果,一瞬間視線和我相交,她毫不顧忌地舉起考卷讓我看,距離很遠我看不清楚,但上面有很多圈圈。她的行動顯然讓閨蜜同學困惑,我別開了視線。這一天,我跟她沒有進一步的接觸。

  第二天我也沒跟她說話。至於我跟同學問的交流,只有閨蜜同學又瞪著我,以及那個男生又來問我要不要吃口香糖而已。然後,雖然是私人的問題,但我在百圓商店買的筆盒不見了。

  隔了幾天,我終於有機會跟她說話,那天是暑假開始前最後的上學日。雖然說是暑假之前,但我們從明天開始會上兩星期的暑期輔導課,這樣區分幾乎沒什麼意義。今天本來只是交代事項然後參加結業式後就可以回家了,但負責圖書館的老師要我放學後去幫忙,她也是圖書委員,當然一起去。

  下雨的星期三。我可能是第一次在教室主動跟她說話。她當值日生擦黑板時,我跟她說了圖書館的工作o我們站在教室前方,我知道有好幾個人正看著我們,但我不予理會,她則根本就不在意。

  放學後,她負責關教室門窗,我先到餐廳吃中飯,然後再去圖書館。今天是結業式,圖書館裡沒幾個學生。

  老師要去開會,拜託我們看櫃檯。老師離開圖書館後,我坐在櫃檯後面看書。兩個同班同學來借書,一個好像對我完全沒興趣的文靜女生問說︰「櫻良呢?」另外一個男生則是我們班的班長,他以在教室裡一貫溫文儒雅的表情和聲音問說︰「山內同學呢?」兩個人我都回答︰「不是在教室嗎?」

  不一會兒她來了,一如往常地,帶著跟今天天氣完全不搭的笑容。

  「呀——喔——,我不在你果然很寂寞吧?」

  「果然有人不在山上也會叫『呀——喔——』。你以為山彥號(註10)會回應你嗎?對了,有同學找你喔。」

  「誰?」

  「名字不太清楚,一個文靜的女生跟班長。」

  「啊,我知道了。OK、OK。」

  她邊說著邊在櫃檯後面的旋轉椅上坐下,椅子在安靜的圖書館內發出嘎吱嘎吱的悲鳴聲。

  「椅子好可憐。」

  「跟純情少女說這種話好嗎?」

  「我不覺得你是純情少女。」

  「嘿嘿嘿嘿,說這種話沒關係嗎?昨天才有男生跟我告白呢。」

  「……啥?什麼啊。」

  出乎意料的話讓我大吃一驚。

  她看見我的反應大概很滿意,嘴角上揚到極限,然後皺起眉頭。這什麼表情啊,讓人超級不爽。

  「昨天放學後被人叫去,然後被告白了。」

  「如果是真的,告訴我沒問題嗎?」

  「誰跟我告白很遺憾是秘密喔!米飛兔。」

  她用兩手食指在嘴唇前比個叉。

  「難道你以為米飛兔的叉叉是嘴巴?那是從中間分開的,上面是鼻子,下面是嘴巴。」

  「騙人!」

  我畫圖說明,她在圖書館裡用絕對會吵到別人的音量大叫起來。我望著

  *註10︰やまびこ,東北新幹線運行的特急列車班次名稱。

  目瞪口呆的她,感到心滿意足。方言小知識的反擊戰我贏了。

  「真是,什麼啊,真的嚇了一跳。我好像白活了十七年一樣。不管了,

  「我被告白了耶!」

「喔,回到原來話題。所以呢?」

  「嗯,我說對不起啦。你猜為什麼?」

  「誰曉得。」

  「不告訴你!」

  「那我告訴你吧。要是人家說『誰曉得』或是『喔——』的話,那就是對你的問題沒興趣。沒人跟你說過『誰曉得』嗎?」

  她好像要回嘴,但剛好有人來借書,因此,她的話就沒說出口。

  她認真地辦理完櫃檯的業務之後,改變了話題。

  「這麼說來,這種下雨的日子沒法出去玩,今天你就到我家來,可以吧?」

  「你家跟我家方向相反,不要!」

  「不要用這麼普通的理由隨便拒絕啦!這樣簡直是討厭人家邀請你,不是嘛?」

  「真沒想到,你簡直像是以為我不討厭一樣。J

  「說什麼呢,算了。你雖然嘴上這麼說,但結果還是會跟我一起玩的。」

  罷了,我想應該也是如此。只要加上像樣的理由,威脅一下說教一下,我就會乖乖接受她的邀請吧。只要指點出一條明路,我就無法抵抗。因為我是草船,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理由就是了。

  「總之你聽我說啦。聽了之後,你搞不好就會想來我家了。」

  「你粉碎了我比水果奶昔(註11)還堅固的意志。」

  「軟趴趴的不是嘛?好懷念水果奶昔喔,有一障子沒吃了,下次買吧!小學的時候媽媽常常做給我吃,我喜歡草莓口味。」

  *註11︰フルチエ,將濃縮果汁跟牛奶混和在一起的半固體狀甜點。

  「你話中的條理也跟優格一樣呢。好像可以跟我的意志混合在一起。」

  「嗯,要不要混和看看?」

  她拉開夏天制服的緞帶,解開襯衫的鈕扣,一定是覺得很熱吧。還是只是因為她犯傻呢?嗯,應該是後者。

  「不要這麼驚愕地看著我啦。好吧好吧,回到原來的主題。上次我不是說過我從來不看書嘛。」

  「你是說過,但是看漫畫。」

  「嗯,後來我想起來了,我基本上不看書,但是小時候有一本喜歡的書,是我爸爸買給我的。有興趣嗎?」

  「原來如此,這我很難得地有興趣喔。我覺得喜歡的書可以展現一個人的本性。像你這樣的人會喜歡怎樣的書,我很好奇?」

  她擺出高高在上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才說話。

  「《小王子》,你知道嗎?」

  「聖‧修伯里?」

  「哎!你知道啊?真是的,我以為就算是『交情好的同學』也不會知道外國的書。真是洩氣,虧到了。」

  她嘟著嘴,頹然靠向椅背,椅子又嘎吱作響。

  「光是你以為《小王子》沒有名氣,就知道你對書多沒興趣了。」

  「這樣啊。所以你看過囉?真是的!」

  「沒有,不好意思,我還沒看過。」

  「這樣啊!」

  她突然精神百倍,挺起身子把椅子往前拉,我則跟椅子一起往退後。她臉上當然堆滿了笑容,看來我好像讓她樂不可支。

  「討厭,我就想會不會是這樣。」

  「你知道說謊會下地獄嗎?」

  「要是沒看過,那我的《小王子》借你看。你今天到我家來拿!」

  「你拿來不就好了嗎?」

  「你要女孩子搬重物?」

  「我雖然沒看過,但那是文庫本吧。」

  「我可以拿去你家喔。」

  「那就不重了嗎?算了,隨便啦。跟你做這種無謂的爭論實在很累,要是你想來我家,那不如我去你家吧。」

  這回就以此為正當理由吧。

  其實,《小王子》這種有名的書,圖書館裡不會沒有,但這裡的圖書委員不解書,為了不掃她的興,我就保持沈默。這麼有名的書為何到現在都沒看過,我自己也不知道,一定是時機的問題。

  「喔,你很明理嘛。怎麼啦?」

  「我跟你學的。草船跟大型船對抗完全沒有意義。」

  「你還是老樣子,有時候不知道在說什麼。」

  我正懇切地跟她解說比喻的意思,圖書館的老師回來了。我們跟平常一樣和老師閒聊,喝了茶吃了點心,哀嘆一下從明天開始兩星期都沒法來,然後就離開了。

  走到外面,天上堆滿了看來今天絕對不會散的雲層。我並不討厭雨天。雨天的閉塞感常常跟我的心情一模一樣,所以我沒法對雨抱著負面的感覺。

  「下雨真討厭。」

  「……你的感覺真的和我不合啊!」

  「有人喜歡下雨嗎?」

  顯然有吧。我沒有回答,只走在她前面。我不知道她家確實的位置,只知道跟我家方向相反。我走出校門,朝跟乎常相反的方向前進。

  「你去過女生的房間嗎?」

  她在我身邊說道。

  「雖然沒有,但同樣是高中生,我想應該差不了多少,沒什麼好玩的吧。」

  「是沒錯啦。我的房間很樸素。京子的房間裡貼滿了樂團的海報,比男生還像男生。你喜歡的陽菜,她的房間裡都是填充玩具之類的可愛玩意。對了,下次跟陽菜三個人一起去玩吧?」

  「謝謝,不用了。我在漂亮的女生面前會緊張,說不出話來。」

  「這是裝傻說我不漂亮,但沒用的。那晚你說過我是第三可愛,我可沒忘記喔!」

  「你不知道班上同學我想得起長相的,只有三個人。」

  這樣說是有點過份,但我確實沒法記得所有同學的長相。我不跟別人往來,不需要有記得別人長相的能力,所以因此退化了吧。沒有選擇的比較,絕對是不算數的。

  從學校到她家的距離跟到我家差不多。她家有著綠牆紅瓦,位於寬敞的獨棟住宅並列的住宅街上。

  我跟她一起自然堂堂從大門走進去。入口到玄關處有一段距離,走進去後,過了一會兒才把傘收起來。

  她請我進門,我像是討厭濕氣的貓一樣躲進屋內。

  「我回來了——!」

  「打攪了。」

  她元氣十足地打了回家的招呼,我也適當地說了一句。上一次見到同學的爸媽是小學的教學觀摩,我多少有點緊張。

  「家裡沒人喔。」

  「……跟空屋大聲說自己回來了,你腦子有問題吧。」

  「我剛才是在跟我家打招呼。這是我成長的重要地方啊。」

  她偶爾說出有道理的話,我就無法反駁。我也重新對她家說︰「打攪了。」然後跟在她後面把鞋子脫掉。

  她沿路把燈打開,好像賦予了空屋生命。她帶我去洗手間洗手漱口,接著到二樓她的房間。

  第一次受邀進入的女生房間很大。什麼很大?全部。房間本身、電視、床鋪、書架、電腦,真令人羨慕,我瞬間這麼想。但一想到這應訪跟她父母的悲傷呈正比,如此一來,憧憬立刻煙消雲散。毋寧說室內滿是空虛。

  「隨便坐。困的話就在床上睡一下,但是我會跟恭子告狀。」

  她說完自己在書桌前的紅色旋轉椅上坐下。我遲疑地坐在床上,床墊彈性很好。

  我環視屋內,正如她所說的很樸素,跟我房間不一樣的地方只有空間大小跟可愛物品,以及書架上的書吧。她的書架上全都是漫畫,熱門的少年漫畫跟我不知道的漫畫都有。

  我繞了幾個圈子之後,她發出好像要吐的「呃」的一聲,低下頭來。我冷眼旁觀,她突然抬起頭。

  「要玩什麼?真心話大冒險?」

  「你不是要借我書嗎?我是來借書的。」

  「不要急啊,這樣縮短壽命會比我先死喔。」

  她竟然咒我。我怒目而視,她扁著嘴露出奇怪的表情。我心想,這是生氣就輸了的遊戲吧,我好像馬上就要輸了。

  她突然站起來,走向書架。我以為她終於要把《小王子》給我,但她從最下面的抽屜裡拿出摺疊式的將棋棋盤。

  「來下棋吧!這是我朋友忘在這裡的,一直沒來拿。」

  我沒有拒絕的理由,就接受了她的提議。

  結果將棋對局纏鬥了半天,最後是我贏了,其實我覺得是壓倒性的勝利。但是,詰將棋跟和人對奕的情況不一樣,我沒法掌握節奏。下了王手。(註12)她竟然不甘心地掀了棋盤。喂——。

  我撿起散落在床上的棋子,望向窗外,外面仍舊下著大雨。

  *註12︰日本將棋的王手等於將棋的將軍。

  「雨小一點你就可以回去了。在那之前,陪我玩吧。」

  她像看穿我的心思般說道。收好將棋棋盤,這次她拿出了電視遊樂器。

  我已經好久沒玩電視遊樂器了。一開始是格鬥遊戲,按著控制器上的按鈕,畫面中的人物就能輕易地傷害對手,享受對方受傷的模樣,這種窮凶極惡的遊戲。

  我平常不玩遊戲,於是要她讓我先練習了一會兒。看著畫面操作,她給了我各種建議。

  我以為她也有親切的一面,其實完全不是如此。對戰的時候,她毫不客氣地報了剛才將棋的仇,使出各種讓畫面變色、人物發出波動的絕招,把我的角色打得落花流水。

  但我也不是乖乖挨打。隨著遊戲進行,我學會了撇步,躲開對方的攻擊,摔倒防禦的對手等等,她的角色只會拚命攻擊,我則給了她好看。就在我勝利的星星數目跟她差不多、就快要贏時,她關掉了電源。所以說啊,喂——

  她完全不顧我責難的視線,重整架勢換了一個遊戲,再度啟動遊戲器。

  她有各種遊戲,跟她一起玩了幾個對戰類的,我們最不分上下的是賽車。雖然是跟人比賽,但其實也是跟時間和自己的比賽,這或許跟我的個性比較合也說不定。

  在大電視上玩賽車遊戲,被人超越、超越別人。我平常就沈默寡言,一集中精神就更加不說話了。相反地,她不停「啊啊!」「討厭!」地吵得要命,這樣世界上存在的音量互相抵消了。

  除了妨礙我的集中之外,她唯一跟我說話是在比賽進入最後一局的時候。

  她非常不經意地問了我一個問題。

  「『交情好的同學』,沒打算交女朋友嗎?」

  我一面躲避路面上的香蕉,一面回答。

  「我不想交也沒辦法交,我沒有朋友。」

  「女朋友就罷了,交朋友吧。」

  「等我想交的時候再說。」

  「想交的時候,嗯,喏。」

  「嗯。」

  「你完全沒意思,要我當你女朋友吧?」

  這個問題實在太過離奇,從某方面來說,算是她最拿手的正面攻擊。我不由得瞥向旁邊,畫面中立刻出了車禍。

  「哇哈哈哈,撞車了!」

  「……你在說什麼啊?」

  「啊,女朋友?只是確定一下而已。你並不喜歡我吧?不管怎樣,你都不會想要我當你女朋友吧。」

  「……不會。」

  「很好,我放心了。」

  「……」

  到底是放了什麼心啊,我覺得不可思議。

  我試圖探尋她話中脈絡。

  難道她以為我想跟她成為男女朋友嗎?

  我跟她一起過夜、進入她的房間,難道她是在擔心我可能會錯意,喜歡上她了嗎?

  真是沒有理由,毫無根據的懷疑。

  我很難得地真的覺得很不愉快,明確地感到胃裡累積著不好的東西。

  比賽結束,我放下控制器。

  「把書借我,我要回去了。」

  沈澱在內臟中的感情不肯消散,但我不想讓她知道,所以要逃離這裡。

  我站起來走向書架。雨完全沒有變小。

  「不用急啊。那你等一下。」

  她也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向書架。她在我背後停下腳步,我能聽見她呼吸的聲音。可能是心理作用,我覺得她的呼吸聽起來比平常粗重。

  我不理她,從書架上方開始瀏覽,她可能也正在找書。早放在固定的地方就好了啊,我有點不耐。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吐出一口大氣,同時視野兩端出現了兩隻手臂,原以為她比我先找到了書,但卻不是。在這個階段我就應該明白的,因為她的手臂在我視野的兩邊。

  我突然看不見自己的身體了。

  我從來沒有體驗過別人積極接觸自己的經驗,一時之間,無法掌握眼前的狀況。

  回過神來時,我已經被壓在書架旁邊的牆壁上。我左手是自由的,右手被抓住,舉到肩膀上方的高度,抵在牆上。比方才更加逼近的,除了自己之外的呼吸,還有心跳。熱意、甜甜的香味。她的右手臂環住我的脖子,我看不到她的臉,她的嘴貼在我耳邊。我們的面頰幾乎相觸,不時相觸。

  你在,幹什麼啊。我的嘴在動,卻發不出聲音。

  「……你記得我說過,我把死前想做的事情列了清單?」

  耳邊的,低語。聲音和氣息吹拂在耳垂上,她並不期待我的反應。

  「你為了要實現目的,所以才問我想不想讓你當我的女朋友嗎?」

  黑髮在我鼻端搖晃。

  「叫你來家裡也是喔。」

  我覺得她好像輕笑了一下。

  「謝謝你說沒有這個意思,我安心了。要是你說有,那我的目的就沒法達成了。」

  她的話跟這個狀況我都無法理解。

  「我想做的事……」

  好甜。

  「是跟不是男朋友,也不是喜歡的人,做不該做的事。」

  不該做的事、不該做的事?

  我在腦中反芻她的話。不該做的事,是什麼事啊?是指現在的狀況,還是在此之前的所有事情?我覺得兩者都說得通,都是不該做的事。我知道她生病,在她死前跟不喜歡的我一起共度的時間、一起過夜、到她房間,說起來全部都是不該做的事。

  「這是擁抱喔。所以啦,不該做的事,就從現在開始。」

  她像是果然看透我的心思般說道。共有的心跳讓她輕易讀出我的思緒,但我還是讀不出她的想法。

  我到底該如何是好?

  「『?????』同學就沒關係。」

  「……」

  我仍然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好。我用自由的左手拉開環住我脖子的手臂,把她的身子推到前面,呼吸跟心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出現的,是她雖然沒喝酒,卻滿臉通紅的面孔。

  她看見我的臉,露出驚訝的樣子。我不像她,不會在人前戴著面具,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我也不清楚,只弱弱地搖頭,不知道是在否定什麼。

  我們望著彼此的眼楮,沈默充滿了緊張。

  我觀察她的表情。她轉著眼珠子,望向不知何處,然後慢慢地嘴角上揚看著我。

  接著,她突然爆笑起來。

  「噗。」

  「……」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開——玩笑的啦。」

  她滿面笑容地說。她甩開我的右手,哈哈哈哈地笑著。

  「啊——————,好丟臉,開玩笑啦開玩笑!跟平常一樣的惡作劇!不要把氣氛搞得這麼詭異啦,真是的!」

  她的豹變讓我啞口無言。

  「真的好需要勇氣喔,要主動去抱你!但是,惡作劇需要真實感呢!我很努力啦,嗯。你不說話不就好像認真起來了嗎?是不是心動了呢?知道你不喜歡我真是太好了,要不然就好像弄假成真一樣。但是,以惡作劇來說是成功了。因為對手是你才辦得到,好刺激喔!」

  我不明白理由是什麼。為什麼啊?

  她的惡作劇第一次讓我真正感到憤怒。

  她像是要擺脫自己行動的羞恥感般喋喋不休,我針對她的怒氣在五臟六腑中慢慢成形,已經無法消化。

  她到底把我當成什麼。我覺得被侮辱了,事實上也是如此吧。

  要是這就是跟他人往來的話,那我還是不要跟任何人扯上關係的好。

  大家都得胰臟病死掉算了。不,讓我吃掉算了。大家的胰臟都讓唯一正當的我吃掉。

  沒想到感情和行動能如此簡單地連結在一起。

  我的耳朵被龐大的怒意堵住,可能什麼也聽不到,包括她的悲鳴。

  我抓住她的肩膀,將她壓倒在床上。

  她的上半身倒在床上,我放開她的肩膀,抓住她兩隻手腕不讓她動彈。我什麼也沒想。

  她稍微掙紮了一下,最後終於放棄,望著我在她臉上投下陰影的面孔,我仍舊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表情。

  「『交情好的同學』?」

  困惑的她。

  「怎麼了?快放手,好痛。」

  我沈默地望著她的眼楮。

  「剛才是開玩笑喔?喏,跟平常一樣鬧著玩的。」

  到底要怎麼樣才會滿意,我搞不清楚自己。要不就是,我已經受不了了。

  我一言不發。而她表情豐富的面孔、交遊廣闊的面孔,跟平常一樣變幻多端。

  她在笑。

  「哎,你決定跟我一起玩嗎?以你來說真是大方啊!好了,快放手。」

  她很困惑。

  「喏,喏,怎麼啦?一點都不像『交情好的同學』。你不是會開這種玩笑的人吧?喂,快放手。」

  她生氣了。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可以這樣對女孩子嗎?快點放手!」

  我以可能是到目前為止最不為所動的眼神直視著她。她也沒試圖避開我的視線,我們在床上互相凝視,沒有比這種場景更浪漫的吧。

  她終於沈默下來,什麼也不說了。只有大雨的聲音隔著窗子像是在責怪我。她呼吸和眨眼的聲音,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直直盯著她看,她也直直盯著我看。

  所以我明白了。

  她沒有說話,面無表情,但是眼中浮現了淚水。

  看見她的眼淚,我一開始就不知從何而來的怒火,像是不曾存在過似地溶解了。

  心頭一塊大石落下的同時,後悔湧了上來。

  我輕柔地放開她的手腕,站起身來,她驚愕地望著我。我看了她一眼,然後不忍直視。

  「對不起……」

  她沒有回答,仍舊躺在床上,維持剛才被壓住的姿勢。

  我拿起放在床上的包包,像逃跑般握住門把。

  「……『過份的同學』。」

  背後傳來的聲音讓我瞬間躊躇了一下,然後沒有轉身,說道。

  「對不起,我回去了。」

  說完這句話,我打開了應該不會再來的房間門,迅速地逃離。沒有人追上來。

  我沒有替她鎖門,就這樣在雨中走了幾步,然後發現頭髮淋濕了,我急忙撐起傘走到大路上。柏油路上泛起夏天的雨味。

  我斥責想折返的自己,一面想著回學校的路,繼續往前走。雨下得更大了。

  思考。終於平靜下來,自己思考。

  越想只越覺得後悔。

  我到底做了什麼啊?我對自己非常失望。

  我不知道對誰憤怒原來會這樣傷害別人,會這樣傷害自己。

  是因為看見了她的表情嗎?是因為看見她的眼淚嗎?感情一發不可收拾,遺憾這種感覺一發不可收拾。

  我發現自己緊咬著牙關,牙床都開始發痛了。我竟然有因為人際關係傷害自己身體的一天,真是瘋了。但我能感覺這份痛楚是對自我的懲罰,顯然腦袋還清楚,但這樣並不能抹消自己的罪過。

  她說的惡作劇是導火線,那傷害了我的感情。雖然是事實,但就算是事實,也不能成為我對她施暴的藉口,即使我被她無意之間傷害了也一樣。

  我受傷了。受傷了?什麼受傷了啊?回想她的氣息跟心跳,仍舊不明白。只不過,不知怎地,覺得不可原諫。無法以道理解釋的感情,讓我傷害了她。

  我在獨棟住宅間穿梭。平日的午後,四下不見人影。

  就算我突然消失,也一定不會有人注意到吧。

  周圍安靜到讓我這麼覺得。突然,背後突然傳來的聲音嚇了我一跳。

  「『不引人注目的同學』。」

  非常沈穩的男性聲音。我猛然回頭,撐著傘的同班同學站在那裡。在他出聲之前,完全沒有察覺他的存在,我覺得不可思議。第一是他出聲叫我,第二是一向溫柔惇厚的他臉上帶著憤怒的表情。

  我跟他說話,今天已經是第二次了。真是稀奇,我竟然在一天之內跟同一個人說兩次話。

  乾淨溫和的男生,我們班的班長。我想知道他為什麼叫我,便壓下跟他無關的動搖,和他打了招呼。

  我期待他的反應,他卻只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我沒辦法只好再度開口。

  「你住在這附近啊。」

  「……不是。」

  他果然好像不高興,可能他也討厭下雨吧。下雨的時候拿東西很不方便,但現在他穿著便服,手上除了傘以外什麼也沒有。

  我看著他的臉。最近我終於學會解讀別人的表情了。他不知怎地滿肚子不高興地跟我搭話,我想知道原因,便勉強承受著他的視線。

  我也沒有說話,一面安撫自己的情緒,一面默默地看著他,結果他先忍不住了,以非常難受的表情叫我的名字。

  「『不引人注意的同學』才是,為什麼在這種地方?」

  我並不介意他跟平常不一樣,直呼我的名字。我比較介意的,是我的名字從他口中聽來彷彿有別的意思,比方說,像是「不可原諒的傢伙」。雖然不知道理由,暫時就先這樣了。

  我沒有回答,他咋舌道。

  「『不可原諒的傢伙』,我問你為什麼在這裡?l

  「……有點事。」

  「是小櫻吧。」

  熟悉的名字讓我心臟彷彿收縮了,我喘不過氣來,沒法立刻回答。這他也無法原諒。

  「我說是小櫻吧。」

  「……」

  「回答我!」

  「……你說的小櫻,如果跟我認識的同班同學是同一個人的話,那就是了。」

  我淡淡地期待可能是他誤會了,但他咬牙切齒的表情粉碎了我的期待。這下子我確定他對我不懷好意,卻不知道為什麼。

  怎麼辦才好呢?

  我的思考立刻就毫無意義,原因正是他接下來說的話。

  「小櫻……」

  「……」

  「小櫻為什麼跟你這種人……」

  啊,原來如此。

  我刻意忍住幾乎脫口而出的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知道他為什麼對我不懷好意了。我不由自主地抓抓頭。這下好像會很麻煩,我心想。

  要是他有好好地看清楚狀況,我就可以岔開話題或是辯解,但他針對我的離譜怒氣讓他盲目。

  或許我們今天在這裡踫面並不是偶然。比方說,他跟在我們後面之類的,我可以想出各種不同的情形。

  他應該是在戀愛吧,所以他把搞錯對象的嫉妒投射在我身上。盲目的嫉妒,導致他失去了正確的觀察力,失去了平常客觀的自我審視,可能還失去了其他的東西。

  總之,我先嘗試跟他解釋事實,我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

  「我跟她不是你想像的那種關係。」

  我的話讓他眼露凶光。我心想糟了的時候已經太遲,他惡狠狠地大聲責備我,雨聲都被壓過了。

  「那到底是什麼?兩個人一起去吃飯、一起去旅行,今天還去她家玩。班上大家都議論紛紛,說你突然開始纏著小櫻不放。」

  旅行的事是哪裡洩漏出去的,我有點介意。

  「說我纏著她不放是不正確的,但說我願意陪她太過傲慢,說她允許我陪她又太謙卑。我們有往來,並不表示我們是男女朋友。」

  往來,這個詞讓他表情動搖,於是我補充說明。

  「總之,不是你跟班上同學以為的那種關係。」

  「就算是這樣,小櫻還是花時間跟你在一起。」

  「……說得也是。」

  「跟你這種不合群的陰沈傢伙!」

  他憎惡地說出的評語,我並沒有異議。看起來應該是這樣沒錯,事實估計也是如此。

  她為什麼要跟我在一起,這我也想知道。她說,我是唯一能給她真相和正常生活的人。說得滿像回事的,但要拿這當理由我覺得總有點不太對。

  於是我保持沈默,他也一樣。他視線仍舊炙熱,表情僵硬地站在雨中

  漫長的沈默持續著,一直持續著。我以為對話已經結束了,他可能也發現自己對我的怒氣是不對的,跟剛才的我一樣正在後悔也未可知。但也可能不是這樣,盲目的他或許無法釐清自己的感情。

  隨便怎樣都好。不管如何,我們繼續對峙下去不是土策。我轉過身去。我以為他會就這樣看我走開,要不就是我想快點獨處。這也是隨便怎樣都好,我的行動並不會改變。

  仔細想想,我只從小說裡得知戀愛的人是盲目的,並沒有接觸過他人的內心,要解讀真人的行為根本是天方夜譚。小說裡的人物跟真人是不一樣的,小說跟現實是不一樣的。現實絕對沒有小說那麼美麗,也沒有那麼乾脆痛快。

  我走向沒人的方向,背上仍舊感覺到剌人的視線。我並沒有轉身,因為轉身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她絕對不會喜歡把人際關係像數學公式一樣思考的我。我希望背後的他能理解這一點,但應該沒辦法吧。

  讓人盲目的不只是戀愛,我不知道思考也會讓人盲目。當肩膀被人抓住時,我才發覺他從後面追了上來。

  「等一下!」

  我沒辦法只好轉過身。雖然是誤會,但他的態度讓我有點退縮。然而,我沒有表露出來。

  「我話還沒說完!」

  這麼想來,我可能也情緒激動。這可能是人生中的初次體驗。也就是說,和人發生爭執,情感激烈衝突,失去了以理性思考的部分。

  我說出了顯然是要傷害他的話。

  「啊,告訴你一件事,一定能派上用場的。」

  我盯著他的眼楮,打算狠狠地給他一記。

  「那個孩子好像討厭糾纏不清的人。以前的男朋友似乎就是這樣。」

  最後,我看見他逼近的臉,是這幾分鐘內沒見過的非常扭曲的表情。我不明白這表情的意義,但完全無所謂,就算明白,結果也不會改變。

  我左眼附近受到強烈的衝擊,整個人猛地往後倒,一屁股跌在被雨淋濕的柏油路上。雨立刻打濕了制服,掉下的傘發出鈍音在地上打轉,同樣落地的書包也倒在地面上。我吃了一驚,猛然轉向他,左眼視線模糊看不清楚。

  「我就是糾纏不清!我啊,我啊……」

  他說著。他雖然面向我,但顯然他的話不是對我說的。我發覺自己觸及到他的痛處。我因為要傷害別人而受到了傷害,真是不像話。我深切地反省。

  我確實是第一次被人打,還真的蠻痛的。我知道哪裡被打了,但不知為何心裡深處也在痛。再這樣繼續下去,可能真的會灰心喪志。

  我坐在地上抬頭望著他,左眼的視力還沒恢復。

  他呼吸粗重地垂眼望著我。他沒有明說所以不能下斷論,但她以前的男朋友恐怕就是他。

  「像你這樣的傢伙,憑什麼接近小櫻!」

  他一面說,一面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東西扔向我。我攤開那一團東西,是我之前不見的書籤。原來如此,我開始明白他話中含意了。

  「原來是你啊。」

  他不肯回答。

  我一直認為他端正的面容下有著穩重的個性。他在全班面前引導大家討論的時候、偶爾到圖書館來借書的時候,都帶著穩重的笑容。但是,我並不解他的內心,我看到的只是他準備好讓外界看的面容。果然重要的不是外表,而是內在。

  我想著該怎麼辦。先傷害他的是我,所以他的攻擊或許算得上正當防衛。雖然有點過份,但我確實不知道他到底傷得有多重,所以站起來反擊感覺有點奇怪。

  他看起來仍舊非常激動,要是能設法讓他平靜下來就好了,若是說錯話,一定會火上加油。越過了他情感界限的人,確實是我。

  我望著他,不時覺得他的行動比我正當。他一定是真的喜歡她,雖然方法不正確。不對,雖然方法有問題,但他一心想著她,希望跟她共度所有的時光。因此,他憎恨我佔據了她的時間。

  而我呢,要是我不知道她一年之後會死,就根本不會跟她一起吃飯,一起旅行,也不會到她家去。她的死亡把我們連結在一起。但是,死亡是所有人都必須面臨的命運,所以我跟她的相遇是偶然,我們一起共度時光也是偶然。我完全沒有刻意要這麼做的意思,也沒有純粹的感情。

  就算是不與人往來的我也知道,錯誤的一方必須服從正確的一方。

  這樣啊,那就讓他揍到滿意為止吧!不明白別人的感情就想跟人往來,是我不對。

  我毫不閃躲地承受著他惡狠狠的視線,想傳達我的意念,想傳達我會服從你的意念,但是卻沒有成功。

  他粗重地喘著氣,我看見他身後有個人影。

  「這是,在幹什麼……?」

  這個聲音讓他像被雷擊中一樣,倏地轉過身。雨傘晃動,雨點打在他肩上。這時機不知是好是壞,我簡直像是事不關己一樣,望著他們兩人。

  她撐著傘,輪流望著我和他的臉,想搞清楚眼前的狀況。

  他似乎要說些什麼,但話還沒出口,她就跑過來,撿起掉落在地的傘遞給我。

  「『過份的同學』,這樣會感冒的……」

  我接受了她略為不適當的溫柔,聽見她倒抽一口氣。

  「『過份的同學』!血,你流血了!」

  她慌亂地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按在我左眼上方。我不知道流血了。這樣一來,他或許不是赤手空拳,但我也並不想知道凶器是什麼。

  他站在她後面,我望著他的表情。他臉上顯著的變化筆墨難以形容,我不由得覺得滿溢的感情一定就是這樣。

  「怎麼了?」「為什麼流血?」她繼續問道。

  他的感情讓我目不轉楮,完全不理會她的關心。但沒有關係,他替我說明了。

  「小櫻……為什麼跟這種傢伙……」

  她仍把手帕按在我左眉處,轉頭望著他。他看見她的面容,表情再度扭血。

  「這種傢伙……是說誰……『過份的同學』嗎?」

  「對,這傢伙纏著小櫻,我讓他不要再多管閒事,教訓了他一下。」

  他辯解似地說道。可能是想讓她回心轉意,希望她再看他一眼吧。盲目的他已經讀不出她的心意了。

  我身為旁觀者,只能默默地守望事情的發展。她面對他僵住了,只有手仍舊拿著按在我臉上的手帕。他好像希望被誇獎的小孩一樣,帶著懼意笑了一下。

  幾秒鐘之後,他的臉上充滿了恐懼。

  她把在僵住的時候累積在胸中的情感吐露出來,對他說了一句話。

  「……人渣。」

  她的話讓他目瞪口呆。

  她很快轉向我,而臉上的表情讓我小小吃了一驚。我以為她變化萬千的表情都是明朗的,我錯了。就算生氣,就算哭泣,都是明朗的。我錯了。

  她也會有這種表情啊。

  這種好像要傷害他人的表情。

  她看見我表情立刻變了,帶著困惑的笑容。在她的催促下我站了起來,襯衫和褲子都濕透了,幸好是夏天,我不覺得冷。因為氣溫,也因為她握著我的手腕。

  她用力拉著我的手走向他,看著他的臉、看見他驚愕的表情,我確信他以後不會再偷拿我的東西了。

  我走過他身邊,任她拉著我前進,但她突然停下腳步,我幾乎撞上她的背,我們的傘踫撞在一起,大顆的雨滴紛紛落下。

  她沒有回頭,平靜地大聲說道。

  「我討厭孝宏了,所以再也不要接近我和我周圍的人。」

  被叫做孝宏的男生什麼也沒說。最後,他的背影看起來好像在哭。

  我就這樣被她控回家。默默地進門,她把毛巾跟替換的衣物遞給我,叫我去淋浴,我不客氣地照做了。借用了男生的T恤、內褲和運動褲,這才第一次得知她有個年長許多的哥哥,我甚至不知道她家有些什麼人。

  我換好衣服,被叫到二樓她的房間。我走進門,她跪坐在地板上。

  於是,我跟她一起經歷了人生最初的體驗。人際關係貧乏的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於是就借用她的話。

  她說,這叫做言歸於好。

  這比我之前體驗過的任何人際關係,都讓人坐立不安、難以為情。

  她跟我道歉,我也跟她道歉。她跟我解釋︰「我以為你會為難地一笑置之。」所以我也解釋︰「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覺得被侮辱了,所以很生氣。」

  她在雨中追過來,是因為這樣下去我們的關係一定會惡化,而她不希望如此。而她被我壓倒之所以哭出來,只是因為男生力氣大,被嚇到了而已。

  我只一個勁兒地打心底道歉。

  途中,我想到被留在雨中的他,還是有點在意。我們的班長果然是她的前男友。我老實說出了在雨中想到的話。

  「與其跟我在一起,不如跟他這樣真心喜歡你的人在一起比較好。我們只是那天偶然在醫院踫到而已。」

  我這麼說後被她罵了。

  「才不是偶然呢。我們都是自己選擇走到這一步的。我跟你同班、那天在醫院踫到,都不是偶然,也不是命運。讓我們踫面的,是你在此之前做的各種選擇,跟我在此之前做的各種選擇。我們是因為自己的意願才相遇的。」

  我啞口無言,說不出話來。

  我真的從她身上學到很多。要是她不是只能再活一年,可以活得更久的話,一定能教我更多的東西吧。不對,不管有多少時間,一定都不夠。

  拿起裝著濕衣服的袋子跟包包,以及向她借的書。我看書是按照入手的順序,所以書架上堆著的書會先看,一時之間還輪不到這一本。我這麼告訴她,她說,一年以後再還就好。也就是說,我答應在她死之前都跟她要好。

  第二天,我到學校去參加輔導課,我的便鞋並沒有不見。

  我穿著便鞋走進教室,她不在,第一堂課開始了她也沒來,第二堂也沒來,第三堂也沒來,一直到放學也沒見到她。

  她為什麼沒來的理由,我當天晚上才知道。

  她住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