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學姐,聽說你快心動了。*

  等啊等啊等,等到兩條腿都麻木了,才終於輪到阮默默上車,幸運的是她前面沒多少人,而車上的空位還有很多,她不用再抱著枇杷站回學校。

  長時間保持站立的姿勢,她的腿有點不聽使喚,她小心翼翼地護著懷裡的枇杷,側頭看著台階上車。忽然手上一輕,她愣了一下,抬頭,紀然那張萬年不變的面癱臉映入眼簾。

  紀然一手插在褲兜裡,一手輕輕鬆鬆地舉著那三箱枇杷,挑眉對愣神的阮默默說道:「學姐,妨礙他人上車是很不道德的。」

  他說完,插在褲兜裡的手抽出來,往投幣箱裡塞了兩元紙幣。

  司機好心地提醒他:「同學,你投過幣了。」

  「幫她投的,」紀然指指阮默默,又對她說道,「還不快上來?」

  阮默默忙跟上去。

  紀然在車尾一排二連座前站定,看了阮默默一眼,讓她先坐進去。

  枇杷在他手裡,阮默默不敢反抗,忍氣吞聲地進去了。

  沒過多久,塞得滿滿噹噹的公交車啟動了,車身一搖一晃的跟搖籃似的,阮默默打了個哈欠,感覺眼皮不停地往下墜。她不停地在心裡警告自己:不能睡,不能睡!身邊坐著一個惡趣味的毒舌男,萬一她睡著後不小心靠在了他身上或者打起了酣,豈不是會被他笑死?

  可再強大的意志也敵不過這一波強過一波的睡意,只堅持了一會兒,她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身子隨著公車的節奏一搖一晃的。

  紀然看得好笑,按亮手機偷拍了一張。

  這時,司機突然來了個急剎,紀然救援不及,眼睜睜地看著她的額角撞在車窗上。

  撞得有點重,阮默默直接痛醒了過來,她捂著額角低呼了一聲,對上紀然那雙還沒來得及收起笑意的眼睛。

  果然又被嘲笑了!

  阮默默氣哼哼地揉了揉,索性身子往前趴在前座的椅背上繼續睡——反正最丟臉的一幕已經被他看到了,再丟臉些也沒什麼了!

  這麼想著,她心安理得地睡了過去。

  方才她是坐得直直的睡的,紀然不好動手,現在她趴了下去,他就伸手越過她,把大敞開的車窗拉攏,只剩下一個小小的縫隙,送來絲絲縷縷涼涼的風,吹得阮默默的發尾在空中打旋兒。幾縷髮絲落在了她臉上,似乎是有點癢,她隨手扒了扒,卻沒扒下去,她咂咂嘴,繼續睡。

  紀然的眉眼瞬間溫柔得不成樣子,他伸手將她的發絲撥到耳後,就這樣看著她沉靜的睡顏,陷入了回憶。

  他第一次見到阮默默是大一入學的那一天。他初中起就住校,沒有父母陪同也能將自己的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條,所以他拒絕了父母送他的提議,獨自來學校報到。c大的新生接待很人性化,他一下公交就看到了一塊高高舉起的,寫著「東方語系」四個字的牌子,他走過去,對舉牌子的學長報上了姓名和專業,學長立刻安排了另一個學長來帶他去接待處。

  學長將他帶到接待處,對一個背對著他們的女生喊道:「阮默默,快來接待一下你們專業的學弟!」

  「哎!」她應了一聲,然後才轉過頭來,束起的馬尾在空中劃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她對他們笑彎了眼睛,「這就出來。」

  說完她邁開長腿,輕鬆地跨過面前的障礙物,來到他們面前,笑著問道:「學弟叫什麼名字啊?」

  她的模樣很親切,細眉大眼,瓊鼻粉唇,身形纖瘦,腰背挺直,站姿亭亭,同樣是土得掉渣的翔黃色系服,穿在她身上看著似乎要順眼許多,笑臉也是燦爛得恰到好處,既不會讓人覺得生硬,也不會讓人覺得過分熱切。

  紀然扯了扯嘴角:「紀然。」

  「學弟就交給你了,我先回校門了,老徐那裡需要我。」學長說道。

  「好,」她點點頭,聲音溫溫柔柔的,「辛苦了。」

  然後她轉過頭,看他身後沒跟著人,問道:「學弟是一個人來的嗎?」

  「嗯。」

  她打量他一眼,說道:「我先帶你去交費註冊報導,排隊要花不少時間,你可以先把行李放在這裡,我們的人會幫你看著的,行嗎?」

  她的聲音細細的,語調也柔柔的,好像一點棱角都沒有。仔細聽還帶著點啞,這是因為她已經在這個地方忙碌了一整天,接待了不知道多少個新生了。

  紀然很無聊地想道:這個學姐好溫柔。

  他從善如流地點頭,問她:「放在哪裡?」

  阮默默帶他走到一個正在埋頭做記錄的學姐面前,敲敲她的桌子,說道:「阿宓,放下行李。」

  那叫阿宓的學姐抬起頭,相貌竟也是出乎意料地好。她從抽屜裡抓出一對牌子遞給阮默默,皺眉,嗓子嘶啞得有些難聽:「不是讓你休息著讓那些下午才來的人去帶嗎?跑了一天不覺得累?」

  「好好好,帶了這個我就不帶了,你快別說話了,待會兒回來了陪你去買潤喉糖。」她說著,把一個牌子系在紀然的行李上,另一個遞給他,「憑牌子取行李,可別弄丟了。」

  紀然把牌子套在手上,沒說話。早就聽說c大語院的姑娘質量高,開學第一天他就見了倆,古人誠不我欺。

  排隊報名花了大概一個小時,紀然以為阮默默會去做點別的事,可她並沒有,她簡單地介紹了一下報到繳費這棟樓是用來做什麼之後就站在一旁,他不愛說話,她也沒有主動找話題,安靜地站到他交完費出來。

  看著他出來,她想了想,說道:「本來接下來應該拿了單子去領床上用品的,但你的東西多,我一個人又幫你拿不過來,所以我先帶你去把寢室看了東西放了,再去領床上用品。好嗎?」

  行嗎?好嗎?

  學姐一向這麼好脾氣地徵詢別人的意見嗎?

  紀然笑了笑:「行。」

  阮默默就帶著他去取了行李,往宿舍走去。一走出南湖那塊小空地,她就盡職盡責地為學弟介紹起沿路的建築來。

  這麼說了一天,難怪嗓子會啞了。

  紀然忍不住側目去看她,她白皙的雙頰上飄著紅暈,額角和鼻尖佈滿了細細的汗珠,鬢邊的發絲早就被汗水浸濕了,顯得有些狼狽……儘管如此,她仍然耐心而細緻地告訴他:「三食堂的飯菜是最好吃的,也離我們的教學樓最近。一食堂的飯菜最難吃,我只有軍訓的時候吃過,你們軍訓應該也會被安排在一食堂統一就餐,要是吃不慣的話你可以偷偷溜號……就是不知道教官對男生排管得嚴不嚴,以前我們教官對我們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她儘可能地將自己的經歷分享出來,儘管這一天下來她已經說了十幾二十遍了,但這是讓新生們盡快融入新環境的最好方法。

  可能是實在難受,她有時說到一半就停下來,要麼咽嚥口水,要麼輕咳兩聲,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說下去。

  每每聽到她小小的咳嗽聲,紀然的心就會緊一下,他其實挺想讓她別講了,休息一下吧,卻又怕自己不會說話,讓她以為他是嫌她吵了,只能忍著。偶爾會看到新奇的東西,他也忍下提問的*——雖然不能阻止她說話,但至少能讓她少說點話。

  大概是他一直不搭腔讓她以為他不感興趣,漸漸地她就沒說了,沉默地走在他身旁,別人或許會覺得這種沉默太尷尬,紀然卻暗自鬆了口氣,然後又覺得自己這個念頭挺搞笑的。

  帶他走完全部流程,她擦了擦額頭的汗,對他說了今天、也是接下來的一年半中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就這樣了,奔波了一天累了吧,早點休息。祝你在新學校中過得愉快。」

  他彎了彎嘴角:「謝謝學姐。再見。」

  明明一句「謝謝學姐」就夠了,他卻加了一句「再見」。

  因為他真的蠻期待和她再見的。

  可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沒見到過她,她不是輔導員助理,不會來帶新生班的自習;她是學生會的幹部,有課沒課都很忙;她下學期就要考專四了,對學習抓得很緊。

  一個在一樓,一個在三樓,一個從這個入口進教學樓,一個從那個入口進教學樓,一個學期打不上照面是很正常的事情。

  也就是說,第二次見到她的時候,已經是大一下學期的事情了。

  當時他從二樓的輔導員辦公室裡出來,途經學生會活動室,忽然聽見裡面響起了一個他熟悉又不熟悉的聲音。

  熟悉的是音色,不熟悉的是音量和音調。

  他往裡面看了看,果然看到阮默默就在裡面,她兩頰通紅,眉頭緊皺,一手拿著一份捲起來的文件,一手叉腰,一副很生氣快要氣炸了的表情。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腳步,暗矬矬地躲在門外偷聽,很快就聽出了她生氣的原因:最近有活動要用到展板,做展板很累,所以她特意安排了五個女生負責,其中四個沒做多少就嫌累,把活兒都推給了剩下那個人。她無意中撞見那個女生一個人做展板後,不輕不重地說了那四個女生幾句,結果那四個女生不但沒有悔過之心,還在活動群裡開了匿名冷嘲熱諷。

  「……就算有什麼不滿,當面提出來很難嗎?以為開了匿名別人就不知道是你們了嗎?都是大學生了,怎麼連敢說敢認,敢作敢當的血性都沒有?」

  她生氣的樣子很暴躁,與初見時給紀然留下的溫柔的印象截然相反——眉頭緊皺,面色嚴肅,一雙瞪得渾圓的眼睛裡彷彿跳動著兩簇燃燒的火苗。

  面前的四個女生耷拉著腦袋,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出,足以見得此時的她有多嚇人。

  原來她的聲音並不是他認為的那樣沒有棱角。

  紀然笑了,他覺得這個學姐很有意思——長這麼大,他見過不少平日裡脾氣特別好的人發火,可脾氣好的人,發火也是和風細雨的,一點威懾力都沒有,全然不像這位學姐,明明是一副好脾氣的模樣,不發火的時候看著也溫溫柔柔的,發起火來卻威懾力十足。

  一個人怎麼會有迥然不同的兩種性格呢?

  **

  一個小時後,紀然拍醒睡得很香的阮默默,說道:「到了。」

  阮默默揉揉眼睛,站起身迷迷瞪瞪地往外走,完全沒注意到自己好像忘了什麼東西。

  直到紀然一聲不吭、任勞任怨地幫她把枇杷搬到了仙姝苑樓下,她才想起來,很不好意思地從他手裡接過東西,紅著臉說:「謝謝學弟。」

  她臉上睡覺時壓出來的紅痕還沒消下去,眼皮子也渴睡地低垂著,又蠢又萌。

  紀然說:「不用客氣。」

  總算沒有接什麼欠揍的台詞了。阮默默心道,抱著枇杷走進宿舍樓,剛走進去沒幾步,她就聽到紀然在叫她:「學姐。」

  難不成他後悔說了一句正常的台詞,想補刀?

  阮默默多想假裝沒聽到直接走人,可出於禮貌,她還是停下來轉頭看著他。

  紀然第一次對她展示了露牙的笑容,揮揮手,說道:「學姐,我叫紀然,紀曉嵐的紀,然後的然。」

  五月初的陽光正好,他穿著一身白t黑褲,乾乾淨淨地站在暖陽中,臉上的笑容比這一地春光還要燦爛。

  阮默默好像聽到了自己過分響亮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