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天的交通費不報銷的話,按照我節約的本性,我肯定會擠公共汽車,而不是打的上班。自從發現翻譯是這樣一門大費腦力的工作之後,我便養成了和瀝川一樣的習慣,寧願花錢,也不肯在細節上消耗自己。打的還有一個好處,就是省去了問路的麻煩。
我乘著出租來到香籟大廈的十九層,CGP中國總部。接待我的是人事部經理蔡靜菲。她帶我參觀了各個部門的辦公室,會議室,休息室,咖啡廳。我發現CGP的工作人員並不多,全部加起來,大約三十人左右。其中,有三位外籍設計師,兩位講法語,一位講德語。盡管帶著濃重的口音,他們都能說非常流利的英文。蔡靜菲說,這三位外國設計師都不大懂中文。如果他們要和客戶打交道,必須通過翻譯。此外,公司裡所有重要文件,尤其是標書和設計案,都必須用中、英、法三國文字抄送蘇黎士總部備檔。還有,這裡的中國設計師們,也有一大半並不精通英文、法文、或德文。所以總部過來的重要通知和郵件,需要譯成中文向下傳達。同時,中國設計師如果需要和總部聯系,也需要翻譯的參與。「所以,翻譯組的工作非常重要,也相當忙碌。」
我當然知道香籟大廈是瀝川工作的地方。和瀝川在一起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向我提過。不過瀝川是個公私極度分明的人。他的個人生活極端不願被外人打擾。所以,CGP的人,我只認得一位,就是瀝川的秘書朱碧瑄。
聽完了蔡靜菲的介紹,我忽然省悟,那個F2出國的翻譯,正是在CGP工作了近七年的朱碧瑄。
看完了十九層所有主要的辦公室和活動室,蔡靜菲說:「總裁、副總裁、首席設計師以及他們的秘書的辦公室,在第二十層。請往這邊走。總裁先生今天本來要見你,他有急事出去了。我們去見副總。」
上電梯到二十層,迎面一溜裝修異常豪華的辦公室。我在第二間辦公室的門上,霍然看見了「L.C. Wong」字樣。剎那間,我的心臟好像被一只手捏住,不能呼吸。
「你不舒服?」覺察到我的步子忽然加快,蔡靜菲問道。
是的,我不舒服,我急於逃走。
「沒有。可能是要見副總,心裡有點緊張吧。」我故作輕松地笑笑。
蔡靜菲說:「剛才那間是我們公司的首席設計師王瀝川先生的辦公室。他是瑞士華人,能說流行的中文。」
我問:「王先生今天也不在嗎?」辦公室的門是毛玻璃的。如果裡面有燈光,外面的人可以看出來。
「王先生以前是CGP的總裁兼主設計師,現在是蘇黎世總部的總裁,我們的頂頭上司。他手上仍有很多中國的設計項目。所以我們留著他的辦公室,他偶爾會來北京公干,次數不多。」
「原來,是升職了。」
「應當說,是工作需要吧。CGP Architects隸屬於CGP國際投資。是王總的家族企業。我們這裡的老總和副總,以前都是他的手下愛將。」她臉上的崇拜之情,溢於言表。
「哦。」
「王總不喜歡人家叫他王總,如果你遇到他,叫他王先生就可以了。他雖出身富貴,為人異常溫和,也非常低調。以前中午,都是和大家一起在餐廳裡吃飯的。」
「哦。」
「王先生才華橫溢,是建築界的傳奇人物。他調走的時候,我們這裡的人都很傷心。」
「哦。」我覺得蔡靜菲的話中,充滿了感情。
不知不覺,我跟著她走進了第三間辦公室。進門的第一間房是秘書辦公的地方,裡面有縱深的套間。「小田,這是新來的安妮,翻譯組的英文翻譯。現在見張先生方便嗎?我昨天有預約。」
「請進,張先生正在等著你們。」
CGP副總張慶輝是個精干的中年人,黑皮膚、小個子、鷹鉤鼻,有南方人的某種特征。他的話果然帶著濃重的重慶口音。他和我熱情地握手。我們三人簡單地寒暄了幾句,算是認識,他有電話,我們借機出來了。
我的辦公室在1902,電梯的斜對面。辦公室有很好的台式計算機,此外,公司還發給我一個索尼的手提電腦,非常輕,非常小。我做夢也不會想到我能這麼快就擁有一台索尼的手提。
我打開計算機,開始用anne.xie@cgp.com——我在公司的專屬帳號——收郵件。我的任務是翻譯一切從CGP專門轉發或抄送給我等待翻譯的郵件。將中文譯成英文,或將英文譯成中文。法文和德文由其它的翻譯負責。
北京與蘇黎士的通訊非常繁忙,郵件的名單很長。我粗略地看了一下,裡面夾雜著一封瀝川的郵件,歡迎Rene先生進入法國分部工作。Rene先生將接替調往澳地利分部的來諾先生出任巴黎分部的首席設計師。一本正經的公文,通過他的秘書露絲向CGP全球所有的分部發送。
我只用三分鍾時間將它譯成中文,向公司全體成員轉發。同時很高興地發現,這份工作相當輕松。我在兩個小時內完成了所有文件的翻譯,然後去餐廳吃午飯。
餐廳在十八層,不用坐電梯,步行一層,很快就到。餐廳以自助餐的形式同時供應西餐和中餐。我拿了一份炒飯,一碟香辣魚塊,一杯咖啡,在一張桌子上獨自地吃了起來。不一會兒,一位打扮入時的女士端著一碟沙拉十分禮貌地問我,可不可以與我分享一張桌子。我連忙點頭。
「我是法文組的艾瑪,中文名是艾萌萌。你一定是新來的英文翻譯安妮,對嗎?」
「是。」我站起來,接過她手中的茶杯:「我在1902,請多多關照。」
「我在1904,我們的辦公室挨著呢。你看上去很年輕,剛剛畢業嗎?」
「是。我是從九通過來的。」
「碧瑄上周剛走,走得突然。公司急著要人,又不肯花功夫招聘,就直接從九通挖了你過來。」她向我一笑,百媚叢生:「聽說付了不少代價。」
「哪裡,」我說,「九通那邊近來接了很多單子,很忙,其實也缺人。」
「我們都在猜,來的人會是誰。我們天天祈禱,希望九通不會派一個老頭子過來。」她說,「可是你這麼年輕,我們也是大吃一驚。你有二十歲嗎?」
「二十二。你呢?」我覺得,她看上去也不大。
「三十二。」
我嚇了一跳:「不會吧?我覺得你至多二十五歲的樣子。」
「第一,我沒結婚。第二,我天天吃沙拉和維生素。」她用叉子叉了幾片菜葉,就著意大利的沙拉醬,吃得津津有味。
「艾姐——」
「哎,叫我艾瑪。」
「艾瑪,你在這裡多久了?」
「我是公司最老的一批員工,十年。來的時候我也只有你那麼大。」
我在心裡暗暗地想,十年前瀝川還不到二十歲,大學還沒畢業。這個公司顯然不是他來的時候才創立的。
「看來,你很喜歡這裡。」
「是啊。知道我為什麼直到現在還是單身嗎?」她忽然神秘地笑起來。
我搖頭。
她俯耳過來,低聲道:「我企圖引誘這裡的每一任總裁,從來沒成功過。」
見我一臉驚愕,她呵呵亂笑:「果然是小女孩子,這就當真了。——我當然是開玩笑。你下班喜歡逛商店嗎?我知道有幾家店子的衣服相當好。還有,你去不去spa?我手裡有幾張年卡,人家送的。麗莎那家,面膜做得不錯,我有兩張卡,用不了,送你一張。」
說罷,從包裡拿出一張卡,硬塞到我手上。
「謝謝艾瑪姐!」
「艾瑪。」
「是,艾瑪。」
她撕開一個小面包,很斯文地吃著。說道:「你手中的這個包,真別致。」
果然識貨。這個Gucci的包,是瀝川買給我的。
「是嗎?人家送的。」
「男朋友?」
「以前的。早分手了。」
「你男朋友掙不少錢吧?」
「你怎麼知道?」
「這包五年前我看上過,太貴,斗爭了很久,沒捨得買。真貨賣兩萬多塊呢。比一台好的筆記本還貴。配上你這條Calin Klein的牛仔褲,挺時尚,而且是不動聲色的時尚。」
牛仔褲也是瀝川買的。他不喜歡逛店,但買衣服的眼光絕對一流。我看了看手中的包,連忙打馬虎:「這個肯定不是真貨。」
「我若連真假都分不出來,還在這外企裡混個什麼?蔡姐今天介紹你的時候,法語組和德語組的女孩子們全看見了這包,都說你肯定是蕭觀的新一任女朋友。」
我拼命搖頭:「不是不是,蕭總的女朋友是九通人事部的陶心如。」
「怎麼可能?陶心如我很熟,充其量不過是單相思而已。蕭觀雖然花心,但在業界的名聲相當好,他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從來不和公司內部的人談戀愛。陶心如明知故犯,指望用自己的誠心讓蕭觀破戒。到頭來還不是落得個妾心如水、郎心如鐵?」
我再次否認:「總之,我絕對,絕對不是蕭觀的女朋友。」
「是嗎?」艾瑪的目光越過我的頭頂,停留在餐廳的入口處。她呵呵地笑了一聲,居然用她那雙香噴噴白嫩嫩的手擰了擰我的臉蛋。
我抬起頭。看見蕭觀不知何時走了進來,徑直走到我的面前。
「蕭總。」我連忙站起來。
「安妮,」蕭觀淡淡地向我和艾瑪各打了一招呼,「萌萌。」
「蕭總和艾瑪認識?」
「嗯,我和萌萌是校友。她高我一界。是師姐,開校友會時常見面。」
「蕭觀,今天怎麼有空到CGP來?」萌萌仰頭看他,臉上有一種調侃的笑容。
「我來和江總談些事。你知道,我也做房地產,想請他們的設計師幫個忙。」他坐下來,對我說:「怎麼樣,安妮,第一天工作習慣嗎?」
「挺好。覺得比九通輕松。」
「CGP的工作應當不輕松。等投標一開始,你會有很多口譯的工作。最近他們在忙溫州的那個標,你對溫州人的口音熟嗎?」
我頓時開始緊張:「怎麼?我要譯溫州話嗎?聽說那裡有不少客家人。我客家話一句不懂。」
「別緊張,」他笑笑,「你要打交道的絕大部分人是政府官員,他們會努力和你說普通話的。」
「哦。」我松了一口氣,「那麼,那些拍賣行的手冊,您都交給誰了?」
「陶心如。」他說,「陶主任天天罵我。」
「蕭總,您吃午飯了嗎?」我問。
「沒有。隔壁開了一家蒙古烤肉,人人都說好吃。有沒有興趣嘗一下?我請客。」
「謝謝……」我指著我的餐盤,其實我還沒有動,「我已吃了不少,而且,我今天的胃有點不舒服……」
「沒關系,下次吧。」他的表情有點尷尬,顯然自尊心大受打擊。
我們繼續客套了幾句,他很禮貌地告辭了。
我回過頭,看見萌萌拿眼瞪我,目光很奇怪。
「怎麼啦?」
「你,安妮,居然公開拒絕蕭觀?你哪根神經不對?」
「不是說過嗎?我不是他的女朋友。為什麼要陪他吃飯,讓人家誤會?」
「你知道嗎?蕭觀目中無人,眼高於頂,對女孩子極少主動。女孩子們實在花癡得厲害,情願掏錢請他吃飯,他還不去呢。」
「好吧,我承認,我有病,不懂得見竿就爬。好不好?」
「唉,瞧你傻的。想當初,我就是七挑八揀,到現在一事無成。你呀,一定要熬到我這歲數才知道什麼是後悔。」她掏出手機遞給我:「趕緊給人家打電話,說胃不疼了。」
我笑,搖頭,把手機還給她:「我看你們倆挺合適,不如你自己打吧。」
我回到辦公室,繼續工作。工作了一個小時,電話響了。
「喂?」
「是我,蕭觀。」
「蕭總。您好。」
「你的胃好些了嗎?」
還記得這個哪,我嚇得一頭冷汗:「好……好了。」
「晚上可以去吃蒙古烤肉嗎?」
「我……晚上……有瑜珈課。」
「幾點開始?」
「七點。」
「幾點結束?」
「八點。」
「我八點來接你。告訴我瑜珈課的地址。」
沒辦法,我報了地址。
「那麼,安妮,給你十分鍾換衣服時間,八點十分見。」
我還想說點什麼,電話已經掛了。
我練完瑜珈,也不換衣服,滿頭大汗地站在體育館的門口。八點十分,蕭觀開車准時到達。
我自己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他緩緩地開車,半天不說話。我坐在他身邊,也不吭聲。
過了一會兒,路上有紅燈,他忽然說:「你也許不知道,大學時候,我曾經追求過萌萌。那時追她的人很多,我勉強排上號。有一次,她看上了一件衣服,很貴,我沒錢買給她。當然還有別的事,我們分手了。」
我等他說下去。
「後來,我們都畢業了。我下海掙了些錢,她聽說了,主動過來找我。我沒理睬她,她很生氣。」
「這些和我有關系嗎?」
「今天,你當著她的面,給我難堪。她看著我的樣子,心裡一定特別開心。」
「我不知道……」
「知不知道無所謂。」他說,「總之,今晚,你得好好陪我吃一頓蒙古烤肉。」
我覺得,他的邏輯,我沒搞清楚。
「蕭先生,麻煩你把車子停一下。」我冷冷地說。
他的臉一白,汽車嘎然而止。
「請問,你是不是獨生子?」
「是,那又怎樣?」
「因為你是獨生子,有個道理,恐怕你會比我們這些有兄弟有姐妹的人明白得晚些。」我推開車門,對他說:「這個世界,不是一切都圍著你轉。你和哪個女人玩得開心不開心,我沒有任何責任,也不關我的事。再見!」
我把門一摔,揚長而去。
第二天,我以為,一怒之下的蕭觀會解雇我,因為我的人事關系仍然隸屬九通。豈知過了整整一個月,沒有任何動靜。我沒聽到蕭觀的任何消息,也沒收到過他的任何電話或郵件。我認認真真地工作,累了就站在樓底下的垃圾箱旁邊吸煙,沒有任何人為難我,也沒有任何打擾我。我一個人一間辦公室,翻譯的時候放點輕音樂。有時工作提前做完了,我就到隔壁萌萌或者其它翻譯那裡去聊聊天。她們工作累了,或者午飯時間,也常常到我這裡來,或者,拉我一起逛商店。CGP除了老總、設計師和工程師,剩下的是清一色的女職員。
有一天,我做完了活兒,在網上閒逛,想找亦舒的小說看,亦舒沒找到,找到了一個綠色的網站。
「晉江原創網」
我發現,上面不僅有不少言情小說,而且,任何人都可以去注冊一個筆名,成為一名網絡寫手。
我用半個小時注冊了一個筆名,玄隱。一句話,就是藏著的意思。然後,我吊在網上看杜若的《天舞》,共有三部。我把窗口開得很小,有人進來,我就關掉。《天舞》使得我工作的效率大大提高。我每天都想盡快把工作干完,可以早一點看《天舞》的下一章。可惜,不到一個禮拜,我就看完了所有的《天舞》。然後,我看完了所有的藍蓮花。接著,我看完了所有的明曉溪、水心沙、晴川……等我發現沒故事可看了,我就用注冊的筆名在上面寫故事。
我決定給我的故事起個題目,叫作:「瀝川往事」。
我寫了第一章,發現只有5個點擊,一個讀者評論,兩個字:「加油!」
好吧,我就為那個替我喊加油的讀者而寫。我迅速地寫了第二章,第三章。我覺得我和瀝川的故事,除掉最後一幕,非常美麗。有些地方,我寫得很收斂,有些地方,我寫得很大膽。相信我,真實的瀝川,絕對比我筆下的瀝川更加美好。我一面寫,一面流淚,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不可自拔。順帶著把我的讀者也感動得一塌糊塗。
我多麼希望瀝川就是我故事中的一個人物,我可以隨意地寫他,然後給我和他,安排一個完美的結局。
當然,這不是真實的。可是故事中的瀝川可以讓我漸漸忘掉現實的瀝川。那些痛,被我一遍又遍地描述,漸漸稀釋;那些愛,被我一遍又一遍回憶,變得乏味。我看見另一個瀝川在我的腦中越來越真實,越來越近。而真實的瀝川越來越暗淡,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一個小點,漸漸離我遠去。
那麼多的煙,那麼多的酒,那麼多失眠的夜晚。還有那次我獨自站在龍澤的屋頂花園上,在夜風中凝視樓下的點點車流,如果沒有想到我爸和我弟,也許我會跳下去。
我終於找到一種方法,將愛情埋葬,把痛苦變成快樂。
每天早上,我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看我的故事下面,又多少新的跟貼。當然,偶爾也有人罵我。無論是誇還是罵,我都無所謂。我的要求挺低,有人理我就成。
我白天認真工作,工作之余,埋頭創作《瀝川往事》。晚上我練瑜珈,泡酒吧,看電影,跳迪斯科。玩得很累了,回來倒頭就睡。
我過上了一種充實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