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上網隨便一查,我那台手提的報價在一萬以上。這是今年最新的型號,二手價都不低。我那兩周苦苦翻譯掙來的錢,一下子就這麼泡湯了。我最擔心的還不是這個。手提裡存著我所有的文件,百分之九十是公司的文件、圖紙、標書以及我所有翻譯的底稿。我自己做的索引、詞庫、我喜歡的電子書、從網絡上輾轉下載的翻譯軟件等等、等等。

中午吃飯時,我在餐廳的門口碰見瀝川,他居然問:「電腦怎麼樣?還能用嗎?」

「沒戲了,徹底壞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

「想買個二手的。只是不知道裡面的文件怎麼辦。」

「你去幫我買個三明治,我去幫你把文件弄出來。」

我一路小跑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把還在往外滴水的手提交給他:「拜托了。」

我買了一盒沙拉、一個吞拿魚三明治、兩瓶礦泉水。敲門進瀝川的辦公室。

回來了兩周這是我第一次來瀝川的辦公室。進門的那間坐著瀝川的秘書唐小薇。唐小薇本來是江總的秘書,總部關於瀝川的任命一來,江浩天當天就把自己的秘書讓了出來。唐小薇原本是北京行政機關裡的機要秘書,長相特可愛,辦事特利索,人品特沉默。我們翻譯組的八卦午餐,她從來不參加。為了避開我們,每次午飯都特地晚到半小時。

「嗨,小秋!」

「我找王先生。我的計算機壞了,麻煩他幫把文件弄出來。」

「去吧,他正在拆電腦。我剛出去給他買了好幾把螺絲刀呢。」

「麻煩你了。」

「別客氣。」

我進了裡屋。瀝川的辦公室和艾瑪的描述一模一樣。很寬敞,當中一組白色沙發,墊在一道菱形的工藝地毯上。裡面還有幾間房,是專門為他裝修的休息室、浴室和洗手間。

我的索尼已經給他全部拆開了,零件分門別類地擺在巨大的辦公桌上。瀝川正用一只螺絲刀在擰某一個部件。

看見我,他放下手中的工具,站起身來,從我手中接過三明治,道了謝。然後指著沙發說:「請坐。」

接著,他按了桌上電話機的一個鍵,說:「小薇,我還需要一把菲利浦T6的螺絲刀。T6找不到的話就要PH000,三個零的那種。制圖部的小丁那裡可能有。能不能幫我借一下?」

我愣愣地看著他,不記得瀝川還懂得修計算機。

「文件能弄出來嗎?」

「都在硬盤上,我把硬盤拆下來,再裝到另一個手提上,就可以了。」

聽起來挺簡單。

我咽了咽口水,有點著急:「需要另一個手提嗎?我還沒買。有個稿子譯了一大半了,今天就要交出去。」

「你的計算機裡裝了什麼特殊的不常見的軟件嗎?」

「我用Endnotes做了大量的筆記,是8.0的老版本。」

「OK,現在我告訴你我要怎麼做。」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

——「第一,我把你的硬盤拆下來。」

——「第二,我把我自己的硬盤拆下來。」

——「第三,把你的硬盤裝到我的手提上;把我的硬盤裝入一個外接硬盤。」

——「第四,打開我的手提,用Linx啟動,讀你硬盤的文件。」

——「第五,我把我的硬盤的某些文件拷貝到你的硬盤裡面去。如果一切順利,我拔掉我的硬盤重新啟動計算機,你就可以在我的手提裡使用你自己的文件了。」

我咬了一口菠菜,說:「我不會用Linx。」

「硬盤只能用Linx啟動。等你用的時候,已經變成Windows了。」

「可是,如果我用了你的手提,你自己的手提怎麼辦?」

「我買新的。已經在網上order了。明天就寄來。」看人家的效率。

他三口兩口地吃完了三明治,小薇送來了螺絲刀。他將硬盤拆下來裝到他的手提,干了一個多小時,重新啟動他的富士通,一片藍屏。

「Oops.」他說,「還得下載一些程序。」

我安靜地吃我的沙拉,就在一旁坐著,看他聚精會神地又弄了兩個多小時,終於在屏幕上看見了我的全部文件。而且一一可以打開了。

「現在可以用了。」他合上手提,交給我。

瀝川的手提是功能強大的那種,有點沉。

「太好啦!謝謝喲!」我捧著手提就要走。

「等等。」他攔住我,「把Mia 還給我。」

還記得那只貓!

「既然你這麼喜歡Mia為什麼要把它送給Rene?」

「誰說我送給他了?只是暫時寄養而已!」

「OK,給你看一個小時的Mia。」

「一個小時,開玩笑?我給你修了三個小時的電腦。一個小時不行,至少一星期。」

「兩個小時。」

「三個小時。」

「Deal。你周末來看咯。Mia在我家裡。」

他遲疑了一下,說:「你帶來給我不行嗎?」

「不行,給了你就拿不回來了。」

「……好吧。」

我給了他我的地址:「你九點鍾來吧。」

下班的時候萌萌來找我。給我三張粉紅色的卡片。

「周末有空吧。」

「上午沒空。」

「不是上午,下午四點,讓你見三個人。頭兩個是我介紹的,男的,後一個是明明介紹的,女的。你見一下吧。條件都不錯。」

我打開卡片:

第一張:

姓名:陳九洲
年紀:32
職業:飛星企業總經理。
學歷:碩士。

第二張:

姓名:艾松
年紀:29
職業:中科院X所副研究員
學歷:留德博士

第三張:

姓名:蘇欣
年紀:24
職業:職業撰稿人
學歷:本科

萌萌一直說要「關心」我。作為大姐,她把給我介紹對象當成了她義不容辭的責任。雖然她和我提過數次,我都沒當真。我一眼掃完卡片,嗅到一股惡作劇的氣味。

「怎麼還有女的?」

「大好一個人,不談戀愛, Celia懷疑你有性向問題。說讓你試試這個。這可是她讓給你的哦。她自己date了幾回,感覺不錯,滿有情趣。是網上認識的。另外兩個人,一個是我的熟人,一個是我的弟弟。人品都沒話說。怎麼樣,艾瑪對你好吧。」

「下次再說吧。」

「哎哎,這都第幾個下次了?好歹給你姐一個面子。只求你把我弟當成重點。說好啦,周六下午兩點。一人半個小時,反正你也是泡吧,全當找人聊天,累不著你。K街星巴克你知道吧,就在那兒。我跟他們說,你頭上插一支紅色的筷子。」

「發簪。」

「Whatever。別放我的鴿子就行!」

我點頭,把卡片放進小包。對自己說,Move on,move on。然後,我的手機響了。

目送艾瑪進電梯,我打開手機看號碼,是蕭觀。

「Hi。」

「Hi.」

「好久沒聽到你的消息。你好嗎?」

「我不是不久前剛給你發過email嗎?」

「你是指『匯款收到』那四個字嗎?」

「找我有事?」

「周六有空嗎?我請你吃飯。」

「沒空。」

「M街有家雲南菜館,米線做得挺好吃,我去吃過幾次了。」

「對不起,我現在改素食了。只吃素菜。」

「沒問題,旁邊就是靈寶寺,那裡有位苦瓜大師的素菜做得不錯。」

「可是……」

「晚上六點。靈寶寺門口,不見不散。」

我還想說什麼,電話已經掛了。

——這就蕭觀的風格。他安排一切,從來不聽別人說什麼。

我看了看表,剛才我和所有的人說周六,好像周六離現在還差幾天。

今天就是星期五。

* * *

我取消了周五夜晚的所有活動,包括瑜伽和白水素人的聚餐。

找到艾瑪給我的美容卡,我去spa做面膜。Spa小姐給我修了眉。我去發廊焗油、花了兩個多小時,總算把長發弄得又黑又亮,品質趕得上飄柔的廣告。回到家,我點上數個香蠟燭,把衛生間刷得雪白,把家裡收拾得一塵不染。不要黑眼圈,我早早就睡了。然後,我又早早地醒了。洗完了澡,窗外還是黑的。看了看鍾,五點剛到。

我坐在床上練瑜珈,六點,吃早飯,早飯吃完,沒事,我給Mia洗了一個澡,又用吹風機給她吹干。七點我抱著Mia到外面溜了一圈。真是的,從來沒覺得早晨有這麼長。

六年了,這是我第一次認真地看黎明的晨曦。淺紅的朝霞,彌漫天際,紅日在雲層中浮蕩,陽光照射深冬的寒氣,城市蒸騰在白霧之中。

瀝川從來都准時。

開門的時候他送給我一盒巧克力。然後,看見我只穿著襪子,他脫下大衣,彎下腰來脫鞋子。剛俯身下去,人就往下栽,我一把拉住他:「怎麼啦?」

他站起來,一只手扶著牆,低頭微微地喘氣:「有點頭暈。」

「是貧血嗎?」

他點點頭。

「別脫鞋了,站著別動,我去給你找張椅子。」

我趕到客廳拿了把椅子,他坐下來:「我沒事。外面雪剛化,地上泥挺多的。」仍舊要彎腰。

我按住他:「我來吧。」

「不用。」他輕輕推開我的手,自己脫了鞋子。

玄關很短,客廳也很小。

「Hi Mia!」

Mia真靈,聽著聲音就跟跑過來,弓起腰,蹭他的腿,一副親熱的樣子。

我把Mia抱起來遞給瀝川。他舉著她的一雙小爪子,逗她、撫摸她,又開心又深情,我在一旁看著,有點妒嫉。

「你介意我跟它說法語嗎?」

「介意。」

「好吧。反正,只怕她現在也能聽懂中文了。」他笑得很明朗,真的,從溫州回來沒見他在我面前這樣笑過。

「你看,這樣撓她,她最喜歡。」他用手指撓貓的額頭,Mia享受得把頭往後抑,趁機打了一個哈欠。

「她最長的一個哈欠打了五十七秒!」

「……」

「她還會翻跟頭。最多一次可以連翻二十四個。那,就是這樣的。Mia,你翻給小秋看!」他吹了一聲口哨,Mia真地就地翻了幾個滾。我又生氣又想笑。

「嗯……Mia真懶,一定是小秋喂你吃太多了,怎麼才翻這麼幾個呢?」他坐在沙發上,皺著眉頭數落她。

「你要喝點什麼嗎?」我趁機問。

「水就可以了。謝謝。」

沉重郁悶中,貌似瀝川此番前來,目的明確。只想看望Mia,只想和Mia說話。旁邊明明站著我這一個大活人,柳葉眉,杏仁眼,長發垂肩,貌似天仙,他卻好像根本沒看見。

拿了水給他,我說:「大建築師,看看我的房子布置得怎麼樣?」

其實我的家俱很簡陋,值錢的大約就是瀝川坐的那個沙發了。真皮的,綠的,有點硬,又有點高,是瀝川喜歡的那種。

他站起來,走到門邊,從一個角度看過去,點頭:「嗯,不錯。我猜猜看,是Bohemian(波西米亞),對嗎?」

——瀝川還有一個習慣。他很少挑我的錯,除非我讓他挑。比如我的翻譯,每次交給他,他就收著,很少有改動,也從不打回來。比如,我以前和他說英語,不少單詞發音發得不對,他也不更正。倒是我在別的場合說了,被師哥們披頭蓋臉地一頓罵。記得有一次,有個單詞的重音發錯了,他也只在私下裡悄悄地和我說,「這個詞的重音應當在第二個音節。不過沒關系,你這樣念,我也聽得懂。」——這是他最嚴厲的批評。所以跟他在一起說話,其實比較自在。

「你看得出?」

「我是搞這個的。」

「你不是做外觀設計的嗎?」

「我也做室內設計,做得不多,也沒有我哥有名。」

「給點建議好嗎?我想擺得好看點。」

「真的要聽嗎?」

「是啊!」

「沙發轉九十度,往這邊靠。這張桌子,往右邊移,靠牆。花瓶擺在桌子上。這個落地燈,可以放在這裡。書架裡有這麼多書,單人沙發應當放在書架邊上,你任何時候都可以坐著拿書看了,不是方便些嗎?還有,天花板的四個燈籠,隔著太遠了,彼此沒有照應。不如兩個一組,光線集中,也不凌亂。」

我用皮筋把頭發一扎,對他說:「你到臥室裡坐,陪著Mia,我來搬家具。」

他嚇了一跳:「你,現在就要搬嗎?」

我點頭:「是呀。」

「為什麼這麼急?」

「不急。反正你也不跟我說話,再說,也沒多少家具。」我愣愣地看著他,挖苦的意思就在臉上。

他明白我的話,有點不好意思了:「你搬吧,我來幫你。」

「不要你幫。」低個身子都要昏倒的人,我還敢讓他搬東西。

不過,沒人幫搬東西真是慢呢。門外倒是有很多民工大叔,坐在街邊等活兒。我不好意思去請人家。免得瀝川以為我嫌棄他身體不好。咬咬牙,拖沙發,移桌子,挪電線,掛燈籠,瀝川就坐在椅子上,終於不看Mia了,很緊張地看我。

「小秋,你能關掉電閘嗎?」

「要關嗎?」

「關掉比較安全。」

「關掉了屋子會很黑。」

「現在是白天。」

「這裡是一樓。」

不關。就是不關。就讓電電死我吧,看你王瀝川還看不看我一眼!

「為什麼要住一樓呢?」他忽然又說,「你以前說你最不喜歡一樓,樓越高越好。」

「這樓又沒電梯,上下樓多不方便。」

「你又不是殘疾人。」

無語……我承認,我好萊塢影片看多了,老是做夢有一天瀝川會捧著一團鮮花來敲我的門,然後當著我的面跪下來,滿懷深情地對我說:「小秋,嫁給我吧!」我當然不能讓他柱著手杖爬幾層樓,爬得快要昏倒了,再來下跪。

我一個人在客廳裡上串下跳地折騰了近兩個小時,終於按照他的意思將房間重新擺放了一遍。然後,坐下來欣賞自己的勞動成果。唔,真不錯。果然是大師。隨便指導一下,客廳現在看上來疏密有致,色彩合諧,完全改觀了。

「哎,瀝川,這是什麼風格,很東方呢。不像是波西米亞。」

「波西米亞有很多種,有dandy,有 Nouveau, 有Gypsy, 有Beat,你這種就是Zen 。把你床邊的那幾串珠子掛到燈籠上面,就更象了。」

那珠子正是那個叫「波西米亞」酒吧的紀念品。逢年過節發幾串給老顧客。我都攢了一大盒。

我把珠子掛在燈籠上,珠子是陶瓷的,人從下面走,走快了,風一吹,滴滴作響。

他又指著牆角上的一個巨大的長頸花瓶,問我:「這花瓶挺好看,你沒什麼東西放進去嗎?」

花瓶是我一個朋友送的。半人多高,太大太深,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花放進去之後,還可以露出頭來。所以我就一直這麼空著。

「沒有。」

「可以到外面去撿一點枯樹枝,把樹皮剝了,修理一下,擺起來很好看的。」

「真的嗎?」

「真的。」

小區的後面就是一個樹林,我穿大衣出去,撿回來一大把枯枝,瀝川幫我挑了幾枝,到廚房找來一把小刀要替我削掉樹皮,我怕他受傷,沒讓他干。自己用刀將樹枝剝得光溜溜的,再用剪刀剪去余枝,放到花瓶裡。果然,挺有枯籐老樹昏鴉的味道。

移完家具,我一臉灰塵;修完樹枝,指甲全黑了。昨晚的精心打扮全泡了湯。我正打算去洗個臉,發現瀝川已經站了起來,他摸了摸小貓,看了看表,說:「三個小時到了,我得告辭了。謝謝你讓我看Mia。」

三個小時?三個小時這麼快就過了嗎?怎麼一點感覺也沒有呢?轉念一想,可不是嗎?打掃房間用掉兩個小時,撿樹枝半小時,剝樹枝半小時,我這個豬頭,加起來,不就是三個小時了?

可是,瀝川已經放下Mia,向門口走去。一副不敢多打攪我的樣子。

我突然大叫一聲:「等等!」

我沒想到我有這麼大的嗓門,頭頂上的珠子都被我的聲音震得嘩嘩亂響。

他回頭過來看我。

我的臉憋得通紅,我說:「你……你……」

——我想說,你就來看Mia嗎?就不能陪我多坐一會兒嗎?可我支吾了半天,說不出口。

我聽見自己惡狠狠地罵他:

「You killed everything in me! How could you do that?」(你毀掉了我心中的一切!你怎能這麼做!)

他站住了,凝視著我的眼睛,欲言又止,然後,他向我走來,正要開口,卻被我氣勢洶洶地打斷:

「現在!不許你說話!王瀝川,我要你馬上吻我!」

他看著我,神色很震驚。

我只聽得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對不起,小秋。」他向我張開雙臂,用力地擁抱我,在我耳邊喃喃地說,「是我對不起你。」

「不要你說對不起,我們之間沒有對不起。吻我!馬上!」

可是,他只在我的眼皮上輕輕地吻了一下,溫柔地、象征性地、安慰地。他的愛曾經如此慷慨。我的心再度破碎。

「You must move on.」

「No!」

「記住你發的誓。」

「No!」我大聲說,「你走!你回瑞士!永遠也不要回來!我永遠也不要再見到你!」

「是你要我回來的!」

「是的,我要你回來,我要的是你的人,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幽靈!」

每當受到傷害,他都會沉默。我看見一道星光,從他眼眸的深處閃過,又迅速消失了。

他的眼神很深很深,像瀑布下的深潭,深不見底,連他自己靈魂也深深地埋藏了進去。

而我的影子卻幽靈般地從他黝黑的瞳孔中浮現出來。帶著幾許瘋狂、幾許恨意。

此時此刻,真的,我很想掐死他,又想掐死我自己。

「如果明天我就會死掉,今天,今天你還會像這樣對待我嗎?」

他沒有說話。只是抓過我的手,將它放在自己身體的右側。

我舒展五指,海星般附在那個原本是他的腿,現在,卻是一條冰涼、堅硬的假肢上。

「我不是活生生。從來都不是。小秋,你愛得有這麼深嗎?六年都不夠你走出來嗎?」

「不夠,一千年也不夠!我不走出來,我為什麼要走出來!」

「你能長大一點嗎?在你的一生中,有些東西必定要走掉,必定要失去,let it go!」

「我不要失去你!」

「是的,你害怕失去我,但你已經失去了。你要面對這個結局。」他說,「當你讀到一本最好的書,見到一個最英俊的男人,或者到達了一座最美麗的城市。你就對自己說,你已經見到這世上最好的東西,你將讓這些東西陪伴你走過余生。可是,過不了多久,新的事情發生了,你又讀到了一本更好的書,遇到了一個更英俊的男人,進入到了一座更美麗的城市。另一種生活開始了。」

他繼續說,嘴角帶著殘忍的笑意:「不要害怕結局。結局只是一道幻影。一切結局,都意味著一個新的開始。」

「不!別和我狡辯!我和你,只有開始,沒有結束。永遠也沒有結局。如果非要有結局,結局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們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You are so damaged!」他擰著我的肩,低吼,「你這個傻女人!為什麼聽不時我的勸?你的腦子裡是些什麼?水嗎?稻草嗎?Stupid! Stupid! Stupid!」

「我就是傻的,你才知道!」

他一直在喘氣,很生氣,臉氣得通紅。

「OK,」他放開手:「只要你答應我move on,讓我做什麼都成。」

「Kiss me, make love with me! Now!」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深深地歎了出來。

我們相顧無言,目光緊張地對峙著。

幾乎過了一個世紀,他說:

「關掉燈。Stupid Woman!」

我們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擁抱。瀝川的身體非常柔弱,而我卻因憤怒而變得粗暴。我死死地擰著他的手,不許他動,稍有反抗,就把他抓得傷痕累累。他用法語罵我,我用雲南話罵他。我們像兩只困獸在床上撲打。我不無愧疚地覺得,這是我第一次欺負瀝川,欺負他是個殘疾人。末了,我聽見瀝川在黑暗中長歎一聲,他抓住我的手,企圖制止我:

「Are you making love with me? Or are you killing me?」

「Both!」

「Stupid!」

「You Stupid!」

最後,我們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嘴裡發出零亂的囈語。

一切都成了碎片。我不知道我是勝利了,還是徹底被他擊碎了。我只知道,我滿臉都是淚,淚和汗混合在一起,全滴在他的身上。我交出了自尊,不斷地乞求他,乞求他不要放棄我,不要離開我。一切都會好的。他翻身過來,輕輕地撫摸我的臉,像以前那樣,溫柔而纏綿地吻我。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的名字,小秋,小秋,小秋,小秋……

然後,他說:

「You must move 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