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轉移注意力,我深呼吸一口,捅了捅正在用含糊不清的發清的法語念著某種經文的Rene:「唉,Rene,瀝川的病,你再講詳細點。」
他回過神來,反問:「剛才那些,你聽了還不夠?還不怕?」
「不夠。你說了一大堆術語,我對付著聽了個半懂。」我說:「這麼說,瀝川的腿,不是因為車禍?」
「是車禍發現的。」Rene說,「那年瀝川的媽媽開車帶他去買東西,半道上出了車禍。他媽媽死掉了,他的大腿受了輕傷,可是好久也不見好,還痛的要命,接著就查出是骨癌--惡性的。當時醫生說,情況太嚴重了,化療保腿和截肢的生還機會都很小。只有進行保守的放療。」
「......」
「那時,大家都以為Alex只有幾個月的活頭了,一家人傷心的要命。想不到放療之後,運氣不錯,Alex的病情竟然迅速好轉。於是他父親就帶他到美國去看一位名醫。那位名醫認為還有機會做一個大膽的手術嘗試。於是,Alex做了高位截肢。手術之後繼續化療,恢復得很好。有整整8年沒有復發。在這些年中,連醫生都告訴我們,Alex的癌症已經根治。雖然走路不方便,可是,他可以像一個正常人那樣生活,不必成天擔心死神的降臨了。」
瞬時間,故事所有的環節在我的記憶中一環一環地扣上了:「六年前,瀝川突然離開我,是不是因為他的健康出了問題?」
Rene點頭:「瀝川每半年就會回醫院做例行的檢查。那一年回瑞士,他被查處癌症轉移到肺部。你知道,骨癌肺轉移的成活率非常低。這等於向他宣判了死刑。他說你當時正在熱戀之中,只有17歲,不忍心告訴你,怕你傷心。他更不想讓你看見他受苦的樣子,寧願你恨他一輩子。所以,他下定決心離開你。」
我咬著牙,不讓自己抽泣出聲:「那他。。。那五年。。。。是不是過得很苦?」
Rene歎了一口氣,點點頭:「醫生對轉移的病灶進行了肺葉切除,之後他經過了整整三年的化療。人瘦的脫了行,頭發也掉光了,非常虛弱,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說真的,他的樣子完全變了,就算你見了也不會認得他。化療的副作用很可怕,此外,他還有骨痛,有幾次,實在太痛苦,他想一死了之,卻又怕他父親和爺爺奶奶們傷心。總之。。。那三年,若不是有你的EMAIL,我真不知道他是怎麼熬下來的。」
不知不覺,我的臉上滿是淚水:「那他為什麼不給我回信?至少我可以勸勸他,陪他說說話,替他寬寬心也好啊!」
「Alex下了決心的事,是不會改變的。」RENE歎道,「Alex的意志無比堅強,不然也不可能和癌症鬥爭那麼多年,還是會要你走。」
我看著rene,吸了一口氣,繼續問:「rene,什麼是MDS?」
「骨髓增生異常綜合症」他說,「是一種造血細胞異常增生分化所導致的造血功能障礙。我不知道中文應當怎麼翻譯。」
「造血功能障礙?」我還是不懂。
「簡單地說,就是一種非常難治的貧血症。可能是由於Alex的長期化療引起的。這種病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性會轉變成急性白血病。所以Alex的免疫力特別低,生活需要特別小心。任何一次感染或出血,都 可能導致死亡。」
我想起了那次瀝川跳下垃圾箱,手臂流血,他哥知道後,像發了瘋似地罵他。
「因此瀝川每天都要吃藥?吃那些讓他嘔吐的藥?」
「是啊,他每天早上要吃一種藥,防止骨質疏松。因為骨癌和化療使他的骨質產生了變化,很容易骨折。每天飯前三十分鍾他還要空腹吃下另一種藥,排鐵。」
我覺得Rene對這些術語的了解,只怕已讓醫學院的學生們羞愧了。
「排鐵?為什麼要排鐵?」
「為了治療MDS,Alex需要定期 輸血。長期輸血會導致體內的鐵超負荷。為了防止鐵中毒,Alex需要服用排鐵劑。這種藥叫作 Deferasirox,對胃和消化道 的刺激很大。吃下之後容易惡心,嘔吐。」他再次歎氣,「Alex特別不想你知道他有 MDS,因為你有暈血症,而他,動不動就要去驗血,輸血,嚴重的時候每周一次。」
「就沒有一種可以完全根治的辦法嗎?」我著急地問,想起以前看過的各種悲情電視劇,《血凝》之類,「比如骨髓移植什麼的?他不是有哥哥麼?」
「骨髓移植講究的是hla的位點配型。霽川很願意捐骨髓,可是他的骨髓不合適。就算移植了,成功率也很低。Alex已經申請了骨髓移植,可是,到目前為止一直沒有找到理想的配型。」可能是被我問累了,Rene眼觀鼻,鼻觀心,專心的看自己的大拇指去了。
我在病危通知書上簽了字,看見一位60左右的男人,滿頭銀發,匆匆向急救室走來,邊走邊穿白大褂。Rene站起來,向他迎了過去:「Dr. GONG!」
那人似曾相識,仔細再看時,我們猛然想起他就是幾年前和瀝川在咖啡館瀝喝咖啡的老人,我還記得瀝川叫他龔先生。
那人站住,沖我點了一下頭,對Rene直接說英語:「怎麼樣?正在搶救?」
「恩,」Rene說,「室感染性休克,急性呼吸衰竭。」
「是呼吸道感染引起的嗎?」
「可能是。這一段時間他咳嗽得很厲害,我讓他去醫院,他不肯,還沖我發火。估計是心情不好。」
「我先進去看看再說。」說完,他就到急救室去了。
我問Rene這人是誰。
「哦,他是協和醫院的龔啟弦教授,重病監護科的主任,是瀝川在北京的主治大夫,以前瀝川的父親在中國心臟病發作,龔教授曾救過他的命,所以結下了很深的友誼。剛才你給我打電話之後,我立即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讓他過來一下。他對瀝川的病情非常熟悉---」
正說著,急救室的門突然打開了,龔啟弦走了出來。
我和Rene同時從椅子上跳起來:「怎麼樣?」
「情況暫時穩定。已經把他送進ICU繼續觀察。目前瀝川靠呼吸機維持呼吸,靠升壓藥維持血壓。為了上呼吸機,我們用了鎮靜劑,所以他還是不省人事---這回幸虧送來的及時。」
我和Rene更換了衣服、戴上了口罩,經過一道道嚴格的消毒程序,一起進入ICU病房。果然和我夢見的一樣,瀝川半躺著,臉色蒼白,雙目緊閉,全身上下插滿管子。
「你們可以在旁邊陪伴,不過,不要動他。會有來護理專門的護士來護理。我建議你們坐一會就走,明天再來。反正不撤掉呼吸機,他不會清醒,你們也幫不上任何的忙。」他指著一旁的兩個沙發,示意我們做下,「我還有一個病人在2樓,過會再來,有急事給我打電話。」
大家都松了一口氣,Rene看著我的腿,終於問:「安妮,你的腿怎麼了?」
「我出了車禍---骨折。瀝川沒有告訴你,是嗎?」
「沒有。」Rene說,「難怪他這段時間心情不好,跟吃了火藥似的。天天晚上拉我去逛酒吧。他又不能喝酒,就坐在酒吧裡發呆,整晚整晚地不說話。後來我要讀資料就沒再陪他,他經常自己去。」
「我知道,」我歎息,「他的心很苦---他太會折磨自己了。 ICU病房只允許有一位陪客,Rene對我說:「你的傷沒完全好,不如我們都回去,明天早上再來看他吧。」
瀝川在ICU一共躺了七天。第三天血壓才開始穩定,醫生撤掉了升壓藥。第七天呼吸功能才有好轉,撤掉了呼吸機,鎮靜劑一停,瀝川很快就蘇醒了,可是他一時還不怎麼能說話,他看見了我,指間微動,我緊緊的握住他的手。
我陪了瀝川七天七夜,除了吃飯、上廁所,沒離開過ICU每天睡不到三個小時,都是在沙發上打盹。Rene白天過來看我,覺得我不可理喻。他說瀝川在瑞士一切都有護士,家裡人和親戚不過是輪流地去看他,陪他說說話什麼的。大家都很忙,瀝川住院又是家常便飯,看完病人大家就各忙各的去了,沒有誰像我這樣,不分晝夜、寸步不離地守在床前,他說我純粹是瞎操心,浪費時間。
咱這叫中國式關心,你懂嘛?我搶白了一句。
「所以我每天都來看你,我覺得Alex不需要我看,你需要。」Rene調侃道。
我問Rene:「霽川知不知道瀝川又病了?」Rene搖頭:「我可不敢告訴霽川,那個暴君。如果他知道Alex又躺進了ICU,肯定在第一時間弄回蘇黎世軟禁起來,他們哥倆又要大吵大鬧,以前大家都還向著瀝川,這一回肯定不會了,全家都要對Alex宣戰。」
我迷惑了:「為什麼呀?」
「你們這對傻鴛鴦,Alex為了你向全家人宣布他不再回瑞士了,他說他自己時日不多,願意死在中國,葬在北京,他已選好墓址,連墓碑上的話都選好了。」Rene閉上眼,好像面前有一副棺材,然後用牧師的聲音說:「這裡睡著王瀝川,生在瑞士,學在美國,愛上了一個中國姑娘,所以死在中國,阿門。」
仿佛為了配合Rene的劇情,床上的瀝川一動不動,雙眸緊閉,平靜安詳,我無限心酸。
甦醒的時候瀝川很虛弱,還不怎麼能說話,雖然不需要呼吸機,仍需要吸氧,護士在他身邊忙來忙去,我雙腿盤著,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繼續打盹,大約過了一個小時,ICU裡又送進來一個病人,大聲地呻吟,把我吵醒了,睜開眼,我看見護士正在幫瀝川翻身,他的皮膚蒼白,沒有半分生氣,身上纏繞著各種管子,翻好身後,護士用酒精擦拭他身體受壓的部分,我過去將床鋪弄平整,協助護士將幾個枕頭塞在瀝川的背後。
「Rene,你先回去吧。我在這裡呆一會。每次見到瀝川,瀝川都讓我走。現在,讓我好好地陪陪他吧。」
我在瀝川的身邊,一直坐到天亮。其實,我沒什麼可擔心的。合適每隔十五分鍾過來根據血壓調整強心劑(升壓藥)的劑量,每隔一個小時觀察他的排尿量,每隔兩個小時替他翻一次身。瀝川的嘴半閉著,一根四十厘米長的軟管從口腔一直插到他器官的底端,胸膛在呼吸機的支持下,緩緩奇虎。我看見一個護士走進來,檢查了他的情況,又將另一根幾乎同樣長短的軟管插進去,定期吸痰。這麼痛苦的程序,床上的瀝川看似毫無知覺。他只是靜靜地躺著,肌膚蒼白得近乎透明,甚至發出幽幽的藍光。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才意識到,藍光其實來自於呼吸機上的顯示,上面的字數不斷地跳動著,很生動、很歡快,好像某部動畫片。這一夜,我的眼睛幾乎是一眨不眨地看著瀝川,看著他蠟像般地躺著,生命的跡象仿佛消失了一樣,我忍不住每隔一個小時,用帶著手套的手輕輕地撫摸他的頭發,又摸摸他的臉,以確信他還好好地活著。
早上五點,那個龔醫生進來了,對我說:「你還是回去休息一下吧,或者至少吃點東西。二樓又餐廳。」
我對他笑了笑:「不了,我不餓。」
從小到大,我都不怎麼相信機器。我仔細聆聽呼吸機的聲音,懷疑它會出故障,不在供給瀝川氧氣;又懷疑那個四十厘米的軟管會不會被堵住,讓瀝川窒息。我觀察點滴的數量,怕它太快,又怕 它太慢。每次蜂鳴器一響,我都以第一時間沖向護士,弄的他們有點煩我。
正在此時,瀝川突然張口對著護士耳語了幾句,護士沒聽清,他又說了一次,護士就離開了。我們相互對視著,一時間都不說話。
過了一會,他說:「so,你是,我的家屬,」語氣很輕,聲音嘶啞,幾乎每個字都要重音。「Since when?」(從何時開始的?)
沒想到一睜開眼的立場就那麼咄咄逼人,我驀然失語了。
「不是說,你,要離開北京嗎?」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為什麼,還沒走?」
「你能少說幾句不?」我沒心情也沒膽子和剛剛搶救過來的病人斗嘴。
護士長來了,尷尬地對我說:「對不起,謝小姐。這位病人說你不是他的家屬,要求你立即離開ICU.」
我站起來,怒極攻心,幾乎想掐他。只覺眼前一陣發黑,我的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護士長及時地扶住了我,將一旁的拐杖遞過來。我氣得手直哆嗦,拾起沙發上的手袋,將床邊小櫃上的手表、手機、鑰匙、口杯一股腦地收進袋中。
護士長忍不住替我解釋:「王先生,您可能不大了解情況。您是這位女士送來急診的。她在這裡守了你七天七夜,幾乎沒合眼。您說,她不是家屬。」她指著對面房間裡躺著的一位老人,嗓音有點激動:「看見那位老爺子了嗎?他的三個兒子都來了,在病床前面,為醫藥費吵得不可開交,最後跺跺腳,一刻鍾工夫,全走光了。他們倒真是親人,您說是家屬嗎?」
瀝川不為所動,雙目直視天花板,沉重地喘氣:「我要她......立即離開。」
他的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蜂鳴器頓時一陣亂叫。一群護士沖進來,為首的是值班醫生。
護士長連忙對我說:「謝小姐,病人情緒不佳,情況也不好,你還是回避吧。」說罷,她不由分說地將我拉出了ICU。過了一個小時,護士長出來了。見我仍舊守在門外,也不坐,撐著拐杖伸長脖子外裡看,苦笑著搖搖頭。
「他怎麼樣?沒事吧?」我趕緊問。
「暫時脫離危險。我們已經把他轉入普通病房了。你還是回家歇會吧,至少好好地睡一覺。」
「哪個病房?」我問。
「407。」
「我去看看。」我拔腿就走。
「唉-----」身後再次傳來護士長的歎息。
407是單間隔離病房。
我悄悄地走進去,一位瀝川睡著了。不料,他竟睜著眼,迅速地發現了我。遲疑片刻, 我走上前去,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額頭。
「Hi,」我心疼壞了,顧不得他生氣,聲音不知不覺地溫柔了,「你覺得好些了嗎?」
他張嘴說了幾個字,我聽不清,把耳朵湊到他面前。
他說:「回去......睡覺。」
到底還是顧念我,我心頭微微一暖,眼眶頓時發紅:「我哪兒也去不了,就在這兒陪著你。」
「我有......護士。」
「我知道。」
不知哪裡閃過一陣疼痛,他用力咬了咬牙,身子卷起來,手緊緊地拽住床單,出了一頭冷汗。
「不舒服嗎?」我緊張地看著他「我去叫醫生。」
「不......」他急促地喘氣,又似被痰堵住,想咳嗽,又咳不出,胸口發出嘶鳴之聲,臉頓時憋得通紅。
我沖出去叫護士,護士進來,搖高了床被,半抱著他,輕輕地拍打他的背,助他排痰。折騰了十幾分鍾,他精疲力竭,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我本已疲憊不堪,見他像嬰兒般虛弱無助,由人擺布,仿佛隨時都可能出事,一時間又急又怕,睡意全無。我去二樓餐廳吃了點東西,又喝了杯滾燙的咖啡。回來時,在病房裡看見了Rene.他的身邊還站著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小伙子,穿著護工的衣服。
「Rene,這位是?」我端著咖啡,顧不得黎苗,指著那個小伙子問道。
「江浩天先生給介紹了一位護工,他叫小穆。他父親重病時是他照料的,非常專業,也非常仔細。我怕護士們忙不過來。再說,Alex病起來不好伺候,脾氣特大,還鬧別扭。在蘇黎世的時候他就把Leo和他爸爸折騰的夠嗆。就他爺爺有時過來吼他兩句,還管用。」
我莞爾,這段描述完全符合瀝川在我心中的印象。瀝川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的虛弱,尤其是我。在這一方面,他異常頑固,我已領教多次了。
「嗨,小秋,你的黑眼圈太嚇人了,快回家睡一會吧。這裡有我,你明天再來。」
我堅決搖頭:「我不放心,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待著。」
「你已經七天七夜沒好好睡了。」Rene觀察我的臉,「別瀝川的病好了,你倒下了。」
「不是我不想睡,可是,萬一阿生了什麼意外......」我的嗓音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我是不會原諒自己的!」
Rene想了想,說:「這樣吧。ICU房外有家屬休息室,你去那兒休息吧。」
「Rene,」我突然說,「我得洗個澡。」